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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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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7
— 本帖被 鄱阳湖 执行置顶操作(2021-11-28) —
    天 色 已 晚
       万小璜

    母亲一生爱劳动,也爱唠叨。父亲曾以勤字为句之眼褒贬母亲手勤、脚勤、心勤、嘴勤,是四勤型妻,四勤型母。
    我出生的土坯屋尽管十分局促,母亲却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洁洁。岁月荒寒的年代,捡哥哥姐姐打补丁的衣服穿是普遍常态。弟弟妹妹是那个年代物尽其用的代言人。我家兄弟姐妹多,更是用到极至。尽管穿得破旧,换洗却勤得很,母亲说,过遍水身子舒服,脏臭讨人嫌,清爽讨人喜欢。

(图片来源于网络)
    直到现在,每每碰到“敝帚自珍”这个成语,脑海中便会浮现这寒碜洁净的小世界,小世界里的童话故事充满母爱的纯净清朗。
    爱干净整洁的家庭妇女总归是手脚勤快的人。母亲勤扫庭室,也细耕田亩。中年过后,父亲因被游斗过,落下病根,生产队挣工分时,比起母亲父亲要打八折。包产单干时,可以把父亲甩过两条田埂。晚上,还得侍弄好一窝子“萝卜头”。母亲面朝黄土,背朝青天,怀抱向儿女,用汗水泪水育大了八个孩子。后来,还依序抱大了不下十个孙辈。六十多岁时,仍然耕种了十余亩水田,以谷换字,喂我,喂出了小小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

(图片来源于网络)
   嘴勤是母亲的一种减压,又或者是另一种勤扫厅堂。常常让我初生的能量和思想过遍水,怕脏了遭人嫌。顶撞母亲的唠叨,在我们兄弟中绝对珍稀,我们烦而不会恼。
   母亲唠叨最多的是父亲有些窝火的往事。文化大革命前,父亲在大队里做会计。运动之初,为了深挖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人,有组织者兴师动众地对父亲经手的账目查了两遍,却没有找到一分钱跑冒滴漏。尽管后来父亲还是以“莫须有”的罪名列为“反革命”、列为“四类分子”,但毕竟好过隔壁大队里被斗死的李会计。这件事,不知讲了多少遍。故事太长了,她总结成两句话挂在嘴上,“偷一毛是盗,帮一毛是义”,“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逢到张三李四左邻右舍婆媳不和时,或者有姐姐即将出嫁时,她则拿奶奶的遗言说它几天。我从没谋面的奶奶在即将离世时,曾叮嘱母亲,将来迷魂汤千万要少喝,来生记得轮回,来生还要做婆媳,做母女也好。母亲一直把这句遗言当作孝敬公婆的道德认同和最高褒奖。接着唠叨婆婆卧榻一年有余,她是如何日日的侍奉汤药,清洗污秽,也陪她说话减轻痛楚。奶奶与母亲都是没落书香门第的末代闺女,都读过三两年私塾,尽管说话多数沾土气,但有时也冒点金光。更是惺惺相惜的两代坎坷人。我想,奶奶定不嫌母亲的话多。
    从小起,我性格就比较温和,从没有闯过祸,生活中常常一是一,二是二,少变通,怕成了说谎人。性格特点也可养成,或许与害怕母亲唠叨有关,说谎了,做错事了,不怕打屁股,怕滔滔言语教训。
    唠叨着,唠叨着,母亲唠成了小小村子里的老祖宗。80多岁时,儿孙们闯荡去了远方世界,同龄人一个接一个去了另一个世界,父亲也走了。母亲住进我县城的家里,与她说话的人少,耳朵不怎么用,一天一天地聋了。少了一官可用,她把嘴用得更勤,逮住我回家就说崽呀宝啊这个那个的说个不停。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酸甜苦辣,几十年里的光阴故事,录之,可成宏篇巨著。特别爱讲的是,养大一桌子儿女,喝干了一池塘的水,她如何如何日兴夜昧,终于苦去甘来。抱大两代人,落下了一身痛,她的筋骨当初是如何健硕。终究还是怕了岁月这把杀猪刀。
    老来靠子,她有些恐慌,怕我不孝顺。这是我的解读。我只能把嗓门调到最高,调皮诙谐地哄她,方才停歇唠叨。说,你看,村子里半世清闲的老奶奶们都没有一个活过你,话不多的勤奋大婶也没有活过你,你生儿育女多,话也多,总怕母死儿孤苦,总怕把过去的苦难湮灭了,你才在潜意识里强化了生命力,你得感谢多子多孙多辛劳,感谢哥哥姐姐以及老了老了还生了我。
    爱唠叨的人,脑筋不生锈,失聪不失心里明。我卖萌的话,母亲是晓得的,嘴里骂着,短命个,白眼狼,我还活了你的。表情却或莞尔、或开怀,成就感十足,自豪地看看我胖瘦了没有,再做饭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我耳朵里的茧漫上了脸庞。活了半世,却仍是一个斑衣戏彩与娘看的老小孩;活了半世,仍然吃得上老味道的饭食,同事都说我是个幸福的人儿。我真的幸福了。
    不料,大前年,一场脑梗,母亲从半死不活中又一次闯过鬼门关,却坐进了轮椅,还发现血管硬梆梆的加速变老变脆,肾也衰了,耳朵更背了。这是她的不幸,也是儿女的痛。

