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阵阵花香
一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
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
在众多吟咏杜鹃花的古诗词中,我最喜爱的还是杜牧这首《山石榴》。
山石榴,即杜鹃花,映山红。它如霞似火,把翠绿的山岗染得一片嫣红。一位妙龄少女,漫步在花丛中。她的发梢,别了一朵杜鹃花,仿若一簇燃烧的火焰。
这画面,似曾相识。记忆之门,瞬间被打开。往事,从岁月深处涌来。
清明时节,春风骀荡。地处赣北的家乡,山花烂漫,春深如海。
一个铺满阳光的日子,我第一次携新婚的夫君回家。
父母忙着招待女婿,脸上的皱褶轻轻地荡漾,好似春潮驿动的湖面;兄嫂杀鸡破鱼,嘴角不自禁地上翘,笑容恰似鲜花绽放;侄儿侄女们叽叽喳喳的,像一只只喜鹊,屋里屋外窜来窜去。
这场面,真比过年还要热闹。
我们去山上看山石榴吧?吃罢中饭,我提议。
好耶!侄子侄女们欢呼雀跃,冲锋在前。我和夫君十指相扣,不紧不慢地穿行于田野阡陌,山间小道。
夫君的家乡在鄱阳湖边,看惯了湖面的烟霞碧波,湖水的潮涨潮落。对于山村的景色,他感到陌生而新奇。
哇,这么多油菜花,金灿灿的一大片,太美啦!太美了!他高举双臂,连声惊呼。他这一惊一乍,可吓坏了在油菜地里觅食的小鸟。“嚯嚯”几声,它们躲到了不远处的麦地里。
你们这里也种小麦?我还以为只有长江以北才种呢。这嫩绿嫩绿的,是有点像韭菜。怪不得上海知青会搞错。
咦,那是什么花?夫君指着更远处的一片紫色的花海。
那是红花草,也叫紫云英,是种来给水稻做肥料的。
啊,真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与油菜花相比,它美得朴素,低调。它还有一种奉献精神哩。
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赏不尽的美景,聊不完的话题。整个身心都浸润在斑斓的春光里。
快来看哟,这里好多山石榴。侄子侄女们站在一座低矮的山岗,对着山脚喊话。然后,一溜烟地朝山的另一边跑去。我事后才知道,他们到山涧摘野果去了。
我俩向山坡望去,在一丛丛低矮、翠绿的灌木丛中,盛开着一簇簇殷红的山石榴,热烈奔放,宛如一支支燃烧的火炬,又仿佛是一片片燃烧的云霞。山坡,就好似一匹巨大的绿色地毯,一朵朵姹紫嫣红、千姿百态的山石榴就像是绣在上面的图案。我心想,如果能躺上去,做一个美妙的春梦,该多好。
从来没有见过山石榴的夫君,突然松开我的手,像一只欢蹦乱跳的野兔子,沿着崎岖的山路直往上冲。到了山岗,才停下来。只见他走进花丛,弯下腰,凑近花瓣,这朵嗅嗅,那朵闻闻。俄而又掐下一朵,将花瓣送入口中,饶有滋味地嚼着。
味道不错,有点酸。你不吃么?我是从书上看到的,说杜鹃花可以吃。
我小时候吃太多了,怕酸。
你知道山石榴也叫杜鹃花、映山红么?
