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脓包（小说）|鄱湖文苑 - 都昌在线，都昌人自己的网上社区

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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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周溪镇

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楼主发表于: 2012-07-04

— 本帖被涛声依旧设置为精华(2012-07-12) —

一

    日本人来的时候，康济罗汉正在死踩软脓包。
    “一条牛算什么？老子要用就用。用你的牛，算是看得起你。”康济看软脓包说不出囫囵话来，干脆把话说横了。
    “叔啊，牛是可以用的，就是要先话一下。”软脓包开始咳嗽，把头低下来，不敢看罗汉。
    “活宝，你以为你是谁呀？那年我在新邑洲锻磨，赶上赛龙船，两边为了争道，说得馋儿吥，我一个外乡人，一句话出口，铁板上钉钉，谁敢说个不字？”康济本想多说点风光的事，看软脓包是个没用的人，再说下去没有意思，就打住没往下续，其实，风光的事还有很多。
    “那是，那是，叔是好佬。不过那是外人，我是你侄呀。”
    “鬼才是你叔。我的侄子，个个是山桩大汉，哪像你一个死脓包？！”
    “哦，哦。只是，你家家（爷爷）跟我曾公（曾祖父）是……”
    “你是你娘偷人凵（注1）的，说不准你的亲爷是捉蛤蟆（注2）的。”
    “叔，这样没斤两的话你可不能乱说！”
    “俺乱说？俺还乱做！咬老子个卵！别说一条破牛，你老婆俺也敢用。”
    “天在头上，天在头上。”软脓包将眼皮垂下，放低声音，像是跟天说话。
    “把心放平整了，否则，我真把你老婆困了。”康济朝软脓包啐了口唾沫，一脸的坏笑。
“呃，呃。”软脓包随口应着，不知道是在承认康济说的对，还是在告诫自己不能再对康济用自己的牛有看法。其实，软脓包也没多大怪康济的意思，他心里本也没有多大不平整：人家一个好佬，用咱的牛，真的是有面子的事。但女人的事，那是不是……他多半是喝了酒，才说这样的混账话。冯家项的米酒，那还真是香啊。
    “三月子漂呀，三月三呀，手挽手来喎呀喎子哟，进房间哪我的干哥——”康济晃着身子往柿子树下走去。
    “呯！”好像是铳响，这真是管好铳，比西边罗家贤柏的铳声更响得干脆。
    康济和软脓包都怔住了。
    “呯！呯！”接着又响了两下。
    “不好办啰，日本人来啰——，赶快跑啊——”康济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眨眼睛悟出巨响是日本人的铳声。他一改平时慢悠悠的老爷步，使出小时候偷狗屎桃时被东家赶来时逃跑的款子，飞快的去了。
    软脓包有点懵，朝大柿子树下望了望，叹一声：“丧头瘟。”把牛绳解了，驼着背往西边瓦窑走去，瓦窑的后边，有两间泥屋，那是软脓包的家。

二

    “扁塌子他娘——”软脓包把牛拴在屋西侧的桑树上，喊上了。
    “讨口含（注3），这么大喉咙。”屋里走出了正在喂奶的女人，扁塌子在女人怀里含着奶头睡。
    “躲了吧，听说日本人来了，这可是遭瘟的事。”
    “日本人怕什么？镇（景德镇）里人俺还不怕咧，说希声气的人多得很，你个软脓包，没见过大世面，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你看人家康济，到过许多大地方。总是跟说希声气的人在一起做买卖，赚了好多花边银子，一世吃用不愁。”
    “没脑浆。日本人不跟镇里人同，那是外国人，都是恶鬼变的，专门害女人。”
    “丛毛鬼还是血影鬼？”
    “……”
    “多半是血影鬼了。”女人开始显得有些慌张。迟疑了一下，又念叨：“俺又不曾得罪过血影鬼，俺又不排场，鬼不会寻俺的。”
    “你一身的羞肉。”软脓包瞥了一眼女人白白的乳房，心里发怵。
    “那俺也没处躲呀？”女赶紧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扯出，把衣服整了整。
    是呀，往哪躲？后湖里有日本人，鄱阳湖里是去不得的，港头是出马qiang（许多人出没的地方），西源畈？那还不是寒山走到雪山上？
    “躲柴房里吧。”软脓包想了很久，才这么确定。
    “油菜船子挖死人。”女人嘟哝。
    “总比丢命强。”软脓包强调。
    女人怕鬼，尤其怕血影鬼，生不下来的女人，下身全是血，最终血流尽了才死的，真是“相着水干死禾”，又惨又吓人。女人脸有些发白，慌慌张张的自己去张罗藏身。软脓包也随女人去了柴房。
    柴房倒也干净，也有关拦，里面整齐地码着刚收来不久的油菜竿，油菜竿上确实是有很多油菜船。软脓包把油菜船刺刺自己的脸，确实有些挖人。软脓包把几捆油菜竿搬开，让女人坐在蛤蟆凳上，周围围上油菜竿，看着女人有些惶恐，就随口安慰她：“冇有好大个事，还不是六月里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日本人，算个什么东西？”女人没说啥，就是傻傻地点点头，有些忧郁地看了看怀里睡着的扁塌子。软脓包心里也有些吊着，有些底气不足地说：“这个私顽头命下作，会睡，没事的。”
    屋外传来许多人跑步的声音，有人喊：“快跑啰——日本人来啰——”有人倒地，随着传来孩子的哭声，做大人的慌张了，给了孩子巴掌，孩子越发哭得厉害。接着传来老人的咳嗽，大约是喘不过气，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哀嚎：”俺不走了，让鬼把俺带去吧，俺是顺头路”
接下来传来猪叫狗吠，乱糟糟的。
    软脓包快速跳出柴房，找把铜锁把门锁了，从厨房里找出一把斧子，在手里掂了掂，心中有些发虚，到底把斧子放下，转身去了卧室，从箱角里找出一把锥子，用布片包了，藏在裤兜里。出得门来，忽然记起什么，回头，对着柴房喊了一声：“冇有好大个事，六月里个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再把大门关好，掇了掇裤子，一只手按着锥子，学着康济的样子，唱了起来：“正月子漂呀，是新年呀，太公钓鱼喎呀喎子哟……”

