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董锡子来找老艮借气筒给自行车打气,说自己睡不好,半夜望天光。老艮得意地笑了:俺赚钱不到,睡觉却好,断夜看两集刘能、赵四就上床,酣得似猪叫。
董锡子看出了老艮的得意,有些不痛快,气没打完就推着车走了,一句话跑到嘴皮边上都让他憋回去了:今日算不得明日的事,福分望天得。
这事没过多久,老艮就病了。那医生问老艮:你家属来了没?老艮心灵了,这是摊上大事了!
老艮好委屈,把一切的苦归结在那年哪月的那个臭事上。
老艮原是供销社的职工。因为市场放开,很多以前没有资质的人也做起了生意,供销社的生意自然就差了。老艮是卖杂货的,针头线脑,生意非常小。有一个展位卖纽扣,许多昔日余下的纽扣早已被灰尘蒙住,很长时间没有人问津。
这一天,来了个说稀声气话的人,看样子风尘仆仆,想必走了好长好长的路。那人进了供销社,专门奔卖纽扣的柜台而来,仔细看了柜台里蒙灰的纽扣,找出其中一款,一脸的惊喜。问老艮:这扣子怎么卖?我全要了。老艮看出端倪,知道好运来临,把来客拉到供销社院墙外的蛤蟆塘边,麻着胆子伸出两个指头。意思是要两角钱一颗。来客爽快:好,按您说的,两块一颗!
老艮把供销社的扣子一包袱收了,带来客走好几里山路,来到自己家。吃过点心,来客从老艮带来的扣子中选出他要的那种,数了,九十八颗。稀声气客人眼睛都没眨一下,拿出一扎现金,取出两百付给了老艮。之后又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一款有机纽扣,跟供销社的纽扣大小相当,都是做中山服的门扣的。来客很神秘地对老艮说:这种纽扣,你有几多我要几多,你有了就卖给我,价格就算六块钱一粒。柜员一脸懵逼,这纽扣的样子有点特殊,说洋气也洋气,说土气嘛,看你怎么看。本店是从来也没卖过这款式的。哎呀,要说这价钱也太吓人,要有的话赚钱真是秒秒钟的事,但一时间哪里找去啊?要是容易找,人家也不摇船驾车满世界跑呀。
发财要命,老艮按住自己躁动的心。
稀声气客安慰老艮:不急,您慢慢访去,我就住在供销社斜对角的红光旅社里,十天半月不会走的。有了货找我去,一律现金付款。
这事儿没过去两天,有一个外地人上户吆喝,竟然卖纽扣的,蹒跚着在黄昏的时候来到了老艮家门口。老艮心有灵犀,叫住那人看货。好家伙,满满一大旅行袋纽扣,和那个买老艮纽扣的外地人求购的货一模一样。
原来,这人正是和人家越好了来交货的,人生地不熟,摸不到门道,走错了路,找不到买家。
哎呀,还有这事啊,老艮脑子一激灵,想起早上上茅厕,茅厕背后的苦楝树上有只喜鹊卖乖地叫个不停,老艮当时还打肚官司:人老了老了能有什么喜事呢?
老艮卖起城府来:这样啊,哪里可能的事啊?多半是遇到骗子吧?你这纽扣要卖多少钱一颗?来人一脸惶恐和委屈,眼泪巴巴的,好是可怜:约好了收六块钱一颗呢,我也是高价收来的,花了四块八毛一颗,摇船驾车的,盘缠花了不少。如今没了买家,这纽扣吃又吃不得,用又嫑许多,如何是好啊?老艮做出一副菩萨心肠:我看这样,你今天就住我家,我赶明儿我帮你想想办法,吉人自有天相,或许时来运转也未可知呢。于是,热茶热饭热被窝,款待那个西来客。等苦人儿睡了,老艮急匆匆穿上套靴,电筒也不带,抹黑去了红光旅店找那买主。买主在呢,说是要将此地作为长期的收购点,随时都有收货人。
老艮放心了。漏液张罗借钱,到天明阴阴阳阳把西来客好一顿反打顺敲,西来客最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答应将那袋纽扣一块钱一颗卖给老艮。老艮高兴得心花怒放。那西来客看上去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数纽扣的时候被老艮蒙了几次,怕是损失了好几百块。老艮开始有点不安,接着就心横了:管他呢,这年月,笨人吃亏,活该!
