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的 阿 门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逝世三周年
父亲在生前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生命里有着数十年的神学浸润。
父亲每周都要去教堂集会做礼拜,春踏路青,夏顶酷阳,秋踩寒露,冬裹棉衣,风雨无阻。每次他进行一番念念有词的祷告后,都要俯首贴耳,双手垂立,神态肃穆,轻轻地念一声,阿门。
“阿门”是圣经语,译成中文为“是的”,意思是神的每句话,你都要说“是的”。父亲做祷告很认真,从心所发,低眉颔首,泰然无物。其标准无可挑剔的模样,加上满头白发,小有仙风道骨之状,能让人想到隐于世外的真君高人。父亲是当地基督教信徒中的长者,也是领头人。父亲做祷告向来都自觉主动,不止是表现在教堂聚会,连睡觉前后,三餐饭前,每日数次,必不可少。如果去别人家帮助驱魔祈福,那是他的额外“功课”。
生在旧社会的父亲缺乏幸福童年,少年失母,像一棵孱弱幼苗,在饥寒交迫中长大。婚后虽处新社会,但他生了我们兄弟五个和大姐,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养大这么多“萝卜头”,其难度可想而知。父亲不知遭受了多少委屈欺负,他只有“忍”,忍受生活的磨砺,忍受世人的白眼,忍受身心的疲惫,从“忍”得到了坚强力量。许在基督教文化中也多劝人学会忍,认为“世上只有‘忍’字高,‘忍’字头上一把刀”,这一“理论”深深影响了父亲,使他无形地心属了基督。
但那时的父亲还不能心无旁骛地信教,因为家里有大小好多张嘴,那些嘴巴都要吃饭。直到多年后生活慢慢地好转,儿女们都大了,母亲也过了世,他才丢下锄头放下了羁绊,心安理得地归依了神门。
我知道慢慢兴起的基督教,已同三教九流中的佛教道教一样,成为了中国最大的宗教派系。它的文化渊源流长,不逊于任何色彩斑斓的文化,从古西方传来,以那不可估量的生命力,遍地播种,孕成四季鲜花,次第盛开在碧草丛间。生活中有了这种鲜花点缀,更有了温暖纯洁,推进社会和谐,使人增添真善美,提升了人生态度。
父亲笃信基督后渐渐着了迷,成了万花丛中的一朵。即便到耄耋之年,他那朵盛开在基督沃野上的鲜花,依然青春靓丽。或许父亲在人生的蹉跎中尝遍了酸甜苦辣,深谙大尘间的人情冷暖,加之基督教弘扬的善良因子渗透,使他那颗本就忠厚的心,更加柔软如绸丝,温暖如棉袄,穿在谁的身上都觉偎贴。村内村外,若谁家有天灾人祸,有困难或患了重病,只要父亲知道,就会去登门祷告,帮助他们消灾祈福。有一晚行了十来里路,回来已到了半夜,当他吃力地微偻腰背,肩披着星月往回赶时摔了一跤,差点被摔出事来。兄弟们知道后都生埋怨,他却不以为然地扁着嘴巴轻轻一笑,说没事,有主保佑呢,我是神的仆人,主不会让我摔伤的。弄得我们啼笑皆非。父亲把神的光芒福音,普照地传给大众,凭借自己的这棵老树,支起一片庇荫。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上帝之类,但经父亲的熏陶,有一点还是认同的,那就是基督教之所以不被封杀,国家还办有神学院,是因为它教人们清晰地认识到,身处红尘的大染缸里,心路涅槃,谁都有大小罪孽,因此要多行善事,弥补过错,以便得到上帝的宽恕。这个“赎罪”过程,无形就焕发了灿烂神光,成了生活中的远航仪,使耕海人不会迷失航向,在那辽阔而悠长的人生水面上犁出规矩波痕,绽出朵朵美丽的浪花。基督教于社会,应是长鸣的警钟和高效粘合剂。它能封住人们犯罪的萌动,时刻把“人之初,性本善”的原始美丽人性,牢牢地粘在人们的意志和道德坐标上,让人多一份善良,少一份浮躁,对社会有着积极向上的重要意义。
在父亲影响下,不少人跟随父亲踏入神门,信了基督教。父亲是粒神种,借春天雨露和夏日阳光,让种子发芽并结出秋季硕果。而他那朵冬天里的梅花,则沧然地浮着暗香,成了教会里的牧师人物。信徒们都对父亲尊爱有加,但父亲却放下长者的身份,统统地称他们为兄弟姊妹。在村里,父亲本是最高辈分的老长辈老寿星,这样一来,便成了村里的老祖宗,活神仙。很多人若是有了拂逆事情,都会先想到父亲,说请老长辈来吧,他是活神仙。父亲便独自或带着几个弟兄姊妹,上那人的家去做祷告,做完祷告后念一声阿门。
有时我忍不住对父亲的做法感到好笑。比如说人生了重病,难道凭几个祷告就可治愈?若那样的话,还要医院干什么?当我把疑问玩笑似地抛向父亲时,父亲温和地批评我,说我晓得你是个医生,但你晓得医院的红十字是怎么来的么?那是耶稣被钉的血淋淋的十字架,你也是主在人世间救死护伤的肉体化身,是上帝的派遣使者。
