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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鄱阳湖 执行加亮操作(2020-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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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认为吸烟是好到了极致的事。 第一次弄到了一支香烟的时候,心花怒放地和小伙伴分享。吸第一口烟的感觉真的刻骨铭心啊,那是一种不香不甜有点苦的味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接下来就是禁不止咳嗽,眼泪吧吧的,接着头晕乎乎的,树上的栗子像是要落下来偏偏就是不下来,想骂人却只是傻笑,把昨天晚上因遗尿被母亲骂得狗屁不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想到奶奶房里偷祖父的篾刀做一个发得死的陀螺。 我的祖父不吸烟,但他会种烟。他把种烟的事看得很重,从整地、施肥、播种、垄行、捉虫、收割、晒制到最后的切丝、上油样样在行。我家的烟没有虫眼,烟叶厚,切成的烟丝不放香油也是金黄的,家里有晒烟的烟折,都是祖父自制的,材料和做工也都很上档次。祖父种烟不卖烟,所有的产品都贡献给他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 我父亲不种烟,会吃烟,吃烟是我乡里的说法,就是吸烟。 父亲的烟筒实在是漂亮得不得了,据说是真正的罗汉竹制成。 罗汉竹还有假的不成?原来多数的烟杆只有罗汉竹竿,没有原始的篼,铜片包着的是拼凑的货色,罗汉竹自然的篼部可做烟斗的很少。外行不识货,只看世面上的热闹,内行只要随手把烟杆掂量一下,就识得品味如何。罗汉竹,是节距很短,中间鼓起似罗汉菩萨大肚子的小竹种,乡里附近绝对没有这种竹子的影子,不知道那些吸烟的行家都是从哪里弄来的行头。 罗汉竹烟杆的品味,绝不仅仅在于起初的资质,更在于其随着吸烟人吸烟资历的成长而成长。有品味的吸烟人,烟竿不乱舞,话语不乱出,端起烟竿就是正式的人生行径,一招一世,都要经得起后人的评说。那烟杆会变色,由浅黄到金黄再到深黄色转变,不管罗汉节多地道,也不管铜头多花哨,一个烟杆的颜色是装不出来的,那些有来头的行货,用颜色说话。 烟斗部用若干块铜片包制,那铜片有好歹,做工有优劣,造型有雅俗。 烟客在品评烟杆的时候,一般是把铜头在千层鞋底的旧鞋底上,把铜头来回磨蹭几下,好家伙就发出地道的亮光。 当然还要有个烟盒,多数是金色或银色的铝制品扁盒,讲究不大。 并不是每个烟客都有好的行头,那年头穷,摇船驾车实在是好难的事,从故里到景德镇,许多人是步行三天三夜,到哪里去谋罗汉竹?又到哪里去找个好铜匠?也不知那些道行深的烟客从哪里弄来了极具身价的烟杆。多数的烟客只有一杆普通的山竹烟杆,没有罗汉节,没有金黄的颜色资本,也没有铜头,癞痢头样的竹篼上剜个小洞,算是烟眼。烟客吐屎的方式也极其粗俗:硬敲。有品味的吐烟屎不用敲,烟客只要轻轻一吹,烟屎就会漂亮轻快地飞着去,集中在谋个有不影响雅观的角落。用裸杆的的烟客,实在是赤裸裸的瘾者,上不得台面。这些人在吸烟的时候,多数自知之明,不坐有靠背的椅子,不占品茶的位子,一般是蹲在一边,或坐在硌屁股的破磨盘上,只有听话的分,没有说话的分。 我父亲的烟瘾一点不大,每次消耗的烟量只有一小撮。但他的烟盒里的烟,金黄金黄,那是质量上乘的标志。 烟客间,互相品烟是每次痨痰(聊天)必有的事。一些根本没有种烟或没钱买烟的人就到这个场面上找烟抽。比如哪个人烟盒里有了好烟,大家伙就会毕恭毕敬地从人家烟盒里撮上一点来品尝。那撮烟极有讲究,撮的时候要小心揉,不能硬来,否则烟丝断了,形成烟末,没了品味,且会有烟尘吸入到身子里,那就实在糟蹋了烟。于是这揉烟就有了些说头:心善的,诚实地揉一小撮,也就是一、两筒烟的样子,再到一边仔细地吸了,真诚地夸几句烟的好处:或味醇或杀劲重或后劲长;也或者是颜色好,性稳,就是淡了点。也有粗蠢蹭吃的,几个脏指头伸到人家烟盒里抓一把,人家一盒烟折了一边,烟丝掉到地上,暴殄天物,好话也不会说,张口就吐痰,说自己爷爷当年种的烟赛过三县。资深的烟客就有点“子曰”,被“子曰”的只管呲着黄牙傻笑。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有一种烟客令人诟病。