知道。中学课本里有熊述隆写的《井冈山上杜鹃红》,你还记得吗?他问。
记不清楚了。
你会唱《映山红》这首歌吗?我问。
当然会。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开始是男声独唱,慢慢地演变为男女声二重唱。歌声在飞扬,我们的青春也在飞扬。渐渐地,眼前的景色与电影里的画面融为一体。
我们漫步花丛,两张青春逼人的面庞,在花丛中时隐时现,颇有点“人面山榴相映红”的韵味。
几个孩子去哪里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不用管,老大会带他们回家的。
我正欲下山,却听到他说:转过身去!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乖乖地服从了。
他俯身折下一株鲜艳欲滴的山石榴,用一只手托起我一根发辫,将它小心翼翼地插进发梢。然后,扳过我的肩头,定睛注视着我。我看到,他清澈的瞳仁里,有两朵火苗在跳跃。
我全身的血液往上涌,脸颊火烧火燎的。我想,它一定比山石榴更娇艳。
他眼里的火苗更亮了,仿佛要把我熔化似的。我不知所措,想要逃开他的目光。他迅疾地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滚烫的嘴唇瞬时覆盖了我的双唇……
世界静止了。在四月的春光里,在山石榴盛开的山岗,我们的爱情在熊熊燃烧。
如今,三十二年过去。人生的风风雨雨,早已销蚀了我们的青春和激情。那个春天童话般的爱情,也已化作相濡以沫的亲情。但是,每每想起家乡的山石榴,那遥远的一幕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我在心中一遍遍默念: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二
回想起来,我的四年大学生活,的确平淡无奇。但是有一段记忆,一直萦绕在心,熏香了几十年的悠悠岁月。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临近毕业的我们,没有了功课的压力,心儿就像出笼的小鸟,早已飞到广袤的大自然中。
我和小凌、小云三人,是同学,室友。快四年了,我们一起到教室上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田野漫步……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快要分别了,一种叫离愁的情绪潜滋暗长。我们相约,来一次毕业游。先去我的家乡都昌,再经由彭泽,去小云的家乡庐山。
一路上,青春作伴,美景无限。我们乘船畅游赣江和鄱湖,品尝妈妈精心制作的米粉粑,徒步穿过大港水库十几里山路、港汊,翻山越岭到达彭泽的龙宫洞。
在龙宫洞,令我们兴味盎然,难以忘怀的,不是千姿百态的钟乳石,神奇莫测的地下宫殿,而是附近小山坡上那一大片兰花。
好香啊!走在前面的小凌,猛然停下脚步,伸着长颈鹿般的脖子,很夸张地吸着鼻子。
肯定是兰花香。我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东瞧瞧,西望望,开始寻找。
兰花的香味,我是多么熟悉呀!我家后山山涧里,也生长着少许兰花。每到春天,尤其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人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一缕缕淡雅的,似有若无的清香。我们在山上放牛,打猪草,只要闻到香味,便循香溯源。每每有所发现,便如获至宝。折回家,养在瓶子里,摆放在床头。夜晚枕着花香入眠,连做的梦都是香甜香甜的。
一直落在后面,默不作声的小云,身材娇小玲珑,平时爱打羽毛球。只见她像只猴子般,蹬蹬几下,就跃上了旁边的小山坡,兴奋地大喊:小凌,小波,快来呀,好大一片兰花呀!
小凌人高腿长,掉转头,几步就窜了上去。我人胖腿短,一面低缓的山坡,爬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她俩把我拽上去。哎,前一天走的路实在太长,腿都僵硬得转不过弯来。
整个山头都是兰花。一蓬蓬淡绿色的条形叶子,多而不乱,优雅地伸展;一支支碧玉般的花朵,从叶子的底部抽出来,亭亭玉立;柔嫩的花瓣微微卷曲,黄色的花萼上有红褐色的斑点,像极了一只伸出来的舌头;气味清而不浊,香远益清。我们三人如痴如醉,仿佛被兰花的香气迷倒了。
我们来背兰花的诗歌吧。小凌提议,我和小云举双手赞成。毕竟是中文系的学子,谁脑海里没有储藏几首诗呢。
幽兰在山谷,本自无人识。
只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
陈毅这首绝句朗朗上口,小云占了先。
幽兰香风远,雅桂甜雨近。
蕙草流芳根。枯藤缺华叶。
欲寻千嶂壑,想知百思解。
直下水流深,突上人缺真!
小凌最崇拜太白了,一张口就是谪仙的诗。
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
时闻风露香,蓬艾深不见。
丹青写真色,欲补离骚传。
对之如灵均,冠佩不敢燕。
我偏爱东坡,脱口吟诵了这首五律。
下面,我来讲一个关于兰花的爱情故事。
小凌、小云眼睛发亮,耳朵竖了起来,异口同声:快点讲!