我无以辩驳,觉得还真是。就说七日一星期吧,也是从基督教的礼拜按框而来。于是想世界上的事物,总有它的存在理由。上帝虽虚无缥缈,却是他们顶礼膜拜的偶像,不能坍塌它。就像我们医生,往往也会对病人说,你这病无大碍,只要不放在心上就会没事。这是医学上的暗示疗法,和父亲给病人做祷告同出一辙。医生是白衣天使,主耶稣却不惜生命,让血肉之躯钉于十字架,化作神灵拯救芸芸众生,此种大无畏的献身壮举,难道不值得世人敬仰?父亲给家里弄了许多神画,我家的饭厅,也被已随父亲信教的爱人贴上了一张。吃饭时我免不了望它,有时候竟觉得像一座英雄纪念碑。那长长的十字架是高高碑身,钉在上面的主耶稣如英雄浮像。他们流的都是鲜血,只不过一个是古老神话,一个是历史的不能忘怀。
有了这种认识,我便不再“刁难”父亲,甚至把一颗心也悄悄地归依神门,只不过不愿体现在礼拜祷告等形式,主在心头坐。有精神寄托的父亲,于晚年似乎以老还童地成了老小孩,无忧无虑,欢实安度。一般的老人都做着倒数日子的事情,把钓鱼打牌带孙辈等看作天伦之乐,父亲的那片晚霞却通红瑰丽,把念圣经阿门当作“夕阳无限好”的最美享受。父亲的日子雅致,没有沉甸甸,只有意娴娴。他每给一家做完祷告,送去爱心和祈福,就觉得自己非常开心,脸上的皱褶都笑开了花。他串了这家走那家,宛如悠然自得的神仙,驾一朵旖旎祥和的云彩,把神的福音荡漾飘送。
父亲的这朵瑰丽云彩,终于驻足在了金色秋光里。一五年的乙未初秋,即公元八月五日农历六月廿一日,一向没啥大病的父亲突然过了世。也许父亲的“修炼”真到了境界,在他寿终正寝时竟然看不到半点痛苦,就像神仙坐化,临终前安详地闭着眼,那略显呼吸困难牵动的薄唇,似还喃喃地诵经,低低地念着阿门。他的后事无疑按基督教的仪式主办,在祷告和阵阵赞美诗的歌声中,父亲换上了洁白的基督寿衣,去登心中向往的无尘天堂。
对近九十高龄的父亲的死,坦率说我们兄弟是把丧事当作喜事办,却不想在众乡亲中成了大事。村里人都来参加吊唁,就连远近的村庄也有不少人来致哀献祭。有位七十多的老奶奶,在烈日当空的晌午赶来,竟坐在灵旁望着冰棺里父亲的遗体,如丧考夫地大哭了起来。起初我们都有些懵了,有人还取笑说这是父亲的老相好,到后来听了她哭诉,方才明白,原来她虽和父亲样地命好有几个儿女,但她的儿女都不大管老人的生活,老奶奶偌大年纪了,还要连烧饭的柴火都要自己去田塍地墈弄。老奶奶平时的苦楚总向父亲诉,如今父亲走了,再无知音人,于是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舍,就禁不住跑来哭一场了。
我忽然觉到了父亲伟大,父亲不仅是自己的父亲,还属于了远近乡亲们。父亲信主,把主的恩典普传大众,将神学精髓发扬光大。他所做的点滴,已让人们感激,没齿难忘。我能想像,父亲于生前肯定对那位老奶奶很好,总予劝慰,甚至接济过她的生活,否则那位老奶奶,不会对父亲的死有这般悲痛。但这不正是社会应弘扬的么?不是人间最需要的么?记得香港的著名歌星韦唯,曾唱过一首《爱的奉献》,这歌响彻大江南北,不知催下了多少人的泪。父亲的这首《爱的奉献》歌,是他在美丽的夕阳里,用心谱曲,用不经起眼的行为唱出来的。他的歌使得后人们有了强烈回应,致使在灵堂,有了这种荡气回肠的效果。
陡然间我对父亲肃然起敬,觉得父亲不平凡。我的男人泪也刷刷流下来,因为这么好的父亲,今后却再也看不到了。
在父亲死后做满月时,我特地回家同姐夫姐姐,还有大嫂去山上的坟地进行了祭奠。望着堆坟土,我心好痛。然后我去了父亲生前住过的地方,那是五弟在老屋场上建的房子,楼下朝西的大间,把做了父亲卧室。父亲把卧室收拾得还不错,除了不愿起夜,屋角里放了只马桶有点不雅气味,其它的物件都算放置得整齐。尤其那窗前小案,不光无尘,还在上面铺了报纸,宛如是个居家书房。我似乎看到了父亲仍搬把椅子,端坐桌前,拿本新旧约圣经,伏案聚精会神地阅读。他那入神的样子,不亚于老师认真备课,甚至像孜孜不倦的科学家。
那段颐养天年的很长日子里,卧室是父亲的小天地世界。这方小天地世界,阳光一年四季都很明媚,温馨地照耀他的快乐。父亲别看老态龙钟,可那万能的神却许真眷顾他,不但没让他患什么重病,还到老都让他精神矍铄,给了他一双明亮的眼,使他看圣经书时都不大需要戴眼镜。父亲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风雨刻写,浅褐色的老年斑,像是苍树年轮的印章。但那道道坎坎的纹痕,仿佛是经书里赞美诗的五线谱,那圆圆点点的斑记,是他每读完一遍圣经,每做完一次祷告,每唱完一首赞美,画点在迹的小圆句号。
我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直到我驱车上了离家的路,耳里还犹闻着父亲走东串西的脚步,听到父亲那喃喃地念经诵阿门的声音。我想基督教是讲究灵魂永生的,就像我仍然觉得父亲没有死一样。父亲只不过是换了种活的形式,从这人间的凡尘,升到了天台琼阁。
父亲的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