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夜
虽然这是今年的第三场雪，但车上的乘客们依然兴致极高，他们一路谈雪的话题。
棠枝靠窗坐着，不说话，只顾看着窗外。
起初是下雪籽头，晶莹秀亮的雪籽头象砂粒般不时砸向车窗，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玻璃上撞碎，再跌落开去，只在玻璃上留下点点的冰渍；车到大沔池时，雪籽头中开始夹杂着一朵朵硕大的雪花，零零散散漫无目标地飘，偶有一两朵飘到车窗上，在玻璃上盛开漂亮的六角形花瓣，瞬间却又化成了水；渐渐地，漫天飞舞的都是雪花，车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雪籽头早就没有了。
棠枝的心里也开始迷茫起来。她仿佛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上这趟车，也不明白这趟车的终点是开向何方。
她记得起初女儿小梅一直是跟着她的，跟着她在县城的大街上盲目地走，跟着她在西门广场的石椅上静坐，跟着她流泪、抽泣。最后她不哭了，叫小梅去上课。小梅还有几个月就要参加中考了，寒假补课一定不能耽搁。她说自己想开了，要去朋友家打麻将。小梅就走了。
棠枝先往朋友家方向走，不知为何却走到车站了。她看到一辆班车上帖的熟悉的“六都”两个大字，突然就感觉亲切起来，那是老家的方向啊。到了六都，过了珍珠养殖场，再走几里山路，再过八里江蚌湖，就是棠荫岛——自己从小生活过的地方。她就上了车。
小梅离开的方向早已没有了小梅的身影。这小梅真是太单纯了，她就想，我随便说的话她怎么就信了呢？象小梅这样大的时候，我已经嫁给宝生了。嘿嘿，她觉得自己发出了笑声。现在看当年的事真是好笑，但不知是因为是自豪、可怜、还是可悲？
棠枝看看车上的人，人们依然在谈论着车外的雪，没有人注意到她莫名的笑声。
笑过之后，棠枝就来气了，因为想到了该挨千刀的宝生。
棠枝当年是棠荫岛上最排场的女崽俚，在棠荫岛这个男多女少的地方，棠枝简直就是传说中漂亮的棠荫女，没有一个崽俚不想她、追她。棠枝谁也看不上，除了宝生。而对宝生，棠枝也只在心里想着，从未向他表白过。因为宝生是棠荫岛上最标致的崽俚，追他的女崽俚特多。宝生今天带这个女崽俚上山采栀子花，明天带那个女崽俚到湖洲找野鸭蛋，棠枝看出宝生是一个很花心的人。后来，宝生竟来追棠枝了，打了棠枝一个措手不及，三两招就俘了棠枝，其中最重要的一招就是一张“保证书”，上写：今生只爱棠枝一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保证不再与任何女崽俚交往。最后是宝生歪歪斜斜的签名。棠枝就感动得一塌糊涂，满脸是幸福的泪水。
车好象过港头了，路开始变窄了些，雪越来越大，车开得极慢。
棠枝与宝生很快就结婚了，虽然一个只有十八岁，一个只有十六岁。当年就生了小梅。宝生脑子好用，棠枝持家有方，小家庭倒也过得有模有样。二人先是置了一条小划子，在鄱阳湖捕鱼捞虾，后来买了艘趸船，为渔民供应柴油，再后来，宝生买了辆大货车，长途贩运鲜活水产。江苏、浙江的老板们最喜欢吃鄱阳湖的鲜鱼鲜虾。宝生很快就发了，在县城买了房，带着一家子离开棠荫岛在县城安了家。
棠枝从未离开过与世隔绝的棠荫岛，第一次到县城，感觉这县城简直就是花花世界，一切都是能么豪华，那么高贵，让她不敢靠得太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弄坏了这个县城，她就这样小心翼翼的在县城过下了。她多数时间只在家呆着。每天早晨上街买菜，然后洗衣做饭，照顾小梅，有空再在小区内跟几个邻居打打麻将。
宝生长年在外面跑车，很少回家。而每次回家都会给棠枝很多的钱，同时带给她新婚般的欢愉。只有这时候，棠枝才会找到在棠荫岛时的感觉。在二人亲热时，她会下意识地想象当年二人在小船上、山坡上、湖洲上的浪漫激情，一种幸福感会瞬间传遍她的全身，令她窒息、飘然、沉醉。棠枝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车上有人大叫“沙岭有下咯——”汽车猛然停下，车门打开，有雪紧跟着涌进来，车上人一齐大叫“冷”。人下了，车门又关了，汽车继续前行。