曹诚英,是著名的农学家,酷爱兰花。在胡适与江冬秀的婚礼上,她与胡适一见钟情。两人曾在杭州度过了几个月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并海誓山盟。然而,胡适终究没能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曹诚英为他孤独地守望了一生。她去世之后,葬在通往胡适家乡的大路旁,周围遍植兰花。那首著名的《兰花草》,就是胡适纪念她的……
三个人静默良久,小凌带头唱起了《兰花草》,我和小云也情不自禁地合唱:“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歌声婉转深情,在我们年青的心湖间荡漾。
我们饱览了庐山如梦似幻的美景,要回南昌了。小云的爸爸得知我们喜欢兰花,便在他家附近,挖了几棵带花苞的兰花草,让我们带回学校。我们把它种在花盆里,放在宿舍的窗台上,每日里当做宝贝精心伺候。
五一节前后,几朵素洁的花儿绽开了,芬芳扑鼻。我们心花怒放,拥在一起,跳着,笑着,像庆祝节日似的。那沁人心脾的馨香,在宿舍弥漫了很久,并长久地弥漫在我们的心头,直到今天。
三
红花草,是草,也是花。它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紫云英。童年的时候,早春二月,万物还在沉睡。只有红花草,最早传递春天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间,在前一年收割了晚稻的水田里,它穿着嫩绿嫩绿的衣裳,破土而出。不久,便长得郁郁葱葱,像一床绿色的棉被,将一块块水田覆盖得严严实实。再过些日子,从茂密的绿草中间,顶出一朵朵紫红色的小花。远处望去,宛如一套绿底红花的衣裳,将田野装扮得妖娆多姿。
到了春耕插秧的时候,红花草被犁铧翻埋在泥土里,浸泡在水中,直至粉身碎骨,化作早稻的肥料。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红花草从家乡的田野里消失了。农民不再需要它做肥料,取而代之的是工厂生产的化肥。
我无法描绘出我再一次见到红花草时的心情,更何况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地方。
2011年的清明节,我回家探望老母亲。第二天,天气不错。我租了一辆昌河,直奔大港水库后面的山里。
昌河驶过雄伟的水库大坝,在盘山公路上左冲右突,然后上了一条狭窄的山村小路。不远处有个村庄,我们驱车上前问路。
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曹百四。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中,一个消失已久的古村遗址,出现在眼前。蒿草遍地,野花绽放,不远处还有一片紫红色的花海。
妈妈,是这里吗?我轻声问道。
八十四岁的老母亲,左手搭凉棚,挡住阳光,右手揉一揉浑浊的眼睛,定睛观看。她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一遍又一遍,直到眼圈发红,泪水夺眶而出。
我知道,这里便是母亲的出生之地,是她阔别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故土。
母亲多次对我谈起她的身世。她的父亲,是曹百四的一位教书先生,母亲开一爿小店。她出生才几个月,还在襁褓之中,父亲便因肺痨去世,母亲带着她远嫁他乡。奶奶在世,她还经常回来小住。后来奶奶不在了,村庄也因修建水库,整体迁移到别处。从此,她再也没有回到这块与她骨肉相连的土地。
不是说被水淹了吗?屋地基还在呀,只是草长得比人还高。村子东面的山也在,爹爹葬在山的另一边,可能找不到坟墓了。村中间的小河呢?石头桥呢?哦,只剩下一条小水沟了,桥没有了。去看看村口的仙女井吧,那口井还有故事哩……
母亲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完全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我搀扶着她,听她讲过去的事情,不忍心打断她。
母亲终于注意到前面有一片紫色的花,问,那是什么花?我跑过去,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地喊叫:是红花草!
真的是红花草。嫩绿的叶,纤细的茎,紫红的花,密密匝匝,朴素娇艳,像夜空里闪烁的繁星。
红花草?母亲有点不敢相信。她熟悉红花草,就像熟悉自家菜园地里的蔬菜一样。她的前半生,每到春天,哪一天不见红花草?她看着它发芽,泛绿,开花;她将它割回家喂猪养牛;她看见它被翻埋在泥里,变成绿肥。只是,她从来没有仔细地打量过它,没有意识到它有多么美丽,更没有意识到它的奉献精神。
我在草地上铺一件衣服,让母亲坐下来。采一朵红色的小花,和母亲一起观赏。它是纤细的,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它是坚强的,严冬里孕育生命,早春时报告春信;它是卑微的,不需肥料,无人呵护,但它是伟大的,它装点春天的美丽,用整个生命换来大地的丰收。
母亲坐在红花草中间,若有所思,饱经风霜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潮。我看看红花草,又看看母亲,觉得二者是那么相似。母亲三四岁开始就帮忙带同母异父的弟弟;七八岁开始放牛养猪;十几岁开始做家务,做女红;婚后生儿育女,伺候公婆,扶持弟弟妹妹;她当过村里的妇女主任,做过三十年的接生员;即使在老年,她依然没停止过做家务、带孙子、曾孙。她将八十多年的人生,全部奉献给了家庭和社会。
返程的时间到了,我和母亲,向红花草,向曹百四投去难舍的一瞥。从此,母亲永远告别了她的故土,再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