接下来的事老艮觉得最丢人,讲给别人听的时候一律省去几多几多字,到底几多字?老艮算都不愿算。
后来老艮赖在旅店不走,店老板就发作起来:老艮您这算什么事呢?人家给钱住店我凭什么不肯?他骗不骗跟我何干?你自己吃了蠢亏还要在我这里赖死?看我好欺负咋的?
老艮说,老子想杀人!
旅店老板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要有那本事,也不落到这般田地。
那些图高额利息借钱给老艮的人说,这个活宝!到年关不还钱,俺把他老婆卖了!
出了这事,老艮就蔫了,供销社很快就解体,作为职工的他分得了一些杂货,找个拖拉机把东西拉到自己家里。发心在屋前空地上盖了间土坯房,一个小卖铺就形成了。一开始生意还不错,后来就做得越来越难。这生意无法做大。老艮被蛇咬过,没了做大生意的凶劲,酸酸涩涩,手脚放不开。如今的年代,卖些针头线脑,顶针、纽扣之类,利润是大,卖两块有一块是自己的,但销量小啊。一颗纽进价一毛,卖五毛,但月头守到月尾,能卖几粒呢?
这也没啥,发财要命,老艮是没那富贵的命了,守着一粥一饭几颗纽扣、顶针的柜台过日子,也行。老艮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但,如今老艮得了大病,这钱的事就大了。
儿子儿媳到处借钱,许多人知道老艮的旧事,这钱借起来就难啊,一千两千的,也填不了那个窟窿。
急得一家人团团转。
这时村里的支书找上门来。
老艮以为是政府里来了救济,虽然恭恭敬敬诺诺连声,但毕竟也并不把这当什么了不得的事。这救济,毕竟是杯水车薪,填补了治病的窟窿。
不想支书拿来的是二十万现金。
哎呀,这,这,这是咋回事呀。
书记说,这钱是浙江一家珍珠贝公司的老厂长打来的,指明要给当年俺里地供销社的一个叫老艮的人的,那自然就是您了。
人家说,这钱是欠你的,还得有些迟了,请您海涵。
老艮懵逼了好一阵,突然悲从中来,吼吼嗒嗒哭了。那个该死的骗子!那一袋怪怪的纽扣,一夜间他背债五万!
但这是二十万哪,莫非又是什么陷阱来套这把老骨头?
老艮咬咬手指头,疼,不是梦。
书记,您帮我细细的看看,这钱是真是假?老艮的指肚子出血了,慌慌张张的把指头放口里吮吸着,又将眼神投向书记,求书记帮他把关。
书记笑了:表叔真是,白端公家的饭碗几十年。人家这钱是汇到镇政府的,是罗会计和我一起在信用社领出来的,怎么个假法?
哦,还有呢,这里有一封信,应当也是那个公司的前老总寄给您的。书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很潇洒地把信封在老艮的衣袖上响亮地拍了一下:表叔前世积德了,吉人有天相。
老艮抖着手,找剪刀把信封仔细地捡了口,抽出信瓤,展开,哆哆嗦嗦读了起来:
先生你好。
当年我们骗了您。对您和您的家庭造成莫大的伤害,罪该万死。
当年,我是纽扣厂的业务厂长,厂里的产品卖不出去,造成积压,严重亏损。是我,这个罪人,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是的,这一下就救活了一个小厂。二十多个工人的工资也发出去了,我也升为正厂长。
但我并没有丝毫得意,我知道这不是推销,这是诈骗!
为此我寝食不安,想投案,也没那个胆量。
好了,这一切都不再说。如今,当年的纽扣厂成了大型的民营珍珠贝公司,我已经从总经理的位置上退下来了,赋闲在家。
这赔您的钱有五万元是公家出的,其余是我自己出的。
盼望钱到的时候,您依旧健康。
公司现任老总答应,你的孩子可以来公司工作。
当然,您可以选择报案,我愿意在公堂上接受法律的审判。
书记首先回过神来:表叔不要再发呆了,人家这是家有名的大公司,发展前途大得很。顺子做水电工到底是吃苦的活,前途是窟死了。到人家厂里做,有这个悟性,又有老厂长的面子,搞得好一年半载就是挂钢笔的身份了。
顺子笑了,老艮也笑了。
不去,真不去!老艮突然冻住笑容,捏紧那一包现金,很果敢地说:谁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顺子就不要想野猪头玩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