棠枝听人说宝生在外面带了个女崽俚，跟小梅差不多大，棠枝说什么也不信。棠枝的手里可是捏着宝生写的保证书啊。那人说，千真万确的。那天宝生装了一车龙虾准备前往江苏，宝生边上坐了一个女崽俚，初看还以为是小梅，认真看比小梅稍大些，可小梅皮肤没她白，人家脸上是抹了粉的，嘴上还搽了口红，比小梅洋气得多。棠枝就不得不信了。宝生不久就回了一次家。棠枝趁宝生洗澡的时候查看他的手机，上面全是一个叫“梦”的女子发给他的暧昧短信，还有很多同一女子的照片，穿着很是暴露、妖艳。棠枝当时就瘫了。那晚，无论宝生怎么挑逗，棠枝就只侧身抽泣。最后宝生说，我还不如抱椴木头。从此，棠枝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激情。棠枝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棠枝先把事情是跟自己的父母说了。父母都劝他：“想开点，现在是什么世道，有钱拿来就好，不抛开你就好。”棠枝张开嘴半天没出声。棠枝又去找她的公婆。公婆说：“宝生还是挺顾家的，他手里握个方向盘，你可千万不能让他有心里负担，要是他出了事这个家就完了。”棠枝只好默默地离开。棠枝又想去跟那个女子交涉。电话里那个女子一听说是棠枝，就一声“黄脸婆”摔了过来，棠枝竟然不是对手，骂一声“biao子”就挂机了。谁知第二天那女子竟跟着宝生上门来了，棠枝不顾一切与那女子撕打了起来，宝生却反把棠枝拉开，大叫“不要伤害了我儿子”，棠枝当即一愣，随后哭喊着夺门而出……
从县城到六都原本一个小时的车程竟走了两个小时，到六都时，天已经黑了。雪好象更大了，北风吹着雪花乱舞，棠枝把棉衣上的帽子戴到头上，用手抱紧身子，迎着风雪，走进了夜色之中。
因为车辆的辗压，路上好象没有积雪，但路上的积水很多，不知什么时候湿透了棠枝的鞋子、袜子，棠枝就感觉到脚底刺骨的冷。还好，天不是太暗，雪的白并没有完全融入夜的黑，凭借雪的暗光，棠枝可以看清脚下的路，而路的前面却是无边的黑，黑暗、寒冷、孤寂紧紧将她包围。棠枝有点累了，好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可无边的黑暗那有她的容身之处。正想着，忽然她的眼里映入一抹亮光，那是路旁不远处一间小屋里发出的。小屋是珍珠养殖基地的，每间小屋里都住着一位守场人，负责看守蚌池与喂养珠蚌。小屋离马路只有二十几米远，棠枝分明能感觉到小屋里的温暖。那小屋内的男人一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想念自己的女人，或者别人的女人。有几次，棠枝想转身向透着温暖的灯光的小屋走去，可几次，棠枝都回了头。明天，我还有脸面走出那间小屋么？棠枝想。这样想着，一间小屋走过了，又一间小屋走过了，一排小屋都走过了。
雪好象突然小起来，风也变得无声无息。棠枝抬头看路两边，只见两边都是高高的“雪墙”，原来就是这两道“雪墙”挡住了风雪。这里就是泗山。两边原本是高山，山上的松树与路旁高高的權木现已被大雪覆盖，黑暗中，两边的山就象两座巨大的怪兽，直压抑得棠枝透不过气来。
走过一片田地，再转一个大弯，眼前豁然开朗。狂风也带着雪花呼啸着向棠枝迎面扑来，仿佛要将棠枝卷起来，再摔下。棠枝顶着风，走上一座堤坝，堤坝前面就是鄱阳湖。眼前的这片湖面叫江蚌湖，宽八里，湖的对面就是棠荫岛。此时正是鄱阳湖的枯水期，如果不是下雪，这江蚌湖就是一马平川的旱地，渡过一条宽十余米的小港，就可以一直走到棠荫岛。
棠枝有些激动，眼前就是生她养她的鄱阳湖。当年，她与宝生是多么幸福的一对！虽然只有一条小划子，生活过得不是很宽裕，可二人朝夕相处，互敬互爱，我荡桨来你撤网，日子过得很是浪漫潇洒。而今，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曾以为离开了棠荫岛，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几年后，她终究还是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这个地方。棠枝飞快地跑向渡口，一艘渡船正在风雪中摇荡。