(图片来源于网络)
    起初,听医生说有希望慢慢恢复,她把这话当真了。大半年唠叨着要去按摩做理疗做康复。她说,脚好了,还要煮饭给我吃。我说医生骗你的。她说,什么呀。我说没人敢给你做。她说,明天去呀。我说九十多,医生怕。她说,针灸啊,我不怕。结果高兴了一晚,唠到半夜。接着,便骂上了一天……骂到了她绝望。血,梗在脑子里。死亡二字不知什么时候梗在了舌尖上,张嘴不离死,逢着便说死事。我猜测,我的母亲充满了与死神的抗挣,对死亡的恐惧,还有对死亡的向往。
    春天,香樟换叶,她说该新老交替,一层青一层黄,熬不过要走了。夏天,草木深酷暑热,她说黄土地下最清凉,可惜走不去。秋天,她说,绿叶已落败,瓜熟蒂自落,都是天命。冬天,听寒风呼啸,她说,怕是挨不过去。
    从春唠到冬,她的生命散发着腐朽没落凋败寂灭死亡的声响与气息。我的私人空间充斥着另一个世界的元素。情绪常在无常里印染淘洗,着色、漂白,着色、漂白。
    最要命的是,母亲肾不好,堪比初生的婴儿,一夜七八次尿。又不是婴儿,不想用尿不湿折磨她。又像婴儿,轮椅如摇箩,坐着躺着的人没有白天黑夜,想睡就睡,想醒就醒,晚上还特抖擞。时不时崽呀,宝啊,我要小便。完事了便唠嗑陈芝麻。她唠叨时,还得应承,小声音应,她听不到,说我不理她,不愿照顾她,呜呜地哭起来。我只得把话以吼的方式发出来。她又说,我吼她凶她,又呜呜地哭起来。半夜三更,睡意全被陈芝麻熏没了。我急着明天还要上班,一发急,想吃安眠药,摸索着又怕半夜喊不醒我。只得眼睡心不睡,发明了恍惚睡法。每逢值夜班,第二天便在公交车上真睡,在如厕时站着瞬睡,人如过阴。

