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年节
算来离开故乡已有二十来个年头了，我再也没回老家过过春节。
不是不想回去，确是原因诸多这里不作详述，但是每逢春节临近我都深深的怀念着故乡的年节！
以农村一年的劳苦耕作，大家似乎只有到临近过年才肯放下地里的农活，为传统的春节做必要的准备。儿时的故乡很穷苦，虽然后来离家时情况略有好转，但绝大部分家庭的生活还是过得相当的窘迫，所以这可能也是老家人十分看重旧历新年的重要原因，以至我后来认为，故乡当时的所有家庭一年的辛苦除去日常必要的开之外，似乎都是在为一年的三节在做准备作积累，而三节中当然是旧历年最为隆重！
小时候，我们肦过年是因为其时农村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只有过年时才有好吃好玩和新衣服穿。而过年对老家的绝大多数家庭来说绝的是个坎！像我们农家一年中少不了要请一些工匠制作和维修一些农具，缝几件衣服，编些竹具，弹些棉絮等等，为应不时之需一个家庭难免还会举一些债，依老家的规矩的进入腊月就是清账的时候，因为大家都要准备过年了。所以一入腊月，晚上睡梦中我经常依稀能听到祖父和祖母商量着如何还债（我是祖父祖母带大的，小时一直跟他们睡）。那时是在生产队，没有分田到户，农村都靠挣工分吃饭，除了一些有手艺的工匠，一般家庭都是靠养几头猪卖给公社的食品站来贴补家用，以我家为例，就很难做到收支平衡，所以如何支配这些有限的收入是很有学问的，除了要考虑过年一些必要的开支外（包括亲朋婚庆的礼金），总不能让那些工匠空手而回，怎么办呢？每人都要给些，最后再陪以笑脸说来年一定结清，几乎年年如此！
在老家人的眼里，过旧历年是绝不可以马虎的！正常来说一般人家都要提前半个月到一个月来准备，譬如：做糯米糍粑、切冻米糖（自家熬糖稀，熬糖稀的工艺较复杂）、烙豆粑、蒸粉皮，做粉丝、酿米酒、炒蚕豆花生、请裁缝为缝制新衣（哪怕再困难的家庭都得为小孩正月走亲戚拜年准备一套新衣）等等。
在日肦夜肦中腊月十五我们终于放了寒假，所有儿时的伙伴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这段日子了。小年前（农历二十四）每家每户都要杀一头猪（肉一般不卖，留够过年和正月招待客人外，若还有余下的全部腌制成腊肉，待到以后农忙和待客用），这是我们最为企肦的日子（小时候的一年中吃肉的机会不多），哪家杀猪时伙伴们都会聚在一起观看热闹，胆子小的女孩子在屠夫将刀子刺向猪心脏的一瞬间往往会用手蒙住眼睛，下猪头时还要放鞭炮！在杀猪前我们都会央求大人把猪的膀胱留来给我们玩，一般来说大人都会满足我们这个愿望（小时候没什么玩具），然后大家就把它像气球一样吹得大大的，用细麻绳把它绑在一根棍子上，像灯笼一样提着到处奔走！
农历腊月二十四，是传统中的小年，依老家的风俗这一天家中的大人照例要告诉我们过年这段时间一些注意事项：不许哭，不可乱说话，说错话（如：死了人不能说死了，要说老了；杀猪不能说杀猪要说销猪；吃肉吃到骨头不能说骨头要说元宝等）；还要告诫我们来年要听话好好读书等等，如果不答应或做不到就吓唬我们晚上要挨打的，我们当然是照例答应！因为在老家这一日是教训小孩的日子(农村的教训小孩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揍，简单直接)，对那些生性顽劣又不好好读书的伙伴来说这一日总是过得提心吊胆！当然大人往往只是吓唬一下，一般不大会真的打，在我的映像中好像挨打的人很少，起码我就没挨过，当然并不是说我小时候有多听话学习成绩有多好！过了这一天，以后在过年的那段时间里大人就不再打骂我们了，所以这段时间我们这些小伙伴就尽情的放飞自己！