其吸烟资格不浅,烟杆也有档次,烟盒里却总是空空,看人家有了好烟,就上前品尝,三个极斯文的指头在人家烟盒里轻揉,不多一会儿,人家烟盒里的烟折了底下一层,一小半的烟被他揉到了自己掌中,眼粗的,看那烟盒里角也没亏一点,眼尖的,知道烟面降了近一半的高度。 我的父亲的眼睛毒,啥事过不了他的眼,但他嘴巴软,从不责怪人家到他烟盒里揉烟。人家夸了他的烟,他十分感激,事后数日,还对我们这些孩子复述人家夸他烟的话语。这就有了爷爷的用武之地。 祖父爱他的独子,宁可把上边椅子让给他的儿子坐,也可以到处谋猪心炖给他的儿子吃做偏方治“心胃疼”,乌牯猪,干净人家养的,皮毛贼亮,圈门闩拱断。其猪心当然是能地道地补人的身子的。祖父还可以蹒跚到供销社打二两老烧给儿子喝。祖父好酒量,但他一般不喝酒,省给他的儿子喝。 祖父爱独子还表现在辛勤地为儿子种烟,种上等烟。 在祖父的心中,他的儿子实在是很了不得的,手艺好,人品好,还能“之乎者也”,吸烟的品相好,有一杆好烟杆,自然该有好的烟丝。 宝叔公,在镇里(景德镇)当干部,他没有罗汉竹烟杆,竟然谋到一个烟斗,依我看跟斯大林的烟斗一模一样,他还梳斯大林一样的头,自然是好派头。他回家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夜间和我父亲下棋。他叼着烟斗,从始至终,我父亲只是偶然摆弄罗汉竹;叔公一步棋想好半天,悔棋的事很多;我父亲绝不悔棋。叔公没有赢过棋。我父亲绝不会烟客面前吞云吐雾时说他可以胜某人一个车、一匹马的话。 祖父走了,父亲的烟丝断了来路,他不习惯用三根斯文的指头到人家烟盒里蹭烟,于是就鸟枪换炮,吸上了香烟(卷烟)。 父亲吸的香烟也很有品味,首先是“飞马”牌,那烟盒我至今记得清晰,浅蓝的纸面,两面印有深红色的马,马在天上飞,地下有人在田里劳作,竟然仰望着飞马。这个图像给了我无限的遐想。我总以为我的父亲是飞马,我就是那田里劳作的人,我不知道那马到底要飞向何方,也不知道劳作的人到底要干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神秘,那么富有韵味,那么让人在梦里想象。我对马的了解始于此,对马的临摹也始于此,后来随手可以画马,也得益于此。读初一那年,正是文革期间,每次走过高家茅山,都有大孩子打人,很多人都挨打,我没有挨打,就是因为我会画马。一些孩子把我捉住,要打我,另有人说,别打,让他给俺画马。我说没纸,即有人撕下作业本纸送上,我就想到我极其崇敬的父亲和飞马,用铅笔或圆珠笔一气呵成一匹飞马,那些野孩子就会疯着笑着而去。后来父亲还抽过“壮丽”、“三门峡”、“芒果”,都是好的品牌。再后来,父亲走下坡路,依然抽“欢腾”,当人家也抽“欢腾”,他抽“黄金叶”。“黄金叶”的价格比欢腾也就贵几分钱,但我父亲看重黄金叶的品质。 父亲的手艺也是极有品味的,人缘也好,山里人视其为奇人,做了手艺帮里的领头人。举好的烟杆,吸“欢腾”烟,说有规矩有方圆还有灵气的话,赚实在钱。 赚的钱买足了生产队的工分,还清了所以的欠债,也把自己送入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列。 因为“退现”,我家一夜间穷到了极致,父亲在山里谋来的爷爷的奶奶的寿坊也被变卖了。 有人来通知父亲接受批斗的事,父亲坦然接受,给来人递上一根品相上好的“欢腾”,自己也点上一支,之后把空空的烟盒弃了,袅袅的芬芳往陌上去,很潇洒地向这个世界宣布:别了,“欢腾”! 我十四岁被迫离开了学校,走遍了附近好几个村里的山地,总想能找到一杆可做烟杆的小竹,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看见指头粗的小竹就幻想下面的竹篼,就想到可以做烟杆。 那年我在乌鲁木齐考察,竟然发现了一柄品相十分好的罗汉竹烟杆,但由于我的粗蠢,竟然不能判别该烟杆是否有连体的竹篼,盘桓再三,没有买。而这个时候,父亲就在东莞,我从乌鲁木齐回到家,再到广州去东莞,发现父亲低热,消瘦。 十一月,父亲去了天国,走得匆忙,没有带走一柄罗汉竹烟杆。 在父亲的遗像前,有许多烟蒂,“飞马”,“大前门”、“黄金叶”,都是我的母亲为父亲点燃的。 在我疲软的时候,在我有放弃念头的时候,我就相信父亲遗像前的烟在燃起,白色烟雾在升起,飞马在奔起,尊严在升起,品味在升起,希望在升起…… 我这辈子最大的缺憾是不吸烟,打死也不吸,身体自小就谦虚,咱赌不起,所以做事没品位。要说这辈子做的可能有些许品位的事,就是将不吸烟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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