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名词后加个音节来表示一种对事物的情感,大约全中国都有这个习俗。北方人加个“儿”,如花儿、娟儿、狗儿……赣方言加个“子”,淘子(小男孩)、细伢子、桂花子(女性名)……都昌话从属于南昌话,在这事上却有不同,一律改“子’为“得”,丝瓜得、苦瓜得、兰花得、杏花得,扯到本文的话题上去:
卖货得。
加个尾音,体现出农村人对自己身边事物的熟知和较好的控制程度。比如某人说出个大官的名字,另有人说:哦,眯眼子呀。一个“子”字道出那个人和说话人的特殊关系:知根知底,出身低微,没啥神秘。
卖货子这个词来自南昌话,准确点说,来自在南昌
篾匠手艺帮。早年,中国工业还没成气候之前,南昌---这个鄱阳湖平原上的粮产区,需要大量关乎于粮食生产和存储方面的用具,篾匠这个手工业行当就派上了大用场。谷箩、扁担、囤子、筛子、杜垫、晒蓝、榨蓝、鸡笼……生活用品也不乏蔑制品,如热水瓶壳、窗帘、门帘、床簟等。南昌附近的进贤、永修、德安等地的山区产毛竹,成就了南昌的篾匠行业的兴盛。令人不解的是:南昌人很少做手艺,在当地从事篾匠手艺的多数是都昌人。
千万不要认为南昌人瞧不起手艺人,相反,他们对手艺人十分尊敬,大约在他们心中,手艺人是某种文化的载体。
请师父必须有很隆重的礼节,必须提前预约,师傅进门那天,甚至要包红礼。吃的、喝的就不用说了,吃饭时,师傅的座位绝对是“上座”。
受到尊重的师傅,就会尽力以高质量的服务报答主人家,就是把人家要做的物件做得特别细致、精致、适用、耐用、美观。比如每一片蔑的宽带、厚度、光滑度、间隔度都是说明物件质量的指标。再就是物件的造型、锁口的自然程度、立角水平度和标准度都是篾匠师傅手艺好坏的标尺。当然也不能光求质不求量,各种物件的日产量都是有规矩的。评价机制不用东家道论,手艺帮里自然会“洗南瓜头”,对师傅的作品批评得见骨髓。
做个好师傅特受人尊重。做个好师傅好难。
好师傅请的人多,自然,那些手艺欠精湛的只能拜倒在某个名师的门下做下手。工钱是不会少的,只是对大头师傅要逆来顺受,甚至要自谦得跟徒儿一般。
到了淡季度,好师傅的业务也不忙的,没有名分的师傅就难谋生了。
那就做卖货。
就是自己买些毛竹来,加工成各种物件,摆在集市或农人出没较多的地方卖。
这就出现了价格竞争,结果是卖货都没有好价钱。
自然手艺人就只能在降低成本上下功夫。降低成本的方法只有两个:加快生产速度,降低材料成本。
这样,卖货就必然走向做工粗糙,品质低劣的命运。
常见农友或手艺人评价一个蔑制品:这般差,简直跟卖货子一般!
卖货后面加了个“子”,意思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另有一个手艺行当---木匠,本是严重抗拒卖货子的,如今的情况,嘿!
