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住院的那段日子 [复制链接]

    岳父是初冬摔伤住院的。那天他生日，和往年一样，我和大舅子及小姨子三家从县城到乡下的小舅子家会聚，给老人送去天伦之乐。由于八十六高龄的岳父，已被岁月这台打磨机，整得背脊如虾行路蹒跚，近期的脑萎缩又使嗜睡频频复发，所以对我这位医生女婿，尤为一种责任，只好和妻子早早地打个头阵。
    高天的团团白云，像是昊地散开的棉花。新农村建设的康庄大道上，别说车子跑得欢实，就连鸟也飞得平稳。只是刚到小舅子家，就有个堂侄迎住我，说岳父刚摔了一跤，是他抱了起来，幸好似乎没有摔伤。我心一噔，凭着医生的直觉，忙让岳父自己慢慢站起来，看看双髋关节有无异况。这是大腿根部的薄弱处，关节像把短小曲尺，上身的重量全承于此，老人疏松的骨质极易骨折。看着岳父勉强能站立，心想难道我多疑了？还是尚未产生痛觉？只好让时间验证了。
    果真未到中午，一大家子都欢聚一堂，岳父的神志却渐生恍惚，扶上厕所时喊疼再也迈不开步了。我当即和县中医院的骨科秦主任挂了电话，一待吃过中饭，估摸着秦主任快要上班，便向县里飞驰而去。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意料之中的右腿髋部骨折，必须住院手术。
    这本是无须争究的事实，却有两种分歧，一是乡下的长辈们包括小舅子，二是我和大舅子。他们看到岳父越发糊涂，昨晚还吐了血，便都认为手术意义不大，有的还说已询过瞎子，算命挨不过某某日。但我虽只为半子，却固执和耐心地解释，说人虽时懵时醒，可脑部CT无大碍，起码术后便于护理，最后还是大舅子拍板，手术。
    望着岳父终于被冷峻银亮的大门吞进了手术室，我心有点发酸。人这一生，短短数十年，岳父还算命长，岁月的流转中，不说身外物，就连身上的零部件，都将逐渐离失，或者发生改变。如果不出意外，岳父的右髋关节将被换成钢质结构，然后残缺地活着。“若问病根深与浅，此身应与病齐生”，就像诗人白乐天，对己患病中的伤怀考问。
    然而，意外虽没发生，手术也非常成功，但岳父，依然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我们只好听从秦主任，暂时送去ICU重症室观察。
    都说人有各的难，我也怨过自己，为啥做个医生，那些七大姑和八大姨的，有点病痛就找我，感觉真烦。但此时我高兴，尽管是个乡医，却总关键时刻起到了作用，特别和颇具声望的秦主任，还搭档在同一村委会里医疗扶贫，就更有份踏实，有了一份自豪。
    今年的冬季真似迫不及待，乍听脚步便到眼前，难道想早点孕育春天，带给人间吗？岳父出重症室那天，下午的寒风刚在大阴天打前哨，晚上就狂风大作和夹雨带雪的千军万马。岳父回到病房要人陪住，大舅子近年身体欠佳，小姨子独身两个小孩，我和小舅子在乡下，妻子只好晚上十点下班后，半骑半推着自行车，顶风冒雨去医院替大舅子。我心疼，但她亦为人女，也有孝父之责，又有什么办法呢？
    两天后我休假，在医院陪了岳父一天，抽空和秦主任聊了聊情况，晚上总算等到妻子接班回家洗了个澡，可正准备睡觉，忽听手机响了起来。此时妻子的来电令我惊心，真怕是岳父的病情突变了！还好原来是岳父又拉了泡屎，妻子一人弄不了，又不好惊动哥哥，只好请我去。本来夫妻间何用“请”字，说明妻子多么无奈。我有再多的理由也无话可讲，只得下楼发车，冲向寒冷的夜幕，打算也索性陪住算了。
    秦主任帮了大忙，病房的三张床铺开始没安排其他病号，后来也只安排了一个，就让我们陪住方便。可凡事逃不过得失，方便的同时也滋生寂寞，那晚空荡的病房就我们仨，岳父还不时顾自乱语的阴阳界中游走，带来一种怵人的阴森。还好妻子不怕。她说她昨晚一人在此，许是那空调静夜中发出了小音，老爹竟说是村里的某人到了房里，而某人早就死了，我说哪有啊？爹还争那不是？你说怪不怪？  
    我真佩服妻子，换成男人也许都有的背脊生凉，难道就因为她信了上帝，脑里没有妖魔鬼怪？我点上一支烟，将那圆圆的问号式的烟圈吐向她，谁知她说，自己的亲爹呢，有啥好怕的？
    是啊，自己的亲爹，有啥好怕的？我虽非岳父所生，但听了妻子的话，也为刚才的举动有点脸红。已过午夜，楼外的寒风拼命地挤进窗隙，做贼似的就想偷走人健康。岳父的双手一直是不听人制止的乱动，刚刚盖好的被子，没两分钟就被掀了。高龄术后的岳父更加体弱，浓痰不易咳出，空调不宜大开，若再加重肺部感染，该将如何是好？于是我建议，用软带子把岳父的手绑在床架上，这样就无法乱动，能让我们睡会觉了。妻子却苦苦一笑，用理解、温善、坚决的目光看向我，说没事，你睡吧，那样绑着爹多难受，我来守护好了。
