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 文 付尚林
白棉花
上
在我刚刚人模人样的时候,我便开始满嘴跑火车,吹牛撒谎成了大塘山的名嘴。在村里大人们开会时我和村里小人们也开会。雷三妹雷小花还有豆芽三棍二柱他们都听我作报告。我告诉他们,我家的生活是最幸福的,除了毛主席每天都有米粉蒸肉吃,我家天天有鸡蛋吃,水蒸红皮蛋油煎鸡蛋随便我吃,因为那只每天打鸣报晓的鸡公,我父亲也给它下了每天下两只蛋的任务,至少一只。公鸡下的蛋是什么味,二柱问。我告诉他,那味道你想不到的,味道好极了。我咂了咂嘴,告诉他说,我早晨吃了一只,蛋黄还在牙缝里,你们看到没。二柱小花他们说,看到了后来又说沒看到。小花说,我家的那只公鸡咋不下蛋呐。我说那是我爸沒给你家公鸡下命令。小花说,德官,那你叫你爸下命令吧,我除了生曰吃一个红皮鸡蛋从来都没得吃。行,有机会我给我爸说…二柱三棍他们对枪不感兴趣,小红他们对枪也沒多少意思。我又告诉他们,我家夜里有两只兔子,一只晚上跳到月球上去,被嫦娥抱着,另一只在我爸怀里。小红他们不相信,说啥时德官家养了兔子。开会的大人群中大棍看着我,说德官母亲养了兔子,德官的小姨也养了兔子。我说,大棍叔,我咋不知道。大棍叔说,你肯定不知道,你爸知道,你小姨家养的兔子比你母亲的还好看呐。我说我去我小姨家,我都是到处翻,也没见过兔笼兔窝啥呀。大棍说,你小姨是偷偷养在怀里,你咋见得着。
有一天小姨来我家看我母亲,母亲去塘口洗衣不在。小姨给了我一块小白兔糖。我想起小姨家兔子的事,就问小姨,小姨突然变了脸,然后又回家回农科所了。父亲回来,问我小姨哭的事,我便把大棍的话重述了一遍。父亲让母亲折来了五根柳条,又用棕绳把我捆在一棵树上。说早就要打你了,你嘴上跑火车,除了吹牛就是撒谎。母亲在一旁不做声,任由父亲用柳条抽我,五根柳条抽断了三根,还有两根也断了。
抽第四根的时候,母亲开了口,儿呵,娘也不忍心打你呵,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肉呵,是娘的心肝肝呵。你爸爸打你身上疼在我身上呵。我忍着痛说,打吧,打在我身上疼在你身上,你不怕痛你就只管打。你们打断了三根柳条,我都不煞眉毛,你打第四根也不煞一下,煞了半下眉毛就不是好汉就不是李逵。母亲又说,儿呵,娘是不能不打你,早先你象你爸这样吹吹牛我也不在意,可如今你除了吹牛,还象你父亲一样舞流氓我就不能不打你了。父亲在旁边说,我啥时吹牛撒流氓了。母亲抽断了第四根柳条,对父亲说,谁管你破事,我教育我儿子吶。父亲说,教育儿子也不能往我身上泼呵。母亲忽然将第五根柳条拿起,一把一把地折断,折成了四五个小截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泪哭了起来,天啦,我是啥时造了孽,龙生龙凤生凤,生了个儿子跟他爸一样的德性。
整个夏天我满身柳条印儿在村里游荡,父亲的柳条印成了我在伙伴们面前坚贞不屈的物证,大人们都知道连长家儿子身上的柳条印儿,是我满嘴跑火车时抽出来的,也有人说是因为小姨家的兔子事抽出来的。有时大人拦住我,问几条柳条才抽出这般模样,我傲然回答,抽断了五条,第五条是我母亲自已折断的。后来又有人问,我又说,抽断了十条,有一条是我自己抽自己抽断的。大人们阴阴地笑,说十条不假,前五条是你胡说公鸡下金蛋,后五条是因为你要抱你小姨家兔子被你爸抽断的。我不做声,这时他们又拿出南瓜籽或是豆子来。说真话,是不是抱小姨家兔子了。我说不是,我小姨家没养兔子。他们将伸出豆子的手又缩了回去,说德官不说实话,不能给豆子,说实话做一个诚实的人才有豆子吃呐。后来我说是,他们便笑,笑得前仰后翻,摸摸我的头说,一个德性,大了准吃花生米挨枪子儿。我也笑,用手比划成枪,指着他们脑门子说,老子代表我爹毙了你。有时刚吃过豆子,他们又问是不是要抱小姨的兔子挨抽了。我说,你才抱了小姨的兔子呐。他们又是笑,又是前翻后仰,说,我们是想抱抱,就怕你爸爸的枪子儿不肯呐。
