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落闲庭
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雨打芭蕉”这一意象有点着迷。尤其是读了相关的古人诗词,听了那首著名的广东音乐之后,我更想亲自体验一番“雨打芭蕉”的意趣。
机会终于来临了。
三年前的八月份,我有了一方庭院,从此便开始不停地折腾,恨不得将自己深藏于心的小资情怀,一个一个都变为现实。
想要享受“雨打芭蕉”的情韵?不难,种两棵芭蕉树即可。
十二月的一天,我随一个熟人去他亲戚家的花木农场买绿萝。老板很慷慨,在他家的香蕉林里挖了两棵小苗送给我,告诉我是皇帝蕉。我将小树苗栽种在东面的围墙边。透过客厅高大的落地窗,可以将那里的风景一览无遗。
整个冬季,不管我如何殷勤地浇水施肥,小树苗硬是不肯长大,一副睡意昏沉的样子。除了两片嫩一点的叶子还是绿的,其余的叶子都枯萎了。我好担心,它们会不会死掉?
转眼便到了春天,一场场春雨,润物细无声,滋养了小树苗。幼小的生命开始焕发出生机,在两片绿叶中间,抽出了一支新叶。它太娇嫩了,羞答答地卷成筒状。“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张说诗中所写应该就是此种情状。也许是经不住太阳锲而不舍的撩拨,新叶渐渐地将自己打开,竖起一面绿色的旗帜,在风雨中摇曳,在阳光下招展。
第二年春天,两棵小树苗窜起一人多高,一张张阔大而肥硕的绿叶高高举起,像飘扬的经幡,直指蓝天。令人惊喜的是,旁边陆续长出四五棵新苗。它们高矮不一,形貌相似,像是同一父母生下的孩子。当初两棵幼小的树苗,已经繁衍成一片小小的芭蕉林。树影婆娑,绿荫满地,让我不禁想起李清照《添字采桑子》中的句子:“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从此,无论是春雨绵绵,还是夏雨潇潇,抑或秋雨淅淅,我都能领略到“雨打芭蕉”的美妙意境。
二
春日的午后,我斜倚在布艺沙发的贵妃榻上,准备小憩一会。似睡非睡之间,听到窗外有淅淅索索之声。侧耳听之,似乎是下雨了。春天的雨,柔柔绵绵的,像绣花针一样,落到地上,大抵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我站起身来,来到窗前,一帘翠幕映入视线——是雨打芭蕉!
一阵阵春风,袅袅娜娜地从南边刮来,长长的芭蕉叶,像一群婀娜多姿的美少女,轻盈地挥动着衣袖,在翩翩起舞。细密的雨点,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沙沙作响,似春蚕吐丝。无数细密的小雨点,在蕉叶上汇合成一滴滴水珠,滴落到另一片叶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如珠落玉盘。宛若两种不同的乐器,采用不同的声部,共同弹奏一支乐曲,错落有致,优美动听。
我静静地,静静地聆听,所有的尘世喧哗,所有的人生烦恼,全都从脑海里清除,整个人像入定了似的。“风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这是僧人皎然《山雨》中的句子,正与此时我的心境相契合。
古代的文人墨客,把听蕉雨当做一件风雅之事。他们常常把自己的读书之所取名叫做“蕉雨书屋”“蕉雨山房”等。他们听着蕉雨,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融入到所见所闻的情境之中,创作了许多如诗如画的作品。《红楼梦》里的探春,喜欢芭蕉,自号“蕉下客”,被黛玉笑称要把她“炖了脯子吃酒”,真是妙趣横生。
我一时来了雅兴,将茶几移至窗前,用紫砂壶泡了一壶英红,顺手从墙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诗词。席地而坐,手捧书卷。几上有清茶一盏,窗外有芭蕉几株。春雨绵绵不绝,响声此起彼伏。此情此景,其乐何如!