    一夜辗转，妻子更是几乎未眠，但护士早早的先行查房惊醒了我们，清晨走廊里渐起的嘈杂也容不得我们续睡。窗外有只鸟儿也被唤醒了，大概从某树的窝里掠起飞过。唤醒的还有岳父，准确说是他的两手，又在上下左右地无意识动作着。那手抓空地一会像扶着犁耙耕田，一会像拿把砍刀斫柴，甚至一会像缠缠绕绕地织网，一会像穿针引线地补衣……而那饱经沧桑的嘴角笑肌，时而还半闭着眼睛牵动一下，完全沉浸在自我的王国。我望着岳父的双手在不停地空中划着优美弧线，不由得既感滑稽又觉嗟叹，痛恨疾病真是恶魔，夺人健体，锁人心志，怎么把一个好端端的老人，忍心整成了这样？
    我再望岳父，望向这具行将朽木的半尸肉身，心内不禁怆然。人生真是过客，年轻时的岳父多么令人钦敬，老来也德高望重。他在乡里干过水利员，水产场里当过场长，但他对员工从无架子，对乡亲常伸援手，谁不说他人好！毫无疑问，他那两手的潜意识动作，肯定是他记忆深处，在理智压不住病魔时，一种浑不经意的自然流露。或许他还在自娱，正穿越到了青中年时期苦乐相伴的劳动情景。我娶他女儿时家里很穷，但他非但没嫌，反要那时还在世的岳母，陪了很多嫁妆，并给女儿弄了鱼池，帮助我打翻身仗。岳父就是退了休都保持着勤劳本色，十几年仍种土地，管两个儿子要不要贴补，也不管儿女们反对，就像缓缓坠落的夕阳，迸发最后的余光。
    在岳母走后的三十年里，长大的儿女都各有生活，是那破碎缺憾的日子，在教孑然孤独的岳父怎么过。直到劳不动时不得不服老，渐败的身骨终于将日子过成了漏底轿子，他才老骥伏枥，倦牛归栏。然而，老人若体健倒对家里是“家有老，是块宝”，可当一旦生病，或者老得生活都难以自理，子女又忘了先前的好，那么这棵曾经庇荫家庭上空的虬劲大树，就成了一块腐朽木柴，恨不能早点塞进炉膛烧掉。岳父早就看透了人世，缄言默语地装个老傻强度余日，却偶尔在我们乐呵呵地看望他时，冷不丁老眼发红地向我们嘱咐些“后事”，和我们的儿女犹作永远告别，弄得我这大男人，涩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记得21岁就双腿瘫痪的史铁生在书里说过：“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我不知道此大作家，对死到底能否免俗有无恐惧，但我知道岳父，虽能坦然面对归宿，却也有时难免伤感。
    在秦主任的妙手回春下，岳父终于恢复了神志，清醒地回归了阳世轨道。岳父就像做了场噩梦，问他是否记得自己的言行，他说一概不知。第十四日是小舅子和诸亲迎接岳父出院的日子，前晚是我和妻子最后的陪护。我徜徉走廊，这是一层骨1专属的矫外病区，走廊两侧的病房，犹如一个个车间，专门修理那些断胳膊折腿等的人体骨件。在此病房就是阵地，骨伤和骨病是医患共同对付的敌人。病人则彼此为镜，互相一照，结果发现，原来世上灾祸导致的骨伤，从来都是上不封顶下不保底，没有所谓的最坏，让自己觉得幸运。
    岳父也是幸运者，差点没做手术，就那样托付天意，结果却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一阵寒风吹来，使我为之打了个寒噤。幸运只是这暂时的半个月，更多的护理还在后头，毕竟年岁已高，骨伤的康复是个难题。还好岳父有两个至孝儿子和儿媳，有两个明事女儿和我，还有那么多懂事的孙辈，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祝福岳父，在他颐养天年的人生暮冬，还能感受春天的微光。（柳雅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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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老病死，是人不得不面对的规律，如何让人生过得更完美，既需要造化，也考验着人的素养和智慧！
善待老人，善待生命，既是美德，也是对生命深切体悟后的一种自觉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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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雅散人＝好女婿、好院长、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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