那些年城里象车水马龙似的,呼拉啦地下来一拔又一拔,他们到农村里来。说是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有一拔人便下到了我们村。小姨是其中之一,父亲叫他们为下放知识青年,村里老人们则私下称他们在城里吃不饱,到乡下来蹭饭的。开始我也相信老人们的话,城里又不种谷又不播麦,饭是肯定没得吃,但那时农村也吃不饱,每天早晨的稀饭象照镜子似的,吃了一碗,撒泡尿就没了,肚里空的时候多。村里老人怕饿,连屎都不敢拉,一拉肚子就饿了。后来我读书时才知道,他们并没有来蹭饭的意思,他们的口粮由上面统一划拔。每年总有几次活动,父亲去农科所开会,我有时也屁颠屁颠跟在父亲身后象个小毛虫。
农科所开始有十几和小姨一样的人,他们男男女女都穿黄军衣,扎着和我父亲一样扎着的黄皮带。我父亲不戴军帽,他们戴着五星黃军帽。女的在军帽后露着一截儿短齐发,男的则露出一大截白净的脖子。白净是他们的共同点,不象我父亲,从脸到脚脖子都是家里的木柱子黑。父亲说,他们都是刚从城里娇惯来的不会不白。他们刚从初中或高中毕业,被火车汽车拉到公社后又被牛车拉到各村各点的。小姨他们和我父亲和我村里人不同,他们的牙也很白,一有空就洗衣洗头。.雷家桥头洗衣的码头经常听到他们哼着歌洗衣,还经常见他们从一个筒子里挤出白色物在一个小刷子上,后来我才知是牙膏牙刷,原来牙白是他们用刷子刷出来的。小时我是从不刷牙的,小姨说,不刷牙就有虫,牙缝里的饭食长虫。我说,我们牙缝里从来没留过米饭之类东西,吃了饭我就咂嘴巴,肚子饿的时候多,有点食物我都把它们送到肚子里,决不让它在牙缝里养虫子。
那天我跟我父亲去农科所,看到一个人在土屋前刷牙,我便蹲在旁边看那白色泡沬在那人口里波浪一样翻滚,一种薄荷香味让我痴迷。我痴痴地说,好香。那人看我,便从口袋里掏出三四只糖给我,每颗糖纸上都有一只洁白的兔子。父亲说,还不谢谢白同志。那人对父亲笑,说连长,你儿子胖乎乎的好可爱。我将一只奶糖剥开,塞进嘴里,又将其余的放进衣袋里,说,小姨真漂亮。那人一怔,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笑。父亲也笑,说这家伙一张嘴就能跑火车。
后来我除了吹牛撒谎之外,我也又多了一个涂鸦文字的恶习。为此父亲又抽断了五根柳条,父亲一边抽一边愤怒地说,抽死你,抽死你,让你胡写八道。我依旧是坚贞不屈,就象一个把生命付与了信仰的人一样。说我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毛主席走了,本来是毛岸英接班,毛岸英也不在了,我们就接班。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主席的人就不是好的共产党人。父亲和母亲哗啦一下全跪在我脚下说,祖宗呵,你是要我们全挨枪子哎。祖宗呵,求你别满口跑火车。你是我儿子,我叫你爹行不行。我说,我看在你两老痛哭流泪的份上,我就不说不写了,等你两老也走了,我还要再坚持我的信仰。母亲说,儿呀,我们死了,你更不能说呀,我们在时你说了到时坐牢,我们还可以送送饭给你,我们死了,你坐牢了,谁送饭给你呀。我想了想,有这么严重吗。父亲点点头,严重。你沒见过你爷爷旦初,就是嘴吧跑火车惹的祸。我想起我爷爷在公社挨批斗的样子,心里怕了,小声问我母亲,以后你不在了,我说说过去的事,不说现在目下。如果以后写文字,只写过去很久的花草类行吗。母亲说,你最好别动笔杆子,你满嘴跑火车的毛病,到时得罪了领导得罪了看你不顺眼的,为娘的下地狱也救不了你。父亲叹了口气说,狗改不了吃屎,除非你撕了他这张嘴。
父亲没撕烂我这破嘴,我也平平安安己过了大半生,很感谢童年我父母的敦敦教诲,让我虽然以文字游戏但从来不得罪领导,不得罪同事,我最大的优点是现在嘴里不跑火车不撒谎,最多见到女同事女牌友说一句靠近肚腩的荤话,在肚腩上线突出的地方也最多多瞄一眼。就象我今天叙述的这个故事。
我的小姨那年十六岁,是城里人。小姨姓白,叫白棉花,叫这个名字的人很少。小姨告诉我,她父亲是一个纺纱厂的工程师,母亲是纺织工人。那年她母亲生她时,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全市许多物资都跟不上来,所有人都有一种冷饿交加的感觉。她母亲在产房里声音嘶哑,想用叫声抵抗寒冷,他父亲在产房里望着窗外下的那大片大片的雪花,那雪花朵儿象一朵朵儿棉花。她父亲说,老天爷,这要是下棉花多好,后来小姨就出生了,小姨的名字也叫白棉花。不知小姨的父亲是不是一个诗人,但我想即使他不是一个诗人,他也一定有诗人杜甫一样的情操。杜甫流落四川时住一个破草屋里,下瓢注大雨茅草被风刮跑又被顽童抢走。他还在说,修千万间广厦安天下寒士然后俱欢颜。那天小姨的名字其实有多种选择,白盐花白糖白面粉白米什么的,我要是生个女儿也碰上下雪,那时我完全会联想到白米白糖白面粉什么的。因为那时我最想吃的就是白糖和象城里人一样,吃白馒头。
