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师 傅
理发师傅程启发是江北人。他个子略显高大,大光头,眯缝着眼,不算瘦。是什么时候来我地,只有上辈人知道,反正是旧社会逃荒来的吧。
我启蒙私塾是设在老庙上厅,中下厅是他家住。这是大八间形式的庙堂。他家是四口人,有老伴、一儿、一女。据说儿女不是他亲生的,但一家子和和美美的。
程师傅有点耳背,眼睛也不大好使,总是眯缝着眼。他从不高声大笑,可能是职业形成的习惯,开怀大笑时,手会颤抖,剃刀会伤头皮。他的笑是用眼和脸部的表情来表示。所以眯缝着眼是他的微笑,是友善的表示。
剃头帮是有规矩的,都有自己的领地。他是包土目片的,一人一年多少钱,小孩要少点。我们这里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村子,剃完一次头大致要半个月,也就是每个人一个月要剃两次头。他对自己的工作是非常的执着、认真,半月一次头,从不少你的;他对自己用的工具也是特别注意,稍有丁点毛病,或是修理或是换新(特别是推剪不锋利,叫人不舒服),决不马虎。每天他都起得很早,先给家里挑满一缸水,还要到菜园地里干会活,然后摆上磨刀石,把所有的剃刀磨个遍,直到满意为止。最后才背起工具箱上户。早出晚归,要在户上吃两餐饭(轮供)。
给中老年人剃头,总要另加取耳(挖耳屎)。取耳用三件工具:一是狭长尖刀,绞刮耳孔细毛;二是镊子,夹取耳屎;三是小耳扒,挖耳屎。耳屎有两种:一种是干耳屎,一种是油耳屎。油耳屎湿湿的,很臭很脏,像脓水。别人在旁边都不敢看,但他不管你是干耳屎还是油耳屎,都是一视同仁,细心加耐心,不厌其烦地给挖耳屎。他总是一边和你轻声唠嗑,一边轻轻地细心地取耳屎。还真是一种享受,不亚于现代桑拿按摩。怪不得有好多人喜欢取耳,头一剃好立即手指耳朵:‘哎,哎。’那意思是给取个耳吧。程师傅也就笑眯眯的左手三指叉夹好三件取耳宝,再拉把椅子旁边坐下给他取耳。取耳的第一步是用小尖刀刮耳毛,这要特别小心;第二步是用镊子夹耳屎,多的有一大团;最后是用耳扒扒干净剩余的耳屎。这三种工具,只在指叉上调换,非常娴熟。
我打从记事起就是他理发。父亲要我叫他伯伯。小孩子最怕剃头,特别是冬季,铁推剪冰得颈窝难受。小孩一见他就躲。他是跨大步,伸长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抓住,夹在他的裆下,连哄带吓的几下剃好。那时小孩的发式都是茶壶盖儿,头顶上一团毛。
十岁以下的孩子,都是他坐着给你剃;大一些的孩子,一般是站着给你剃;长成大人了,你就得坐着,他才好剃。给大人剃头,他要用两腿屈曲来调准高度。他的腿很吃力,两手也不轻松,两手要长时间举起,所以理发师傅也是很辛苦。
我是他看着长大的,不但不以长辈自居,还把你当朋友看待。总爱与我攀扯几句,知我学了些武术,也说点粗浅武学,有时还比划几下给我看。原来他还是个炼家子。当然主要还在于我是读书人。他不识字,账目是凭脑记,时间长了就难记。每年总要我帮他记一次账,我也总是乐意帮他记好每笔账。
旧社会理发一行被人瞧不起,现在不同了,劳动者都受到尊敬。他经常高兴地对我说:‘刚(jiang江北口音)好了,干部也对我点头问好。心里头也舒服多了。’
程师傅是个勤快人。从没看见他坐下来喝杯茶,也从不抽烟。他一有空就扛锄下地锄草,或挑担粪到菜园施肥。他的菜园地是挤时间搞,真正是理发与菜地两不误。
程师傅迁过四次住居。从老庙搬到前舍,从前舍搬到后舍,最后又从后舍搬到前舍。每迁一次,都建有厨房、猪圈等配套设施。可想他一生花的精力、物力有多大!
那些年月,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人们总是看到——早晨,他是大步流星上户,傍晚,他是大步急走回家;斜背的工具木箱在他的臀部有节奏地拍打着,拍打着······
岁月也总是无情的,人们这忠实的朋友——程启发老师傅早已作古,但他那熟悉的身影,还在有些年岁的人们的记忆里。
胡振金 一九九八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