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些天来,程益源可是一直都高兴不起来。一直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在告诉他,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完完全全地给搁置起来了。因为在近段时间以来,领导只安排一些零散琐细的通知和一些老生常谈式的公文交给他,拟或叫他起草个收水电费的启事甚或是给几个无关紧要的文件文件加盖个戳地打发了事。
之前,新调来的湖都一号诸灏派人把程益源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要他就招商引资,强市兴工,城市建设及改造工作等方面的内容,配合办公室的一班人马写出一份详细的综合汇报材料来,因为诸书记要用它向几天后来湖都县考察、调研的吴副省长面前,跟他作详细的汇报。凡是湖都县委、县政府大院里大大小小的干部们都知道,程益源在写汇报材料上是个出了名的实心桶。他自从步入政界走上了仕途,便深受洪纪禅主任的影响,一直本着实事求是,客观的态度做事。不管是公事也好,私事也罢,他从不用虚伪的态度去对待它。就是对自己也好,对他人也罢,他抱定的态度也是一切以实事为依据,用事实来说话。就像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的广告语一样,谈焦点问题,用事实说话。
可程益源这个人,偏偏错就错在他的思维总是一根筋上。他在撰写汇报材料的过程中,完全没有能够去认真去领会诸灏书记心里的真实意图。他对诸灏书记提出的几个方面高标准数字的意图,完全没有把握透彻,他更不懂得这数字后面,暗藏的高深玄机。不是社会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么,官要数字,数字出官。可惜程益源他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没能弄得个清楚明白,只管在汇报材料的内容上,选择使用的有关数据,统统都是县委政府手里掌握的、真实的命脉数字,而根本没有去按照诸灏书记的意思使用另一套专门的,应付上面检查,出成绩的统计口径上的那些个数据,这着实让诸灏书记很是恼火。于是,第二天县委常委兼县委办公室主任杨勤就根据诸书记的指示,把程益源手头上所管理的工作移交给了一个新来的秘书马培。从此,程益源杜主任算是彻底的清闲下来了,这也多亏了诸灏书记的关照,让程益源在不久之后,借助人大洪纪禅主任的影响力,从县委大院去了人大的教科文卫专业委员会。
当时,虽然说程益源副主任的调走了,再也不必为了赶个材料而连夜爬格子,熬油点蜡的了。但终归是怪他自己没见识,于仕途这一道还没走得通呢。记得曾经有人讲过在南方的某个县里,有个县委书记即将要离开他的书记任上升迁到了某市去担任市长,就在他在即将离任那些日子里,他把在自己身边工作的甲乙丙丁,三男一女四个秘书找到一起来谈心,他觉得自己在离开之前,一定要把自己身边的几位贴身人才给安排好。于是,就在一天下午,书记语重心长、言辞恳切地问四个秘书问道,我来县里工作已经十几年了,从我一到县里,我就是挑了你们几个小鬼跟着我,一直跟到今天都不曾离开过我的身前身后。在这其间,说句老实话,虽然我给你们挂了个正科级的秘书职务,但在历次的干部任免中没让你们去担任实职。因为我不是没有考虑过给你们安排一个实职,而是我心里舍不得放你们走哇。这十几年来,你们几个与我心意相通,我怕换了新人工作起来就不顺手,所以就一直把你们留在了自己的身边,而没能给你们一个更好的,适当的位子。现在,我不日将要离任升职去外地了,也不好再把你们带到外地去而耽误了安排你们,所以我今天要考考你们四个,看看你们四个人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跟着我到底学得怎么样了,于仕途这一道来说,又弄明白了些什么,有没有独立出去工作的经验,这样子的话,我就好考虑在走之前给你们都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你们几个也不用客套,就实话实说,那样的话,我也就正好根据你们的成绩来量材使用。这四个位秘书听了书记的话之后,大喜过望,他们心想,今天可得要好好地表现一下子了。于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眼神一对,头微一点,大家就心领神会地有了主意。首先是搞材料的机要秘书甲先接了过去,他神情稍显紧张地说道,书记哇,蒙你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我可就说心里话了。