我呷了一口茶,悠然自得地吟诵起宋代李洪的《偶书》:“世事悠悠莫问天,一觞且醉酒中贤。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
三
一直很喜欢广东音乐《雨打芭蕉》。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即购进一台卡式录音机,买了一盒《广东十大名曲》磁带,磁带里有《步步高》《龙舟竞渡》,也有《雨打芭蕉》。岁复一岁,流年偷换。这首曲子,伴我度过了一段迷茫的青春。
据说曲谱出自著名民间音乐家何柳堂之手,后来发展成广东音乐的代表性曲目。风格朴实清新,流畅明快,将夏日雨打芭蕉之声,描述得栩栩如生,极富南国风情。它的每一个音符都充满喜悦,表现了人们战胜困难的勇气,以及对大自然的喜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电脑里一直循环播放民乐合奏《雨打芭蕉》。听着熟悉的旋律,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真实的生活场景。
今年八月的一个下午,我家迷你芭蕉林又一串蕉成熟了,特意邀请了几个朋友前来采摘品尝。
“哇,好大一串蕉!这哪里是皇帝蕉,分明是芭蕉嘛!”一位老广咋呼起来,接着是一通关于香蕉、粉蕉、皇帝蕉、芭蕉的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我这个外省来的移民晕乎乎的。
我也感到奇怪,当初花场老板怎么说是皇帝蕉呢?“肯定不是皇帝蕉,但也不是一般的芭蕉。上半年成熟的那一串,每一条都很大,口感也很好。跟街上卖的那些芭蕉的外形和味道都不一样。”
“管他什么蕉,好吃才是硬道理。小伙子,上!”一群人拿刀的拿刀,搬楼梯的搬楼梯,撺掇着一位年轻小伙子爬上楼梯去把蕉割下来。
刀起蕉落。几个人一拥而上,各扯下一条,揭开皮,张嘴就咬。
“嗯,口感蛮好。比芭蕉甜,一点涩味都没有。这是啥品种啊?”见多识广的老广也解不开这道题。
小伙子慢悠悠地从楼梯上下来,用手中的刀割下一根蕉,“你这资深老广都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啰。”
我冲了一壶好茶,大伙儿边喝茶边吃蕉,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欢快而热烈。
瞬间,天上乌云密布,雷声轰鸣,一场暴风雨骤然而至。先是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接着是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天地间混沌一片。
我们坐在玻璃雨棚里,饶有兴致地欣赏这场不期而遇的暴雨。小伙子喊了一嗓子:“看,雨打芭蕉!”
可不是,在暴风雨的猛烈冲击下,每一棵芭蕉树都湿淋淋的,每一片蕉叶都在癫狂乱舞,像是在与暴风雨做殊死的搏斗。修长而肥大的叶子,被撕扯得像一面面破旗,仍在不停地摇摆、扭动。大雨如注,敲打着蕉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仿佛万马奔腾,战鼓齐鸣。
我有些惊异,原来雨打芭蕉的意境,并不只有闲适、欢快,还有震撼人心的壮烈。
四
当然,雨打芭蕉,绵绵不断,在古人的诗词中,更多的是寄托一种惆怅、哀怨之情。
“一夜不眠孤客耳,耳边愁听雨萧萧。碧纱窗外有芭蕉。”抒发的是羁旅之思。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诉说的是思乡之苦。
我也有过一次这样的体验。那是一个凄冷的夜晚,是妈妈去世三周年的日子。我一个人住在美林湖,孤枕独眠,忆起妈妈生前的种种,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打湿了枕巾。
后半夜,西风瑟瑟,冷雨敲窗。
我拧开台灯,披衣起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我拉开了窗帘,窗外漆黑一片,好似有一个巨大的黑洞,随时会将我吞没。又仿佛回到宇宙鸿蒙,置身于荒郊野外。一时情难自已,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心情渐渐平复。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它忽远忽近,时断时续,一声,又一声,声声都打在我的心尖上,生生地疼。
是雨打芭蕉的声音!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
春天的时候听它,仿佛是天籁之声,让我神清气爽;夏天的时候听它,仿佛是昂扬的进行曲,让我热血沸腾;而今在寂寞的冬夜听它,仿佛是如泣如诉的悲啼。
我再次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所包围,心潮起伏,睁着眼睛到天明。恰如歌中所唱:“天下离恨知多少?化作风雨漫天飘。雨打芭蕉,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心头敲。”
五
关于“雨打芭蕉”有一个有趣的故事,见清代文人蒋坦的《秋灯琐忆》。有一天,他在院子里听雨打芭蕉,随即在芭蕉叶上题词:“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他的妻子秋芙也是一位才女,她套用了蒋坦的题词,讥讽道:“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礼记·乐记》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雨打芭蕉原本是一种自然现象,江南一带经常见到,岭南更是随处可见。逐渐地,它成为人们的一种审美对象,又从视觉欣赏演变到听觉欣赏。多愁善感的文人墨客,将自己彼时彼地的思想感情融入到这种意象中去,赋予它不同的情境,并借助这种情感的转移,创作出许多为人们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久而久之,这种自然现象便形成了一种深厚的文化积淀,定格为具有丰富意蕴的民族文化符号。
我虽算不上文人墨客,却也是多愁善感之人。虽不至于见花落泪,对月伤怀,偶尔还是免不了附庸一番风雅。
我喜欢,一杯茶,一卷书,听雨打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