木匠有大木、小木之分。大木专用于造房子,小木就是生产家具和日用品。更受尊重的是大木。中国人讲究风水的,人们顽固地认为风水的好坏关乎于房屋的每一个结构。东家会尽力请上很有名气的好师傅,款待绝对是上乘的,几个固定的菜碗:豆豉爆肉、煎豆腐干、煎鲹鱼儿是必不可少的,还有瓶装的烧酒、上好的黄烟。另外,见天要发一包香烟。早年是大前门牌的,后来随世道改变为:瓷都、蝴蝶泉、阿诗玛、红塔山……
有些人家在造屋后许多年家里出了不好的事,就疑心当年某个地方得罪了师傅,师傅就在房子的结构上做了文章,下了毒手。所以多少年来造房子的大木是不存在生产卖货的。
大木又分两类,造屋的已经说过,还有一类,也是造屋,只不过是给死人造屋。用避讳的话说:就是造寿料。
好像为阴间的人造屋更难,更有讲究,更关乎于风水,成为这种师傅且能长期靠这个生存的人很少。
首先,师傅的人品要得到乡里人众口一词的肯定,他绝不会因为东家供碗(饮食)的小小差池而心存报复,而是会尽心尽意为了东家的繁荣昌盛着想。其次是师傅的手艺要特别的精湛,决不会在裁料、打榫上有些微走手。否则---不要否则了,寿料的长度是固定的,任何失误就会造成彻底的失败。还有,同样的木材,好师傅可以造出十二合(“合”音鸽,十二合即由十二段木头组成),手艺欠精湛的就只能造出十四合了。十四合到十二合那是一个很大的台阶了,悬殊不亚于如今的正科和副科了。有些有福气的老人,后代老早就为其造好了押寿的寿料。他们会在一起品味乃至PK各人的寿料的质量。如有哪个敢说:我的是十二合的顿缝!那就差不多盖帽了,他尽可以享受无限的荣光。说是说有十合的,谁见过?几个有皇帝的命呀?
能被选中造寿料的师傅,其德行、智慧、技艺、声望各方面都是经过大浪淘沙的。
师傅的待遇是很高的,先要行请师礼,酒、肉、烟必到,要包礼钱,开工要摆场合请亲友喝酒,师傅必然要落上座的,工资就不用说了。师傅为了对得起自己的所得,会尽力为东家着想,在未来的作品里凝聚自己的人品、智慧和技艺。
这样的情况当然不会有卖货子的出现。
世道毕竟有边沿。有无后的老人,拟或无福活到老年的苦命人,一夜间走了,也要个过世人眼的壳子呀,至于几合或什么材质就不用考虑了,能把那身皮囊装了就行。
木匠铺就出现了。做卖货寿料的行当出现了。
木匠铺也卖些日用的什物,如楼梯、洗衣凳、蛤蟆凳、芒杵、耙印之类,但这些都是摆摆样子而已,做这些物件很费功夫,又卖不到好价钱,赚钱的卖货是寿料。做卖货的老板会想方设法把无用的东西都用上去,那些本来只能当柴火的边角料也可以用钉子钉拢,塞在做长料的缝隙里。至于木头是老山材还是嫩山材不用考虑,甚至糟了心的木头也无妨。成型了,再请个廉价的油漆匠油漆一下,看上去也真可以算是闹热风光。本钱不到三百,卖个千把块容易,赚钱啊。对于苦主来说,简直是无可选择的了,如果郑重其事地造寿料,光木材就要论千(元),更不要说敬师傅的礼节和工钱了。
嘿!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一些学了篾匠的人就哼哼唧唧:都是做卖货,篾匠的卖货赚不到饭吃,木匠的卖货听得到角子(铜钱)响。
木匠的卖货赚了钱,但不能改变卖货的性质,卖货,进一步成了假货、劣等货的代名词。
卖货子!
木匠铺的李老爹的儿子是个人才,获得了当代作家协会一级作家的头衔,人还在村里教小学;姻兄也就是儿子的岳父是个退休教师,竟然获得了景德镇陶瓷节诗词比赛金奖!李老爹读过书,知道哪些头衔的含义,除了有些汗颜自己一辈子只能给死人造屋之外,就是感到自己有些脸面,做寿料的木匠怎么了?挣钱呢。俺儿子可是......他岳父可是......,正觉得这日子真的有些奔头,儿子和姻兄都来了电话,要对李老爹借钱。姻兄的要求李老爹只能答应,儿子的要求使爹有些恼火:你以为爹是个什么人物呀?造钱呀?只不过是个做卖货的!你现在都是大人物了,当代......啥的,就是普天下出了头的,还有你丈人,人家都奖给他金子了,还向我要钱!这世道黑得很!越有的越刁钻!
儿子哭丧着腔调应答:爹呀,那都是些卖货子呀,都要钱的!
该死的卖货子!李老爹骂道。
该死的卖货子!为文的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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