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只见他把拿在手上的水笔扬了扬之后,不无得意地冲书记说道,我这些年来总的体会就是:外面的笔帽大,里头的笔尖小,假的我写得多,真的我写得少。等到甲秘书的话一说完,负责处理日常事务工作的,平时掌管印把子的乙秘书马上抢着摊开了的手掌,对着手中的公章说道:章子下面砣砣大,章子上面把把小,我是私事办的多,公事办的少。此刻,坐在茶几边上的丙秘书迫不及待地接过乙秘书的话去,拿出他夹在腋下的大肚皮包朝外扬了扬接口道:我这里是包包肚子大,包包口子小,红包塞得多,公文装得少。等他们三个秘书一讲完,那个分管书记饮食起居的生活秘书丁小姐,脸上突然漾起了一抹浅浅的红润的涩晕。她的声音不大,仿如燕喃。只见她用伸出芊芊玉指,迅速地朝胸前的两座山峰点了点之后,便迅即将玉指又朝两腿夹着的私处一指说,我这里没什么好说的,总之是奶头山儿大,水帘洞儿小,领导用得多,老公用得少。他把话一说完,便不由自主地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用一头如绸布般的秀发把自己给藏了起来。等这甲乙丙丁四个秘书逐一地表达完他们各自的意思,书记听的是浑身舒服,打心眼里高兴啊。早就把个头点得像鸡啄米似地一迭声地连连说了几十个好……好……好字来。他说,你们四个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是天造地设人间奇才,太难得了。当真是把我的为官之道和仕途从政经验全都学到心里去了,好吧,从明天开始,你们都准备去给我独挡一面,负责一个合适部门的工作,都去当个一把手试试,只是以后可别忘了我,千万别丢了我这某某人的脸哟。于是,这甲乙丙丁四个秘书就在书记的关照下做足了升官发财的美梦。
因此,话到这里我们就不难想见这程益源肯定在诸灏书记那里讨得了什么便宜。但是,程益源他也不能怪了别人,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己那榆木脑袋不开窍,全然不晓得这仕途升迁中的冷酷和卑劣。即使是有人可惜程益源的遭际,那也只能是可惜程益源没有学到别人那种趋炎附势,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惜牺牲民众利益,出卖自己的肉体乃至灵魂的丑陋本事,从而把一个好不容易挣来的,好端端的仕途白白地给断送掉了。所以,大家伙都说这程益源就是脑袋里面缺了根筋,他最后落得那么个下场,全是他咎由自取而落下的恶果。
虽然在事业及前途的发展上让程益源觉得委屈、憋闷、难受,但是他也知道这世界上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多着呢。反正他自己都已是奔五十的人了,就是干得再多再好,也已是昨日黄花瘦,明朝难以度春风了。既然就这么闲下来了,那就干脆闲着吧,免得讨人嫌碍人眼的。于是,程源放下心头最后残存的一点怨气,心地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过自己安生的日子。虽然他从不去惹事,可事情还真的有时候就会无缘无故地找到他的头上来,他想不惹事都不行。由于程益源还在不自觉地顶着个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帽子占了个重要的位子在那里,影响到了一些投机钻营者们的升迁,更为严重的是影响到了诸灏书记对人事的摆布和安排,因此,关于程益源的问题,一直碍于洪纪禅主任的面子不好对他做另外的调整。接下来就好了,那天,洪纪禅主任在医院病床上的一番临终遗言倒是解了诸灏书记的围,提前把程益源安排到人大去了。
自从诸灏到湖都县任县委书记以来,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面考察全县副科级以上的机关干部。有许多的精明人心里是揣着明白而表面上却装着糊涂,一副什么也满不在乎的样子,而实际上,在内心里却是日夜心神不宁,忐忑不安的。这对于那些个跑官买官,投机钻营者来说,无疑是带来了天大的福音。没位子的人是没日没夜的去跑位子、跑帽子,有了位子的人,他又得跑这跑那的去保屁股下的位子、保头上的帽子,还有的人总想着要给自己的帽子上再加上个红杠子,亦跑的是不亦乐乎。借用某领导的话是这样说的,在湖都县,你们谁都不用去找,找谁也没有用。在湖都县这一亩三分地里,就只有找我这个湖都一号。我就是湖都的皇帝,湖都的皇帝就是我。他的言下之意是大家要找人,就只有来找我诸某人了。