第一次吃白馒头是我认了白棉花同志小姨后,我放学跑到农科所找小姨,那放在口袋里的小白兔糖当天晚上剥开了第二只,吃了后决定第三天仍至第四天第五天,再吃第三只,母亲说,好东西要慢慢吃才有意思。那天晚上在吃完了第二颗小白兔后,口里念着母亲教诲,手里却不自主地剥开了第三颗。吃完第四颗时才记起每次吃完东西时应该咂一阵嘴,回味一下食物给肚子带来的幸福感。我咂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嘴巴,幸福感如春风一般酥酥地拥着我,又春风般揉着我让我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小孩常犯的错误,这个错误是不可饶恕的,如果父母同意,我应该也愿意再接受五根柳条的惩罚。因为我再也没有小白兔糖。我应该坚决留下第四颗小白兔糖,这颗小白兔糖永远不吃,至少在有第五颗小白兔糖前不吃这第四颗。有了一颗,就有一种拥有美好的小白兔糖的幸福感。此时我锥心感受到好东西要留着的道理,我将小白糖纸折成小白兔糖的样子。一次又一次想象这是第五颗小白兔糖,但一次又一次想到,小白兔糖沒了,糖纸里包的是一个糖块一样大小的石子。
后来放学的时候,我的脚不自由主地拐向了农科所那排土屋,小姨正在洗衣服,脸脑上都是水珠子,小姨说,德官,找小姨呵。我没做声,后来忍不住说,小姨,糖吃完了。小姨笑,德官吃甜嘴了。我说,你再给我一颗,留着不吃。小姨没做声,后来叹了口气说,知道你要来的话,刚才那颗我就不吃了。小姨又说,德官,你别不高兴,过几天我要回上海了,给你带更多的好吃的,除了小白兔糖,还给你带白馒头包子啥的。我说,我没不高兴。小姨用水抹了我一下脸,说脏不拉叽的,象我弟弟。
小姨去上海看她弟弟,小姨那年十六岁了,她弟弟名字叫麦子,那位仿织女工在叫喊了一阵,声嘶力竭喊出了小姨后,又很快地在那场大雪中,让另一个生命嗷嗷地来到了雪如棉花如白面如白糖一样美好的世界。城里下乡的子女是两个抽一个。一般姐弟兄妹中都是做兄弟的下乡,因为男生在外比女生在外较为让父母安心些。这些都是我后来已为人父母后才知才体验到的。小姨在出生抢了头彩,他弟弟后来出生在母亲胎里产道里多呆了些时段,出来时就很体弱,面孔黑紫,医生拍打了好一阵才有了动静,但身体一直差,时常生病吃药。后来白家二抽一下乡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时,小姨便下到乡下了。
这一次小姨到上海,除了带了五颗小白兔糖给我,还给我带了两只白馒头,送到我读书的学校,看着我将馒头狼吞虎咽,笑着说,吃相这一点不如哥哥斯文,哥哥吃馒头时是一片片的吃,不是用嘴咬。她说的哥哥是她上海的弟弟麦子,城里人慢条慢理的讲斯文。我说小姨,我饿,早晨的稀饭拉了一次尿屎就没了。小姨说,小姨喜欢人说斯文话,吃东西时不能说脏东西。
雷家桥农科所周围,都是些旱地,在小姨来的第三年,农科所又来了一个带眼镜的,旱地便开始种起了棉花。整个夏天,一片葱葱绿绿,又开起了红白相间的花儿,那是棉花结铃前的一次花,结了铃之后,那花便谢了又凋零了。过了一段时间,是秋天时节,棉铃又开始绽开,爆出洁白的絮来,那是真正的白棉花,成片的棉田,洁白连了起来,远处看象白云落了下来,又看象飘了一层雪,遮住了棉杆也遮盖住了棉杆下那土地的黑。
这个夏天,棉枝疯长,全农科所的人都在棉田地剪枝打叶,培土起埂。小姨常常在傍晚的时候和那位戴眼镜的男子,扛着药筒水桶喷雾。棉花最怕棉蜘虫,粘上了棉叶便发黄发黑,棉花减产欠收是肯定的。小姨喷雾扑药就是和这些害虫作斗争,有时也不喷雾,用一个布袋里装一种粉未状物,用竹棍往后伸举着,人在棉垅间后退用长棍扑打,整个天空一种硫一样的呛味。