在小年到大年三十这段时间按老家的风俗我们还要照例跟着母亲提几斤肉和糖果到外婆和舅婆（奶奶的娘家）送节，这也是我们愿意前往的。
终于到了大年三十这一日，不管天气有多寒冷，不等村头起床的铳声响，我们都会早早的起床，穿上大人准备好的新衣服，和自己要好的伙伴聚在一起，议论着当天的安排（无非是在哪玩怎么玩）；大人们就忙着贴前一天找人写好的春联，准备祭祖和年饭！
过旧历年村里有许多繁杂的事务，依老家的风俗，村里的祠堂要贴对子（春联）等，当然最重要的是祭祀，故每年过年时都会安排几个人值班，因祭祀规定了一个时段，那时的农家很少有人家里有时钟，为避免误时，故安排了专人到村口放铳提醒，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习惯，一天大致要放几次：起床、淘米蒸饭（准备做饭）、中午祭祖、晚上祭祖、午夜新旧交替时分、年初一凌晨到宗祠给祖先拜年等等几乎涵盖了过年的每一个步骤（放铳是很危险的，每年正月都能听说附近有人因此受伤的消息！）。
因为祭祀是旧历年重点中的重点，这是家中所有男丁必须要参加的仪式，哪怕是再贪玩再顽劣的伙伴也不敢耽误和错过！听到祭祖的铳声一响，大家就像听到命令一样飞奔回家，兄弟们跟着大人后面拿着香火、鞭炮；父亲则托着托盘，托盘中有一只全鸡，一条全鱼（通常是鲤鱼），还有一个神福（音，猪头，老家叫的叫法）；祖父则提着其它的酒菜。到了祠堂（我们全村是一个祖先繁衍下来的，无旁姓），照例是要先敬天地的，祈望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兽兴旺；接下来是敬祖先，祈望祖先保佑一家人来年身体健康，一年平安；再接着是敬观音菩萨（注意不能用荤菜，否则就是对菩萨不敬），祈望菩萨能驱鬼除魔从而使家庭远离灾祸。每祭一处照例要敲磬放鞭炮，但不用下跪，作揖就行，晚上的祭祀步骤同样但相对要简单些。
中饭和晚饭一样，鸡鸭鱼肉还有不少其他的菜式，记忆中最深刻的是粉蒸肉、豆豉爆肉和瓦罐炖鸡，我离开家乡后再也没有机会吃到过，虽然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可总是会怀念家乡的这些美味！
晚饭后，祖母和母亲收拾碗筷，我们则围坐在早已生好火的火盆边烤火，祖父照例要说一些诸如过了年又大一岁，要更懂事，要好好读书之类的话，我们自然照例答应。之后，爷爷会给我们姐弟几个每人一份压岁钱，五毛一块不等，这要视当年家里的经济状况而定，不管多少我们都会很满足，并且会十分小心的保管！压岁钱是不能乱花的，正月十五开学时是要拿出来报名，只不过自己保管一下而已。记得有一年，应该是小学四年级吧，那年我学习成绩特别好，拿了不少的奖状，所以过年家里很高兴，祖父破例给了我两块压岁钱。那时的两块钱在我们的眼里可是不得了，所以到处张扬，结果被比我大的伙伴骗去打扑克，三下五除二就输得精光，自然是不敢告诉家人，记得那年正月开学前的那些日子，我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终于还是到了报名的那一日，祖母让把钱拿出来，我谎称钱掉了，自然是骗不过祖母，无奈中只得从实交待！长那么大我从来没见祖母生过那么大气，她没打我，只是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完了，完了，这孩子没的救了！此后至今，我再也没有参与打牌赌博（无论大小），因为我永远忘不了那次祖母那种失望的眼神！
