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女儿去地铁站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问：你回家过节吗？我语塞，支支吾吾：还没确定啊。
昨天我想好了今天要给母亲打电话的，结果是母亲先打来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母在老家儿亦愁啊。我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承诺什么时候回去，但母亲是从我出门第一天就开始盼望我回家的，但她找儿子说话得有个借口，不然不好开口，于是在端午节前夕，给儿子一个电话。打电话对母亲很奢侈，因为她没有人给她发工资。
我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说实话，我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但我想有文化，这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没有文化的人对端午节的理解跟有文化的人的理解不一样。有文化的人过端午节会想起爱国诗人屈原，会想起屈原那些很深奥的很“骚”味诗句。我从来不能。
端午节，在我的印象中就是过节，过节就吃粑，也不会想起粽子，因为我的印象中，过节根本没有粽子。我哪里会想到屈原？我到很晚的时候才知道有姓屈的，到现在才勉强知道有个屈臣氏，但那是韩国的，八竿子打不着咱呢。
我就是知道过节会吃粑，就是被褥粑，发粑子，我母亲叫小麦子粑。
对，小麦子粑。
就是各家把攒下的小麦到公家的机房里机碎，再把麦麸筛去，用白白的面粉用粬子拌好，做成好看的蘑菇伞形，放被单上等发，带到发到合适的程度就用柴火锅去蒸。这蒸粑是非常好看的。一般是用好几条抹布把锅盖围好，用麦秆或粗柴火旺火蒸，待到抹布上有了蒸汽冒出，就是粑快熟了。我娘有六个孩子，全是饿鬼变的，所以在过节的时候，全都挤在锅周围等待那好看的蒸汽出现，一旦有点点蒸汽冒出，眼尖的我总是第一个大喊：出汽了！但这时大人基本不慌筋，比如我娘，就说要等等，等到四周出全了汽，粑才熟了。娘到底舍不得饿人眼空的孩子，也撺掇奶奶把粑出了。最有权威的奶奶会不情愿地把锅盖打开，会很权威地偿偿粑，之后叹一声：粘牙齿。就是说，粑没熟。
这很令人失望，但希望还在。我们在这档口回讨论自己能吃几个，等我们都瞎说了一通，母亲会纠正我们：饿人眼空。
那当然是，黄皮瘦骨的孩子，真的吃不了太多的东西。
其实，过节（端午节）的时候还吃更好的东西，就是大蒜和鸡蛋。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大蒜知道不？就是大蒜籽，整个的和粑一起蒸了，然后你去占有一个，把大蒜白而且红的外衣剥开，吃里面白白的泥一样的东西？不好吃？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心我揍你。
还有蛋，就是鸡蛋。那个岁月，一个鸡蛋卖八分钱一个，谁还有钱买呀？都是自家攒着的。只有过节的时候，每个孩子可以分到一个或数个鸡蛋，再就是去外婆家拜节的时候可以吃一个或数个。到底几个？我说不清楚呀，谁知道你家或你外婆家有没有工人呢？有工人，那指定不止一个呗。我家没有工人，我外婆家也没有工人，所以多半只能吃一个。但很多的时候，一个也没有，外婆会说清楚：发了鸡瘟。
那鸭蛋呢？你以为你是谁？鸭蛋那是一般人能吃到的吗？鸭蛋，我跟你说，那是，那是，淡蓝色的壳，好大的个，吃一个味道好一整天的东西。跟你说也白说，你不知道的。
我真吃过鸭蛋，一吃就是十个！我哥也吃了，我也吃了（骗你不是人），我三弟也吃了，妹妹也吃了，都是十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资产阶级的东西不？我看根本就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还没有！
记不得那是哪年，我娘买了两只小鸭崽养。那年月，人都缺吃的，谁家还有余粮养鸭呀。这鸭就只能饿着。我看这俩鸭可怜，就到河里去摸螺蛳，自作聪明地用石块把螺蛳壳砸破，丢到鸭埘里。谁知鸭子见了这东西非常兴奋，比我们见了被褥粑还高兴，分分钟就把螺丝肉吃得干净，只剩下碎碎的螺丝壳。
于是我每天都担负了一个去河里摸螺蛳的义务。做别的我很笨（比如读书），摸螺蛳我却非常在行，这俩鸭也就每天都能吃到足够的螺蛳。
所以我至今都知道鸭子毛是这样变化的，先是黄绒绒的，后来出现少量的好看的褐色胸毛，在我的盼望中那褐色毛渐渐的长满全身，鸭子头部还有些稚气未脱的白毛。
突然有一天，我娘宣布：鸭子下蛋了！
哎呀，这是真的吗？这就是真的呀，不信你看去，小是小了点，淡绿色的壳，跟鸡蛋不同，但到底比鸡蛋要大些的。
有了第一个，过了几天有了第二个，再后来，竟然一天能捡俩，这简直令人心花怒放啊。
为了这个成果，我每天都去河里摸螺蛳，每天都把螺蛳敲得足够碎才丢到鸭埘里去喂鸭。
这就到了端午节。突然我娘宣布：今年过节，每个顽子发十个鸭蛋！
这是真的吗？十个，还是鸭蛋，怎么觉得比梦还不真实呢？但这太令人高兴啊，我们这样的农家子弟，从来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谁知道理想是什么？），能在过节的时候吃到蛋，就是非常不错的运气，谁还指望能吃几个，甚至是十个呢？
我奶奶竟然没有提出异议。
我的母亲，亲自给每个孩子发了十个鸭蛋，一个不少！
我到底发现了一个人尤其是小孩根本吃不了十个鸭蛋的，那十个鸭蛋后来是怎么吃下去的我真的记不得了。但我可以肯定，我这辈子超理想地幸运就是这一次了。
所以，过节，在我粗蠢的思想里，就是吃被褥粑和鸭蛋。
娘，我知道您准备好了蒸好的大蒜，还有鸡蛋，您没有鸭蛋我是知道的。您在等你那个幼时遗尿的儿子回家，可是那个儿子粗而且蠢，记得吃记得玩就是记不得娘，甚至连娘发鸭蛋的事也忘了。于是您拨了电话。
您粗蠢的儿子正在送您的孙女去地铁站搭火车回家。
娘，八哥和白头翁正在日以继夜地啄食咱家的枇杷，我知道的。你不要理这些可恶的扁毛，你能吃就吃，能送就送，余下的，让这狗日的扁毛吃吧。
儿子还不能回家，那粑好吃，尝了，尝了，梦里几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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