打完药粉或喷完雾后,农科所十几个男女后生便在天刚要黑下来之前在雷家桥下洗澡。他们在水里哼唱着或歌或曲的东西,开始男的赤裸着上身,下身很少的一块三角裤衩也不避着附近的人,女的小姨她们则大多在桥洞涵的下面洗澡,再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换衣。村里人发现了城里人除了白净之外,身子骨骼也很饱满和让人产生念想。村里男女老少有人不免借个理由到桥下溜达一下。再后来是除了男的在夜黑时下桥下水,小姨她们便不再到雷家桥洗澡,但她们依旧那么白净那么香气,是一种莲荷一样的香味。她们不在雷家桥河里洗,她们让男知青从河里拎水到洗澡间里淋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用封火砖砌了一个洗澡间。
有一天早晨醒来,我突然感到自已笨重了起来,抬头举手都感到累,手和脚都胖了一些。后来发现除了我之外村里的老人和小孩也开始出现症状,后来有人说是浮肿病,这种病和营养有关。家里的早饭米粒渐少,后来几乎都是水,水里掺了些南瓜萝卜杂物,中午的饭也是定时定碗,碗里除了稀拉拉的饭粒外,里面全是白亮亮的萝卜丝。我一闻到那萝卜丝的味,刚塌下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胀了起来。我吃这种白条条的萝卜丝饭还不如啃碾榨里的油菜乌饼。每天在我刚吃了几口将碗里米粒如数家珍一样挑剔吃完又马上放下碗筷时,母亲叹了口气,又叹了一口气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我们家还有几筐萝卜填底,到了萝卜也没了,我看你们还能吃什么。我说,大不了吃草鞋啃树皮,红军过长征就这么过来的。父亲笑,那倒不必,明天我带德官到山上转转,下个围子,弄个野鸡野鸟什么的总可将就过去。听说父亲带我去山里转,去山里套鸟打兔,心里饥饿的感觉一下全作乌云散了。
这个故事讲下去对我来说有一定的难度。我的故事,让我一直跌落在那个年代,我再一次讲述那个年代一个关于饥饿的问题,我开始怀疑我的写作价值有偏颇,我知道我这些故事让今天的大多数读者不感兴趣,一定有很多人怀疑这些故事的原始性和真实性。他们认为我是老毛病犯了,又在开始嘴里跑火车。事实是我一直胆小如鼠,不敢乱说话,也不敢乱行事,在单位上看领导脸色,在家遵从老婆大人的训令,作为一个人民教师,在班上还看学生的脸色。我母亲大人说,儿呀,你要低着头做事,夹着尾巴做人,紧闭着嘴不开火车。我紧记母亲太人的敦敦教诲。如今我还会一如继往认真做事,实实在在讲事实说故事。
下
一九八四年的夏天,我拿到了一个叫九江师专的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父母将我送到九江,又将我送到寝室。母亲在送我到了九江汽车站时,父亲己经买好了当天下午的回程车票。他们在帮我买了许多生活用品后,准备离去。他们走出了寝室,又走出了校门,在三里街快要到汽车站时,我突然跑步上前,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对一个陌生的城市感到不安起来,我不喜欢人群嘈杂的街市,后来我想,也许是我从来沒离开过母亲,也许我从来沒出过远门。但种种理由都不足以让我自解。我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隐匿着一个最柔弱的东西。那个最柔弱的东西便是我最害怕的东西。
母亲轻揉我略有点浅黄的头发,说,回去吧,你今年也十八岁了。父亲有点苍老的面孔己没有昔时的威严,显然慈详多了许多。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到了汽车站默默地将汽车票退了。父亲和母亲陪我在九江的街市上转了三天。后来我们来到了江边,长江边突突突地响个不停的驳船和呜呜呜长吁的客船让我仿佛回到了六岁那年。
在我的文字里总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我的父亲,还有一个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比我大十岁,也是十六岁的模样。在小姨讲到她弟弟麦子时,我总认为她其实是在讲我的哥哥的故事,我哥哥的名字叫松子,我今天讲故事时,我已经很难分清是事情发生在松子身上还是麦子身上。其实这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是真的发生过。