三

    软脓包刚走到祠堂屋后边，就听到人扎齐的脚步声，那是当兵的，软脓包心里清楚。他转过身，想往座山逃去，却听得人喊：“软脓包!”
软脓包站住，远远看到好些当兵的人，康济在前头站着，他正用手指着软脓包，对旁边一个黑衣服、黄帽子的人说着什么。接着有人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语调比康济横多了。
    说的是完全听不懂的怪话，跟镇里话、南昌话一点都不同。这就是日本人了。
    一帮人过来了，大约十多个，都扛着洋铳，一个为头的，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刀。
    软脓包头皮发麻，不知道到底要出什么事。就看着康济。康济站住队伍前，腰杆笔直，脸带笑容，像戏里的关公一样，很有英雄相。
    软脓包看着康济，心里找到了安慰，就对康济笑了：“叔啊，你好大个面子。牛的事好说，什么时候想用，牵去就是。”
    “鬼才想用你的牛，一头老水牯，多了不起似的。”康济有些不买帐了，转头对黄帽子黑褂子的人说：“他女人，奶子又大又白，排场。”
    黑褂子走上前来，对软脓包笑了，很和蔼，操着南昌话：“叫你老婆服侍太君去，有饭吃，日子好过得很，还有钱。”
    “我老婆好丑，一身的羞肉。”软脓包争辩。
    黑褂子没有听懂软脓包的话，问康济：“什哩羞肉？”
    康济就鬼鬼的笑了：“就是，就是，男人看到就想啊。”
    黑褂子笑了：“孬宝。这正好。”
    软脓包急了：“我没老婆。”
    “你还要不要命？”黑褂子沉下脸来：“你的——”黑褂子转身对康济：“还有你的，老婆统统跟太君走。没老婆妹子也行。”
    康济急了：“我，我是带了路的啊。”
    黑褂子皱了眉头：“找不到女人，带路有个屁用！”
    康济急了：“软脓包的女人好看，屁股大，腰又小，走起路来好似风摆柳。”
    “好的，好的，你两个的老婆都要，越多越好。”黑褂子对康济缺少耐心。
    康济急了，走到黑褂子前面，突然跪下：“都是江西人，您就替我说句好话，俺女人去不得呀。”
   “啷个去不得？是个母的就要得。”
    “他老婆有麻风病。”软脓包突然冒出一句。见黑褂子犹豫，软脓包又补充：“身上的皮，撕一下掉一块，谁跟她谁死。”
    黑褂子打了个寒颤，赶紧用皮鞋把康济踢开，转身指着软脓包：“你老婆，快叫她出来，还有你妹子，姐子，真没有，老的也要。不要磨磨蹭蹭，太      阳都偏西了，还没个女人毛，今天不弄个七、八上十个，我要倒边的。”
    软脓包站直身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对黑褂子说：“你跟为头的说，女人有的是，得依我一件事，不然，你就是把我砍了，也没过结果。”
黑褂子一脸的狐疑，真的回过身去，对握刀的汉子叽叽呱呱说了一通，握刀的汉子听了，哼了一声，大约算是答应了。
黑褂子扯住软脓包，沉沉地说：“看样子你是兴得不晓得娘是哪里女身了，还敢跟太君提条件。快说，什么条件？”
    “我要跟为头的杀三盘棋，三打两胜为胜，我要输了，自觉地把女人送来，别人的事我管不了，他要输了，麻烦他绕个道，不要在俺这地呆。”软脓包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尽量把话捋直了，很干脆。
     “这样的事也提出来。真是，都昌佬硬是冇脑浆，下棋当得饭吃，莫非还能当得兵使？”黑褂子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到握刀汉子身边，叽叽咕咕了一通。
    握刀汉子听了，把嘴巴抿得铁紧，随着嘴角往下狠狠地弯着，伸出右手，把拇指朝地，说了句什么。
     “那是，那是，中国的围棋算个什么东西？何况这个屙屎不生蛆的死地方？这家伙太刁了。不过也难说，深山涧里出状元，说不定这疯子真的是个高手。”黑褂子也有些高兴，忘了说日本话，用中国话叨上了，好像真的找到了一线过关的希望。
    康济从绝望中缓过气来，一脸笑容：“好好，我去拿棋，就在他家门口的院子里下。”