    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事不经过不知难。此会儿最是理解。酸楚把幸福浸泡得无精打采。
    我说什么,她听不到。她说什么,都是愁。说给他人听,徒添骂名。百善孝为先啊。疲惫无言。
    于是,和留守在故乡的两个哥哥商量请保姆。二千八的保姆三天走了,三千块钱的保姆四天就不干,三千五的保姆一个月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四千块钱的保姆看了钱的面子,接茬干。尽管口袋有些挣扎,心却从阴沉与暴雨走向多云,云缝里间或透进一些光亮。
    隔三差五的探望,是一件不值一提的轻松事。母亲脚踩不了地,想勤勤不了。对用车轮子行走和看得见行得上厚实的大地更加执念。没有电梯的小高层终究要为老龄化买单的。我只得在不远处一楼租了房。租的地方好,是开放式小区,住户多,又没有休闲的去处,似门店般敞开的一楼成了楼上楼下的驿站。夏天,妻子备足茶水西瓜,冬天备足木炭暖炉,还有小杌子矮椅子,一切按照楼上楼下人和母亲进城前村子里的风物采办,人气渐渐旺起来。母亲又有很多新的说话对象,周边老太太日子长,熟悉了,母亲称她们妹妹,有陪她静坐的,有打哑语的,也有嗓门大的与她咬着耳朵说话的。她似乎重入了社会,常有新消息濡进脑里。见到我,最怕我开溜。我吼着说也渐渐习惯了,或者点点头摇摇头也不怎么要紧。开场白总是那一句,崽呀,宝啊,我好想你,想得心里像手抓像手挠,抓挠得痛。昨天是,今天是,明天还是。
   风烛残年的人,心里常记挂着身后的荣光与归宿,我渐渐发现,母亲具有选择性听觉。县里启动殡葬改革,母亲便很快得到了消息,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说怕火化,不要卖她棺材。我吼她,想丢我饭碗啊。她哼哼唧唧起来,也真可怜,吃一世苦,连个死都苦,想不到棺材睡。边说边哭,干枯的眼睛里却流不出半滴眼泪,我却代她流了几滴。三番五次地说一阵,哭一场,最后说,那还是烧了算了吧,一定不能丢了饭碗。
   在火葬这个问题上,母亲显得十分“心勤”。又见面时,她问,崽呀宝啊你向政府说说好话,你多花些钱,埋个两三丈深,不占田不占地行不?我吼道,我问问,估计不行。她应,真是好崽好宝。再见面时,她又哭一场无泪之哭。叮嘱我一定要把她埋到父亲一块。我点头。她自言自语,也值也值。不哭了。再不久见面,疫情来了,她怕得要死。她说,千万别即死即烧。恐怕没有死透灵魂没有离去,火化炉里叫天不应叫地无声,很疼的。我点点头,她悲伤地哭了。
    火化问题反反复复唠了一个庚子年。我的耳茧穿上了冬装,又厚了一层。
    晴好的冬天,阳光最亲切。中午过后,保姆把母亲推到向阳的人行道上晒太阳,母亲斜躺在轮椅里,露出仿若荒古而存的古树上似落非落的树皮般皲裂的脸,张望着阳光,看见我,眼里微光闪闪,把手从电暖宝里抽出来,把我的手塞进去。朝一旁吹拉弹唱的老太太指去,说,年轻真好。兴许,她被“年轻”的氛围感染,或者听到了一点点曲调,竟自个儿哼起“正月里来是新年。”……我偶拾了一个周末的清静。

(图片来源于网络)
    晒着暖阳,哼着小调到太阳西沉。街头围拢的人群渐渐离去,我示意保姆推车回家。母亲突然抓紧我的手说,崽呀,宝啊,我说是忘了什么事,听人说,死后一定要进公墓,否则,就把骨灰撒了,我想念你爸呀。又问我合葬在大山深处爸爸一块丢饭碗不。说着说着,呜呜呜地哭起来,不肯回家。我挣扎着,手抽不出来,口开不了。大道理太长,以我的嗓子,以她的耳朵,我想讲也讲不清楚。
    见我久久地沉默,母亲哽咽说,还是听政府的吧,送你读书不容易,别枉费了。
    不知为什么,我任由眼泪死命地掉落,没有擦拭。天色已晚,不会有人看见。回到家里,妻子问我,我说进了尘埃到眼里,洗洗就好了。
(原文刊于2021年10月28日江西工人报第3版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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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山乡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21-11-27
母爱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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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乡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21-11-27
人老最无助,老人最孤独。就算子女再孝顺,老人的思维已经退化,比小孩还难哄。
哎,谁没有老的那一天!我只能暗自嘱咐自己,老了别给子女添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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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21-11-27
百善孝为先,真正能像作者这样做得到,难!

用文字抚摸心灵,活在世俗中而不变得庸俗,也难!

都昌在线应多转发这样的文字,读着让人温暖,能教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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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21-11-27
看到老人家不情愿火葬,我也希望一些政策,能合理规划,引导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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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21-11-27
感谢万书记精彩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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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21-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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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21-11-27
母爱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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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21-11-27
好温暖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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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21-11-27
文笔优美,感情深挚,很有感染力。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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