我姐妹六个,松子是我哥哥,我母亲讲他小时候吃奶的事让记忆历历在目。那时农村里秋冬两个季节除了摘棉花挖红薯,大部分民工劳力都在水库坝上。水库修了一座又一座,水库的名字都很有特色,胜利水库繁荣水库团结水库还有幸福水库。从这美好的名称中可以看出感受到,除了新中国建设中的百废待兴,还有举国上下农民的满腔热血和豪情。我的父母便是这豪情万丈中千亿农民中的一员,松子出生后,我母亲因为松子的哺乳问题,在她那些战天斗地的铁姑娘面前,显得有点底气不足矮人一挫,因为每过一两个时间,她便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要完成一个作为一个几个月男婴的母亲的哺乳工作。而这哺乳时间内总不安,怕人家说她在生产队里工作不尽职,与她在妇女中享受的最高工分名不符实。
我母亲的乳汁饱溢充满爱意,我们兄妹几个全得益于她老人家那双硕太无朋宝塔般的乳房。童年时我们个个骨骼壮硕,肥头大脸。即使是我妹妹出生时,她老人家已经四十有二,但她那对宝塔依旧饱溢高耸。我母亲遗传了我外祖母老人家优良基因,除了骨骼粗壮外,作为一个女人创造乳汁的功能也特别强大。父亲年轻时曾经在他的伙伴中满怀深情地说,他娶的不止是一个女人,简直就是一只奶羊。吃的是草,喷出来就是白哗哗的营养丰盛的乳。
在我最小的妹妹四妹出生后,我父亲更是豪情万丈而且骄傲,说这个女人就是一个造奶的机器,即使是往机器里倒进的是水,马上就滚滚而出香气四溢的乳汁。父母结婚前,我父亲的身格毫无威武的意思,只是在我们兄妹陆续熬熬燎亮出生后,他老人家身格也开始纵横发展,开始孔武猛张起来。曾有人问我父亲,属于我们六个兄妹的那对宝塔中的营养是否他也揩过。父亲嘿嘿的笑不好意思。
我兄长吃奶的那年,我母亲除了我兄长一次又一次的索取外,每天还要挤出一青边碗白哗哗的奶来,不然胸口憋得慌,憋得痛睡不得觉。母亲在睡觉前用一只奶喂依着我兄长松子,两只手将将另一只奶挤了一下,奶汁便如打开闸口的洪水潮湧而出。开始我父亲总将这碗奶倒掉,后来有一次我母亲一手轻抚她的儿子一手轻揉她的爱人说了一句女人最易说的梦呓一样的话,两个宝宝乖。父亲便将本来与他年龄无关的乳头含到了嘴里,父亲也在每天的有星光或无星光的夜里回到了童年。
我想我的家族是一个对乳汁无限钟爱的家族,除了我大哥松子外,我们兄妹几个都是六七岁到了上学的时候才断的奶,断奶的过程都是千奇百怪,我大姐是开始能扯野草喂猪了,回来之后还要挤到我母亲怀里,后来我母亲说,红花,这奶刚才被一只小猪吸干了,你去找到那只小猪,叫小猪猪还你。我则是放学回来时,母亲说,德官,你今天不吃奶的话,我便给你一只小刀。我女儿断奶的方法,则是我告诉她,她再要吃她母亲的奶的话,我就把她放到马路上。我哥哥他对水牛没什么印象,对小刀也沒有什么欲望,他对马路也没什么不安。他只知道每过一阵子,应该有一股又甜又略带膻味的液体,需要自已用哭声去告诉别人,我要吃奶。
他每一次啼哭,都让母亲感到疼病不安,感到胸口那两只宝葫芦有液体在晃荡,在碰撞葫芦的璧,要爆炸,即使千步之外。夏天生产队里脱谷的时候,母亲一边将禾浪举起又落下,一双眼却落在谷萝上,谷萝里盛满了金黄的稻谷,百十斤的担子担里的路程本来是男工的活,母亲便担了起来。脚步如风,因为宝葫芦里的东西要喷发,尤如火山一般,让焦燥不安。而我的兄长也似乎感应到了,以一声高过一声的嘹亮让我外祖母心感忧虑,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又拉了。后来老人家实在应付不来,将自己的衣襟解开,将那只酱黑开始塌瘸的乳头塞进松子口里,松子感受到了欺骗,犹如受到了委屈一般,又一声嘹亮高过从前。而此时我母亲的那风尘扑扑的脚步声,已在十米之内欢呼响起。
其实松子的哺育问题我父亲也曾有过一个很好的提案,那就是由我外祖母将松子抱到母亲劳动的地方喂,但我母亲拒绝,除了在家里,任何解衣动作都让她不安。后来她又说,大热天,乳汁中有火暑的东西,直接让松子吃了会让松子长疹。每次母亲从外回来,都要喝一杯水说是清火,然后才将那温暖的怀抱敞开给我们。