因此,那些个有位子没位子的大小罗卜头般的政客们,掮客们都明白,在湖都县的这块地盘上,自然懂得应该找谁去合适,故而,人们就全都去找诸灏这个土皇帝要官啰。很多人都知道,在地方上做官的人他们的手上会有些什么样的把戏,是可以玩得转的呢?无非一个是权而另一个就是利罢了。如果要想通过手中的权来得到心中想要的利,那么你就要让别人知道你手上的权力到底有多大。你就得去学会去玩人,玩钱。如果你要是有本事把个人给玩活泛了,那就说明你驾驭权的能力强大了,技巧也娴熟了,这才能够换得到红利滚滚来了。
前面已早就说过, 程益源是从小山沟里爬出来的一个山村娃子。只是因为他在命运中的机缘巧合,这人生中遇到了洪纪禅主任这么一个大好人而得以顺利走上了仕途,并且最后是在苦做苦捱的十几年后,由洪纪禅老主任在弥留之际向时任湖都县委书记的邹开来,市长周明光那里讨要了顶正科级的破帽子戴在头顶上的。再加上他跟着洪主任那么多年,事事不敢越雷池半步,清贫自守,两袖清风,更不敢埋没了祖宗,辱没了自己的家风,他总是怕自己会给父母双亲及众乡亲们丢了面子。所以,直到今天为止,他和妻子吴月影,儿子程楦一家三口尚是挤在县委大院后面的一套六十平米的房改房里,从来没挪过窝呢。另外,他还得从原本就不高的工资中挤出钱来帮助父母去送两个妹妹念书,故此,他还哪里拿得出闲钱来到处去跑官买官呢?他也有时候在背地里暗骂自己无能,看身边的同事天天穿名牌、抽名烟、喝名酒,论工资表上来看,别人还都不比他高,可为什么人家就过得那么滋润呢?自己却为什么过得这么寒碜。这其中的道道,他自是心知肚明的,但就是让人家打死他,也是叫他做不出来的。因而,在这次的人事调整和变动中,他只能是坐在家里听天命而不去尽人事了。即使是想去尽尽人事,他也是无能为力的。尽管他在基层及群众中的口碑都甚好,但如今在这物欲横流的现实生活中,口碑好能当饭吃?能当银子使么?如果兜里没有银子,就一定是吊不来鬼的。
因此,当这次县委、政府两院的人事变动名单公示出来后,程益源也只是坐在家里没出来。他都懒得不愿意走出门去看一下的。当人们议论纷纷地相互道贺,互致祝福的话语不断地随风透过门窗飘入他耳廓的时候,他把家里的门窗全都关死起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里看书,上网,玩游戏。中午时分,妻子吴月影下班回家来,她见程益源关门闭窗地坐在屋里,饭没做水也没烧,就知道这是丈夫因了外面的事心里不痛快,所以,她进屋后也没敢吱声,便自己赶紧下厨房做饭烧菜去了。不多时,在东湖中学读初中二年级的儿子程楦慌急慌忙地跑了进来,刚一进门就急急地向程益源道,爸爸,爸爸,我刚才在县委大院门前的公示牌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你分配到县委政策研究室当副主任去了,有好几个副主任呢,你是排在第七呢,老爸,你现在可是当八把手了哇。说完,还扮了个鬼脸给程益源看。程益源听了儿子这么一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洪纪禅主任不是早就远离人世了么?自己那个人大教科文卫主人的位子这次也给你人家腾出来了,好好好,我就如儿子说的那样,当个正科级的八把手算了。他见儿子的调皮、谐趣非常可爱,不由得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出来。他笑对程楦道,当八把手好哇,当八把手就不用管事了,正好可以腾出时间来在家里多管管你,陪陪你妈不好嘛,儿子?程楦听了爸爸的话,天真,调皮地对着程益源伸出两根手指,摆了个V字,然后扮了个怪相说道,我才不用你操心呢,老爸,老师可是天天都在表扬我。你只要帮我妈买买菜,做做饭,让她能轻快些就好了。
这时,吴月影已做好了饭菜,正从厨房里给端了出来。他见程益源和程楦父子俩说笑得这么开心,程益源的脸上也已全然没有了刚才进门时看到的忧郁和愁闷,她心里隐藏着的担忧也随着父子俩的对话悄然地退却了。她高兴地招呼丈夫和儿子过去吃饭,她嘴里在叫着,手却也没有闲着。她拿过碗来先给程益源、程楦父子俩盛好了两碗刚刚煲好的莲子花生排骨汤,要他们先给喝下去。程楦接过吴月影递来的汤,颇为识事地对吴月影说,谢谢妈妈。程益源却坚持着要让妻子先喝,他才肯动手喝,吴月影说,好,好,好。我也喝。她赶忙自己也盛了半碗坐到饭桌前慢慢地喝了起来。吴月影一边喝着汤一边看着丈夫和孩子,此刻见程益源的脸上已完全开始由阴转晴了,她知道这是程益源内心深埋的心结被儿子打开了,她再不用替他担惊受怕了。此刻,吴月影好看的脸上不由得弥漫出满脸充盈着幸福满足的神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