关于年的传说大家都知道，过年是通宵不准睡觉的，也不准出去串门玩，说担心在睡梦中和在外玩时被年吃掉（后来这个规矩有所松动）！守岁一晚不睡是相当艰苦的，因此大人为我们准备了不少拆散的爆竹让我们一个个的燃放，因家里困难我儿时过年从未玩过花炮！为了不让我们睡着，祖母还要拿出很多零食，如：花生、蚕豆、冻米糖等等。此外，大人还会给所有的男孩子每人一包烟，烟不好，我还记得几种，多是七分钱的“经济”和一毛多的“大公鸡”、爱民”、“劳动”、“好运”等（这个习惯很不好，我很多伙伴早早就学会抽烟恐怕与此有关）。除夕那晚，家中每一间房都要点灯，而且要经常检查及时加油（那时老家还未通电），灯是绝不可以熄灭的，否则视为不祥！
一夜无话，迷迷糊糊中终于听到了村口开门拜年的铳声，祖父立即开门放一挂长长的鞭炮美其名曰：开门红！然后拉着尚在迷糊中的我们兄弟直奔祠堂。这时候全村几百号男丁都会陆续在短时间之内赶到，每家每户到了祠堂都会放一挂长长的鞭炮，这似乎也是一种实力和财力的比拼！当然谁家的鞭炮越长，引线断开的概率就越高，一口气放完表示这一户一年里将顺顺利利，如果引线断了需重新点着的话，就意味着这一年将会有些坎坷。时间差不多了，再由各房的长辈清点人数确认到齐后，一起向祖宗的牌位行跪拜之礼。
给祖先拜年仪式结束前，依旧俗，全村的女眷是不可以出门的。这不知什么时候传下的规矩，说如果谁在新年第一次出门第一个碰到的是女人，他这一年就不会有好运（这规矩不知老家现在改了没有？）！仪式结束后，全村的男丁就以各房（各个分支）为单位，挨家挨户拜排门年不能遗漏（守孝人家除外，在过去的一年中办过丧事的，门口贴的对联是黄、绿、蓝色，总之，见到门口的对子不是红色的就不要进去，待年初八拜大年早上才登门！），哪怕以前有些纠纷和冲突（在农村这是难免的），人家来拜年了，就一定要笑脸相迎，敬烟敬茶！我一直以为祖先定下来的这个规矩很好，事实证明很多结怨就是随着这一笑之间就过去了！
拜完村里的年后，从年初一开始，就要去到亲戚家拜年了，先是外婆和舅婆家然后再到姑姑阿姨家，亲戚多的人家有的要走到正月十五后！
正月很忙，除了拜年外，还有很多婚嫁喜庆要应付（以前我们老家结婚都是安排在正月初八前）。那时村里还会组织玩龙灯舞狮（经常因此跟邻村引发械斗，后来给地方政府给禁止了），有些村还唱戏，总之，在正月的前半个月我们那里的节目是很多的！以至到快开学时我们才发现寒假作业还有许多没做，为了开学向老师有个交代，所以总是在最后几日里一边惦记着屋外的热闹与喧嚣，一边没日没夜地去赶着完成那些还未完成的作业！
随着正月元宵节的来临，预示着这个一年中最大的节日终于结束了，于是一切又恢复了农村里往日的平静，辛苦劳作的生活重新开始，我们也就这样在这年复一年中逐渐的长大，直至我稍大后随父亲一起迁往城里。现在看来，旧历年简直就是老家的狂欢节，虽然在这狂欢之中充满着祖辈父辈的艰辛，但是在我们当时这些少不更事孩童眼里看到的却只有欢乐，而这种欢乐在我后来城里生活再也没有经历过！
近几年,我曾多次萌生回老家过一次春节的念头,但终于没有成行。因为听说现在故乡的春节已不复从前了！迫于生计，村里的青壮年几乎全部出外务工，连过年也难得回家，留在家里的只剩下老弱妇孺，有钱的人家大都迁到了城里，虽然老家这些年也建了些新居但还是显得日益萧条！
听到这些消息，我不免为之怅然，想想这些年来，到底是自己远离了故乡，还是故乡已远离了自己呢？关于家乡年节的这些影像还是让它珍藏在记忆中吧！
（ 2007年1月28日于南昌昌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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