父亲有过不同种类的枪支,长短大小不一,我见过最多的是一杆三八式步枪,如果方圆百十里有神枪手的话,我一定认为是我父亲。我曾见过他举枪射落过空中飞过的大雁,没有瞄准或闭眼的过程,他射雁时那枪起雁落划过的弧线,尤如一首优雅的小诗,他那种风情万钟的神色曾让我自愧不如。我也曾见他在雪地射击一只野猪,那在野猪受伤后怒吼爆起的瞬间,他的枪再次爆响,同时他腰间的刺刀又青光划出了弧线。如果他老人家这辈子不玩刀枪,我想他一定是一个诗人。他的每一次猎物,都是当作一首或小词或浩歌来写来完成的。在我已经厌倦起白萝卜丝混迹于米粒中时,他便开始了一个冬天的围猎。
父亲手臂粗的毛竹弯曲做了十几副猎物的夹子,又用铁丝编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笼子,隐藏在山间各种野兽可能出没的路径,傍晚他一个人进山,第二天我母亲打开门时,父亲一身风雪正笑容满面看着她,告诉他咋夜的经历或收获,夹了一只黄鼠狼,捉了一只灰黄色的野兔子。有一天晚上,我缠着父亲让我拆装那条三八步枪,突然父亲跳了起来,披了件外衣就要往夜黑中跑,跑到门口又折回说,可能有家伙,德官跟我走。我那时正是头晕浮肿时,父亲将我象搭一条口袋似的将我搭在肩上,提着一把刺刀就出了门。
刚下过一场雨,山里的夜被雪光照得犹如白昼,偶有风过雪塌落的声音,父亲在雪野山坡上犹如一只欢快的兔子,矫健而又怯微,他的目光星落电闪般扫过周围又投向远方。方园大大小小的十几山坡我不知道父亲曾下过多少夹子和铁笼,也不知道那地那时父亲会突然停下来放下我,巡查他布置下的罗网机构。
父亲问,怕不怕。我说,我头晕。父亲笑,被雪冲的。我说,雪不冲你么。父亲说,过了今夜,雪就不冲你了。父亲突然不做声,目光落在远处一个山道上,一点影子慢慢地变大,变大了渐渐清晰,山间的夜静谧得尤如小河里的水缓缓而逝,父亲的目光在雪光里水一般迷离而又柔和,我知道那是我们今夜的目标。父亲犹如跌落在一个梦里,呓语般地突然跪下,那是一只鹿,一只梅花一般星光灿烂的鹿。
鹿是一种温顺的动物, 在我父辈的狩猎史上遇到鹿都轻轻避过。我曾经听我外祖父救一只老鹿的故事,也有人说我外祖父家就是因为救过一只老鹿,他三房不能生育的妻妾几乎是同一年,给他生下了七男八女。他的后人男的威武粗实,女的身格丰胰生育发达。后来我外祖父家给他的后人留下了一个规矩,狩猎时碰到鹿就远远避开,不能惊动她,更不能打她的主意。显然父亲并没有忘记我外祖父的遗训,显然我父亲早就在打这只梅花鹿的主意,也显然早几天他就设想了这一天,他要让他那个因营养问题而开始虚浮的儿子德官吃新鲜的鹿血。
父亲将梅花鹿拢在怀里,象对鹿说,德官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你会喂他奶水,我的儿子我会喂他奶水。你儿子碰到了难处,你会替他解决,我儿子现在碰到了难处我也要替他破除,本来我要冒犯你,用你的血来喂我儿子,可你也是一个母亲呵,我不能因为我的儿子伤了你的儿子,我不能伤你,可我是一个公鹿呵,我没奶水喂我儿子,那我也沒办法请求你将你的奶水分出一些给我儿子。
那只鹿是一只温文尔雅的母鹿,父亲从第一眼看到这只鹿,就看到了这只鹿丰胰饱肿的乳房,出门时他的那种猛烈和张扬在这静寂的雪夜中化成了无限的柔和对一个异族母亲的甜言密语和啃求,许多年后,我一次又一次回忆那十几夜在静静的山岗中吮吸一只母鹿的乳汁过程。许多年后我在反思我爆裂虚浮的个性一点一点地消殆,是不是我的血脉中开始有了那只鹿的基因,在一个饥饿的年代是一只母鹿重生了我,在一个虚浮流溢权欲横生的时代,也是这只母鹿重塑了我。我应感谢我的父亲,他那诗人一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让我拥有一个乳汁甜美溫文典雅的鹿母。感谢上苍,让人在柳暗的时候又花明一村。更应感谢老天,那天出现在雪地上的不是一只母狼,没有让我异化成一个狼孩。
饥荒是从城里传来的,虽然小姨每次去城里看她弟弟麦子回来,给我总带来我欢喜鹊跃的食物,但城里更有理由开始饥荒,工厂断断续续地停了工,白棉花的弟弟松子从一个街道工厂失了业,我的大哥在十六岁那年,凭我母亲的贤良和父亲的人缘也进了城,成了半个城里人,在一个粉石厂上班,后来在城里有了一个家。有一天松子卷了一包脏衣烂袜背着一个包在路上碰到我母亲,说不干了,整天脏不拉叽的,吃饭都吃不饱。母亲脸上顿时变了色,母亲帮松子找工作进城动用了家里一年的肉票和糖票。虽说只是一个石粉厂的工人,但也是城里一个国家单位,算得上单位上的人。母亲心里憋得慌。父亲表现得极其平静,说,城里工人又咋的了,你没见城里人都往乡下跑。松子说,不是么,城里商店里除了钢铁,连饼干都少得卖了。父亲看着松子,说,今天晚上你跟我跑山,跑出个宝贝来我让你到部队里吃大米饭去。
