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的悲哀,在我看来,莫过于此——可以把握的不去把握,不能把握的竟拼命追求,以致到死都执迷不悟。我是说,心态这东西完全可以由我操纵,比如说用什么样的心态去应对生活,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世界,等等,都是由我说了算,可是我们却放弃了主人的位置,却身不由己地受环境这位喧宾所左右;再比如,我们在身外那无穷的且不断变着的世界面前,却几乎意识不到自身的渺小,常以一种倨傲的姿态出现,以为它不过是我们指头下的一粒算盘珠子,爱怎么拨弄,就怎么拨弄,可是到头来,连棺材怎么摆放你都无法干涉,何况功名利禄,这些人人都垂涎的东西,更不是你事先可以安排妥贴的。故达人不争,顺天应命。做这样的达人原本不是很难,可如今就像“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呢?在于人类从诞生时就携带而来的病毒——贪婪。这个病毒的抗药性特别强,为根治人类的痼疾,多少好心的药理学家,为人类开出不少良方。可叹的是人们乐于使用的不大有效,有疗效的人们却害怕使用。后一种方剂,并没有复杂的配伍,其实,它只是一种单方,那就是不时的去思考“死”的命题。
“死”是怎么一回事呢?简单地说就是生命从有到无的过程,当这个过程走完了,结果就进入无边的空寂。有趣的是:当我们追溯生命本源的时候,我们会有惊人的发现——生命原本也来自无边空寂。这样说来“死”并不可怕,无非是从空寂出来仍然回到空寂,这大概也是民间说“死”是回老家的原因所在吧。旷达之人明白此理,故能够泰然自乐地面对死亡
耶稣和庄子都是勇于直面惨淡人生的人,都曾沉思过“死亡”——这一关涉人生的重大问题,透彻之后,都成了敢于蔑视“死亡”的人。释迦刚出道的时候,慑于死神的威力,先从意念上让自己浸泡在死亡的黑水之中,然后从中冒出来,以求得不同于肉体诞生的精神复活,他把这个过程命名为涅槃。有涅槃经历的人是幸运的人,他必定能坦然面对伴随人生的生老病死,更不用说无关痒痛的得失荣辱,这就是超脱。超脱之人,会获得一种“轻”的体验,这种“轻”会把他飘举到无挂碍的自在境地,或许这便是佛教所称的“极乐世界”。一个超脱之人,不受外物的羁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获得了人生的至宝——自由。有这个至宝在身,焉有不快乐之理?世俗之人不能理解苏东坡在政坛上不断跌跤,一而再,再而三的遭贬谪流放,以致流落到在当时人们心目中所谓的蛮荒之地——海南,为什么依然故我潇洒自如?这段时间,在他记录生活经历的诗作里,丝毫没有感伤情绪的流露,相反,写出了不少清新轻快的诗句,其中就有大家耳熟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就很能说明他之洒脱。凡了解苏氏生活背景的人,不会不知道,他有一位至交好友,叫佛印,他与佛印往来甚殷,且惺惺相惜。说苏东坡受佛印的潜移默化可能有点冤枉,东坡是何等玲珑之人,但在同佛印的交往中受空灵佛理的点拨,我想该是不争的事实。翻开典籍,像东坡那般透彻的人,可谓凤毛麟角,但他若不是以“死”作为砺石,怎能磨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闪光诗句。
从古至今,芸芸众生之中,敢于讨论“死亡”话题的人尚且不多,更不用说去作深入思考的人之少。凭什么这么说呢?就凭史书中关于“死亡”的忌讳语之多,以及风俗中对死神的敬畏。不是夸张,我们的同胞对“死”可说是噤若寒蝉,乃至谈“死”色变,甚至连圣哲孔子在学生问到“死”的问题,也采取回避的态度,居然用“未知生,焉知死”的说辞,把学生的话挡了回去。民间就更不用说了,试想:在一个吉庆的日子,有人敢挑战民情而说“死”,不被人骂得狗血淋头才是怪事。而在仅有的料理亡人后事的仪式里,比如收殓时道士的叹亡,很少有人在意去听,这都是源于骨子里的“怕”在作怪。倘若一个人对“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还怕丢官吗?还怕破财吗?还怕苦难吗?还怕黑暗吗?还怕……?他必定清楚,这一切都是身外之物,都将随着生命的消失而不存在。因此,他不屑于用他宝贵而且有限的生命去换取一己且短暂的物质享受,而去追求崇高博大的精神生活。大家耳熟能详的“路漫漫兮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诗句,不就是三闾大夫秉承上述人生观的见证吗?设若三闾大夫在当朝权贵面前稍微佝偻一下腰身,丰衣足食还在话下吗?,不,这不是他向往的生活,他不愿意看到楚国人民遭受亡国之痛。与其用国人之痛来换取卑微的人生,宁愿跣足褴褛,行吟江畔,甚至抱石沉江。这就是崇高。近代史上的谭嗣同,一提到他,人们自然联想到他就义时的两句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非豪迈之人,不能横刀向天;非彻悟之人,不能笑对去留。这就是崇高激发的慷慨所致:连性命都不顾惜。印度拉甘地是世界知名人士,他明白“以暴易暴几时休”的道理,从而听命心灵呼唤而忠实践行托尔斯泰的“不以暴力抗恶”的主张,对敌人的耻笑谩骂,以耳边风看待;对敌人的真枪实弹,用脆弱的胸膛当盾牌迎上。一个没有坚强精神内核的人,谁能做得出?其内核就是博爱。他不仅爱水火中的人民,同时也爱得势但心灵蒙尘的敌人,尤以后者为难。如果没有大海兼收并蓄般的胸怀,是没有办法行到这一步的;如果不是看清了是人都难逃死劫这一事理,也生不出大无畏的勇气。
上面所提到的大都是历史上优秀的人物,他们的崇高品质得以产生的契机或许千差万别,但有一点相同——可能失之武断——我认为离不开对“死亡”问题的思考。
“死亡”问题,是一味观念催化剂,正如催化剂有正反两方面的功能一样,对“死亡”问题的不正确的认识,自然会对人生产生负面影响——
有些人一想到“死”,就发急,一发急,就乱方寸,一乱方寸,什么样的荒唐行为都会出现。野心家一看到国王的排场及奢华,就也想在死前拥有,丝毫不考虑作为君王应具备的才能和品质,于是便搞阴谋诡计去谋权篡位,,把一个好端端的安宁之邦弄得分崩离析,结果自己没有过上舒心的日子,人民也跟着遭殃。色狼一见到漂亮女人就想一亲芳泽,觉得死前没能得到漂亮女人的眷顾简直白活,采用的方法不是锻炼自己的能耐,提升自己的魅力,而是用强暴的手段去占有,结果搞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馋嘴猫看到人家吃得津津有味就嫉妒,心想为什么只有他能吃到,我死前不能吃到,不是枉活了吗?与其等到不可预知的将来,不如就在当下兑现,于是乎,不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去谋取,而是采用最便当的方式——掠夺——去拿来,到头来弄得两派俱伤,即使实力强于对方,也要付出血的代价,再说强中更有强中手,下次遇到更狠的,你也会成为不道德的牺牲品(以上是就无序社会而言,在有序的社会里,即使是赢了,也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由此可见,“死亡”问题,关涉人生。换句话说,死亡观,决定人生观。从这个角度看,孔夫子似乎应该说:“未知死,焉知生”。因为,不知死,就不知道生命的真相,而不知道生命的真相,就会胡作非为。总之,肉体的消亡,任谁也无法阻止;精神的延续,唯有崇高者才能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