四

     太阳就要沉下去了，西边一天的火烧云，一丝风都没有，没有狗叫，没有鸟鸣。软脓包的院子里两个汉子正在棋盘上厮杀。
    这是第三盘。第一盘开盘不到半个时辰，软脓包输了。那时，他一直记挂着柴房里的女人和孩子，心惊胆颤。杀到第二盘，出了一身汗，心慢慢静了，一粒粒籽稳稳地向盘上落去，轮到日本人出汗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余，日本人输了。眼下，双方咬住对方，表面像个平局的样子。软脓包下了一籽，他心里有了把握，日本人是在劫难逃了！软脓包想哭，思想间眼眶湿了。突然他又想到了死，以往一直认为死是多么可怕，忽然间，心里却把这个难事摆平了。死有什么可怕？“咔嚓”一下，什么都没了，没有屈辱，没有饥饿，没有病痛。说不定到了阴间，大米饭餐餐有，想下棋也不用怕老婆……
    “该你下了，软脓包。”康济把沉思中的软脓包唤醒。软脓包没有多加思索，举出一粒子，往棋盘上漂去。日本人死盯着那粒子，看着这粒子在棋盘上潇洒地划了一道奇怪的弧线，竟然往一个角落里去了。日本人的眼神死死地盯住这枚棋子，半天，合上眼皮。站起身来，发了几个单音，突然弯下腰，深深地对软脓包鞠躬。
    “赢了，俺赢了！”软脓包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俺赢了！”
    “俺赢了————万镒咀人赢了————好鬼不挡人道了————”苍凉的吼声穿过垅汊，直接往鄱阳湖里袅袅的飘去。
    “哇……”柴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日本人如临大敌，端起铳往柴房里去了。
    那个握刀的汉子，却平静地笑着，看样子还在夸赞软脓包的棋艺。
    软脓包呆在院子里，没有任何动作，像个木头人。
    日本兵把女人推到握刀汉子跟前，握刀汉子笑了，一个兵把孩子从女人手里抢了放到握刀汉子手里。握刀汉子很慈爱地拍了拍死命哭的孩子，很小心地把孩子放到软脓包手里。之后，咕噜了一声，所有的日本兵列队，两个兵把女人押在队伍的最前边。
    “不讲道理，猪狗不如，为人在世，信用为本，大男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子曰……”
    软脓包反应过来，把孩子放在地上，拼命跑向队伍的前面。
    一个日本兵端起洋铳，做瞄准姿势。握刀的汉子哼了一句什么，兵把铳放下了。软脓包扯住自己女人不放。握刀的汉子走向前来，和蔼地说了什么。黑褂子翻译：“太君叫你回家带孩子。”软脓包不放手，看着握刀的汉子，眼中充满了哀求。
    握刀汉子把手挥了一下，一个兵就用铳托对着软脓包的头狠狠地敲了一下。软脓包立马后退着倒了。他像猴一样敏捷地站起来，从裤兜里取出锥子，朝握刀汉子冲去。
    “呯！”的一声，有点沉闷，没有罗贤柏的鸟铳声清脆。那个握刀的汉子，手中握着一把短短的家伙，管口里冒着白烟。软脓包像雷打了一般瘫倒了。
     一行人在暮色中往后湖里去了，不久传来突突突的怪声，一切都平静下来。

    瓦窑旁的泥屋里，康济在用哭丧的腔调哄孩子：“三月子漂呀，三月三哪……”

   注1：即生。
   注2：捉蛤蟆是旧时jian民的职业。
   注3：旧时人死后必须在死人口中放一枚铜钱，以免死人在阴间没钱打点关系。后用”讨口含”作为咒人死的粗话。

[ 此帖被雪夜彭城在2012-07-04 15:38重新编辑 ]

共3条评分，积分+145

涛声依旧	积分 +80	加分专用：支持原创贴子。	2012-07-12
杨柳细胞	积分 +15	每篇小说中的人物都描写的很生动形象。	2012-07-04
雨中飞	积分 +50	鲜明的人物形象，刻画出软脓包，真男人。。	2012-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