第二年刚过春天,乡村的田皈多了些陌生的面孔,后来更多。他们是从城里来的,他们背包拎筐,在乡村那片刚茁壮起来的葱绿中,依然是城里人那种孤傲自清,只有他们在看到一颗野菜一株篱篙时,眼里才隐不住心里饥饿的恐慌给他们留下的卑微,他们屁股高耸,前身低俯贪婪地挖掘和吮吸乡村的绿。而此时乡村的老人们不屑地远远地当笑话一样地看着,他们被风掀起衣襟后近似裸露的屁股,昔时乡村人见城里人那种不自觉的卑微此时荡然无存,早被风吹到瓜哇国去了。因为农村里还有萝卜和红薯。他们不屑于湖涂滩地上的那些野草野菜,乡村人有时与城里人在路边相遇,有的甚至高抬头胸后挺,呸的一沬液体似无意实则意味悠长砸在地上,城里是落饥的凤凰不如乡下的鸡。城里人是凤凰么,此时乡下人才是凤之凰凰吶。
有一天乡村人发现自己受了骗,因为红薯在过冬后吃完了,萝卜也沒了,新粮还没上来甚至遥遥无期,农村人也开始挖起了野菜添补,添补的时候又发现,滩湖野地的绿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穷,绿色的东西几乎巳经被城里人蹭踏完了,他们甚至开始盯上了打上了绿色树叶的主意。乡村人开始愤怒,开始警惕城里人在乡村的光顾馏跶,对提筐背蓝的城里人开始驱赶。而城里人开始有组织,提筐背篓都结伴而来,开始是对峙,后是言语,再后是肢体冲突。
以乡村人为首的是松子,以城里人为首的是麦子。松子身材威武,麦子温文尔雅得显得身格瘦弱。但麦子诡计多端,在乡下人占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麦子一伙惨败毫无悬念,麦子突然扔出一个石灰包,乡下人立时鬼哭狼嚎起来,不是反应快,乡下人瞎眼的人肯定少不了几个。后来我父亲的枪被松子扛了出来,白棉花也跟了出来,她听说一个叫麦子的人在对方营垒,白棉花的脚象一下注满了铅,跑几步跌一下在后面紧追松子。
麦子在不远处站上一个小坡上,喊了一声姐。松子枪便掉在了地上。回头看着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的白棉花。记忆中唯一的一次乡下人与城里人的斗法就以这样一种黑色的暖结束。
我觉得我不应该在文字里对饥饿再次纠缠,我也认为我也无意在这里渲泄对食物的感受,事实上饥饿在我的记忆中尤如鄱阳湖的潮讯,涨起后又落下了,然后依然是碧天蓝镜一样的静和美。我对金色的锅巴有诗一样的情怀,我对小白兔奶糖有词一般的怀恋,我对那只曾哺育过我的母鹿有母亲一样的敬爱,我还对碾槽里没粉碎的油菜乌饼怀有一缕水一样的念想,这都是我生命中的经历和闪亮。
在一个阳光酥慵的秋天,我又回到白棉花曾经驻足洗头浣衣的地方,那种薄荷般的香从她身体最隐秘的地方缕缕溢来。一个老人在阳光下哼着一段小调,一只棉花一样洁白的狗在老人脚人,神色迷离地远眺前方,也象在回忆狗的童年,也象是在昤听老人那一段曲中的悠长。
白棉花,屁股大,长腿胖腰进我家。先吹灯,后上床,怀里抱的我的娃,我的乖呀我的娃。
我又恢愎了昔时的欢快,头晕和脚肿的虚浮症状不再属于我,我在村前村后如一只小马驹一样欢蹦乱跳,我使不完的精力和想象和创造力让我烧了村里的稻杆堆,看到大人们提着水桶前呼后涌地奔向村口去扑火时,我和二柱三棍他们躲在牛栏棚里讨论,父亲将用几根柳条抽我。二柱说,这次你父亲不会用柳条抽你,他会用枪子儿蹦你。我说,不可能,枪里的撞针被我弄丢了,那杆步枪己经是一杆废枪。二柱说,除了步枪你父亲还有火统。我说,这倒是真的。我曾经见过别人用火统蹦他儿子,不过是隔着很远。那人的火统冒了烟却不见铁子铁条冒出来。二柱说,你父亲是李晓阳,一枪一个准。李晓阳是我们在连环画中看到的英雄神枪手。我说,李晓阳用的是匣子枪,我父亲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脸色阴沉地站在我的背后了,二柱他们不做声,父亲象老鹰刁小鸡一样腾的把我拎了起来,父亲说,是你放的火。我说,不是放火,是想看火。父亲说,又开始跑火车了,有你跑的时候。出我意外的是父亲没用枪子儿蹦我也没用柳条儿抽我,只是到了晚上,母亲用一件旧衣给我改缝了一个书包,父亲说,德官该你读书了。我己经上过段时间学,只是村里苏祖茂老师病了,我因为年小没转到别处续读。父亲送我到学校时,用手按了下我脑袋说,叫白老师。我没叫,我叫小姨。父亲又说,叫老师叫白老师。我说白老师就是小姨。