“水根，水根——”棠枝向船上不停地喊。船舱内亮起了一盏如豆的电瓶灯。水根掀开一扇舱门，探头出来问：“么人呀？咯冷的天，咯晏。”棠枝说：“是我，水根，我是棠枝。”
水根赶紧爬起来，帮棠枝抖了抖浑身的雪，把棠枝请进船舱。水根问：“你不是在县城吗？咯晏到咯里来做么得？”棠枝说：“我要去棠荫。”水根又问：“你是有急事么？你跟我说，或许我能帮你。”棠枝说：“你只要帮我过了渡就好。”水根一听急了，说：“过渡？咯大的雪，你走不出江蚌湖的，因为打不到方向，你非死不可！”棠枝不说话，只管低着头。水根又问：“你是跟宝生吵了架么？”棠枝终于忍不住扑到水根怀里痛哭起来。
当年水根也曾追过棠枝，可棠枝根本没看上他，水根没想到有一天棠枝会主动扑到在自己怀里。水根帮棠枝擦着眼泪，说：“你还象以前一样排场，一点没变。今夜就在咯里睏吧，明朝我送你过渡。”棠枝正享受另一个男人的温暖，水根的一句话却猛令她惊醒，她推开水根，说：“不行，明朝我还有脸见人么？”水根说：“湖里全是雪，没人能打得到方向。湖里雪大风大，即使你不走失，也要在湖里冻死。我咯里虽然小，可是暖和，安全。”棠枝又低下头，沉思片刻，终于她咬咬牙，说：“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鄱阳湖里！”
水根扯起锚，把棠枝渡到了对岸。水根说：“跟着高压电铁塔走，就不会迷路。”棠枝向水根挥挥手，走进了风雪迷茫、夜色深沉的鄱阳湖。
无抵挡的风，夹着大雪，一股脑地往棠枝身上泼，棠枝艰难地在湖里行进。周围早已是灰茫茫的一片，并向黑暗处无限地延伸，棠枝已看不清前进的方向，她只能是凭着记忆，努力地寻找高压电铁塔。湖中有四座铁塔，联接着通向棠荫岛的输电线路。沿着铁塔笔直走，就一定能走到棠荫岛。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影子，棠枝依稀可以分辨出铁塔上的钢架。棠枝加快脚步，向铁塔走去。不错，是铁塔！铁塔上挂着半截破网，积满了雪，在风中飘动。棠枝兴奋地扶着铁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没有了，鄱阳湖变得一片沉寂。棠枝环顾四周，搜寻着下一座铁塔。要是在白天，这里一定是一望无际的银色世界，那四座铁塔一定是湖中最美的风景。可今夜，棠枝只能看到眼前灰白的雪和无边的夜。棠枝跟着感觉继续前行，向下一座铁塔进发。
雪差不多没了棠枝的膝盖，可棠枝一点也不觉得冷，她走得浑身发热，心里也开始焦急起来：这茫茫雪野，浩浩鄱湖，哪里是棠荫岛的方向？她就只管走，不知疲倦地走，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又出现铁塔的身影，棠枝又激动起来，带着小跑奔向那座铁塔。近了，到了，铁塔上半截鱼网依然醒目地挂在那里，还是刚才的铁塔。我迷路了！棠枝的心彻底凉了。棠枝背靠在铁塔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她终于感觉到累了。
雪又开始下起来，一朵一朵，飘到棠枝的脸上，棠枝好象闻到了雪花的香味，她张开手臂，要把雪花全部搂进自己怀抱。那不是雪花，是满山开放的栀子花。“栀子哪个开花啊白如霜，风吹荷花啊香两岸……”棠枝听到自己当年唱给宝生的歌声。栀子花从天上一片片地飘落，慢慢地把棠枝盖住，好香的栀子花啊，棠枝完全陶醉了。真香啊，真香!我想睡了，睡吧，睡吧——棠枝就在飘满香味的栀子花中睡着了。
第二天，人们在铁塔旁找到了棠枝。棠枝的手紧攥着。扳开来，手心里是一张已经发黄的“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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