白老师脸上红红的摸着我的头说,连长,德官叫小姨很甜的。父亲抬头看着白老师,白老师这时把头望向门外。父亲说,白老师,你现在要让德官叫你老师,不然的话他又满嘴跑火车了,你管不住他的。白老师嗯了一声,转过脸看了我,眼晴又看门外去了。父亲说,白老师,你对德官要象老师对学生一样,要打的时候要打,要骂的时候要骂,不要因为我是连长,手里管着那张推荐表,就不敢打德官,你不打他不骂他,我不会记你的好,我会认为你害了他。白老师说,主任,我知道,我会把德官当我儿子样的打骂。父亲说,白老师,你说胡话了,你还没谈恋爱还没结婚那里来的儿子呀。白老师说,主任,我是打比方。父亲说,打比方也错了。白老师说,主任,那我把德官当弟弟。父亲沉默了一阵,说了一句随你,然后迈步走了。
晚上回到家中,母亲给我一个红皮鸡蛋说读书是花脑的事要补脑力。母亲又问我,今天你爸和白老师说了什么,我说爸要小姨天天打我。母亲笑,说跑火车也跑得没边沿,做老子的要别人天天打自已的儿子。我说不是,是爸爸要白老师当打自已的儿子样的打。母亲的脸色一下变了变,说,你没撒谎吧。我说没撒谎。母亲忽然恨了一声,我就知道你爸德性。
晚上母亲和父亲吵了一架,我朦胧中被他们吵醒,父亲脸色阴沉地看着我,说把你说给你母亲的话再说一次。我满眼迷离地说,小姨要把我当儿子,爸不肯。母亲一把扯过我对父亲吼了一句说,你别吓我儿子,他傍晚不是这样告诉我的。我的手臂被母亲的手弄疼了,说,爸没吓我,真的是白老师想认我为儿子,而我爸坚定不同意。父亲不满地看着母亲,说,白棉花也不是你想象中的意思,她想对德官好就是想我推荐她早日返城。母亲说,那你明天就去公社推荐她返城。父亲说,那德官的书谁教。母亲没吱声。
雷家桥下那条河水是从繁荣水库那糸列山脉中蜿蜒而下,河岸有柳树成荫,饥荒过去,水里的鱼似乎也多了起来,周围村落的人脸也开始桃红起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被火车汽车和牛车抛在农村里的人开始返城,有的是被招工顶替父母班去城里做工人了,有的是去大学读书了,在高考那年以前,这些所有兴高釆烈回归的城里人在登上返航的列车前,都必须有一份大队公社的证明,证明鉴定他们在青春的岁月里在农村这块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松子没在这返城的列车上,因为他本不是城里人,他也看不上石粉厂的那份工作。石粉厂开工后来了函,要求他重新返厂。松子不愿意。松子告诉父亲,那石粉厂的工作除了脏污之外,还可以让他得尘肺。父亲说尘肺是什么。松子说,尘肺是病。父亲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他只知道结核感冒再就是德官那种因营养问题而引起虚浮厌食之类的病,后来父亲跑了一趟石灰厂,回来后说,不能让松子去受那份罪了。不能让儿子沾上尘肺但也不想让儿子在乡下,从城里锣鼓喧天地来到农村大有作为的人后来又钻天打洞要返回城里,说明了城里的好。父亲又钻天打洞地想为松子谋一个城里人的身份。松子说,城里我不去了,我要去当兵。而此时在另一个并不遥远的城市里一个叫麦子的人,他正在钻天打洞,我要一个白棉花的姐姐回家。
我的故事该结束了,我知道我是一个嘴里跑火车的人,在《黑鸟》《红鞋》中我是一个一开口就闯祸的人,我已经因为偷剪父亲的导火索让我最亲的四眼叔身亡。在童年时我已经闯了足够多的祸,我要让松子到部队里当一个好兵,我要让我最爱的小姨白棉花回家。还有我要让那只哺育了我十几天的母鹿,站在雪后的山岗远远地望着我这个异族儿子,我还要
砰的一声枪响,父亲的枪响了,子弹忧伤地奔向那静静的山岗,父亲又梦呓般地跪在雪地里,我和白棉花也跪着,为着一个叫松子或叫麦子的人,这是三年后,一个《跪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