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完工,队长河生说,明天上靴洲打草。照往年的样子,吃住在洲上,队里包吃。
河生叫我不要去,我不肯。河生犟不过我,只好笑着骂,九满真是饿牢里出来的,馋队里大锅饭吃。我没有搭理,转身和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春花调笑。春花是十一伯的女儿,明天也上靴洲,给打草的男人煮饭。
第二天,天还是麻麻亮,被分派去打草的就开始往草船上搬东西。草镰草叉,搭棚的竹子竹席,还有五颜六色的铺盖和几只叠在一起的渔罩塞得草船宽大的敞口舱满满的。
春花在船尾,边清点她要用的锅盆碗盏,油盐酱醋,边埋怨柴火带少了。瘦不啦叽的猴子在一边讨好说,打半天过冬的蒿子草,包你足够烧。春花撇撇嘴,她不喜欢烧蒿子草,也不喜欢猴子。
我见猴子老蹭在春花身边,就装做看带了什么菜蔬到了船尾。后舱里装了芋头萝卜洋葱头,我耸耸鼻子说,都是些沤屁的东西。春花捶了我一下,低声骂无聊。接着掀开蒙在一只丝篾箩上的尿素袋子,一箩筐满满的干牛肉。其实,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牛肉,都是些从牛骨上剔下的筋筋绊绊,叫“烂熬”。但是,我的眼睛还是睁得比牛卵子大。
等到屋场上的炊烟飘上河边的柞树林,河生就吆喝着把草船撑离了岸。
草船,是
鄱阳湖边装运湖草的船,宽头阔底,敦厚富实。河生和春花的堂哥老憨一人一支篙,把只笨头笨脑的草船撑出河边的浅水后,大家架起橹,俩人一对的轮流摇。草船在“吱呀吱呀”的橹声中向靴洲摆去。
靴洲是修河上的一只孤洲,有五六里长,两头尖,中间鼓,一点都不像靴子。叫它靴洲,据说为争这块洲地的产权,村里的祖婆穿过烧红的铜靴。每年到了九满花开魚散籽的春天,队里开镰打草都要先打靴洲的。一是这里地肥草丰;二是为记念先人和向外头显摆对这片洲地有不可动摇的产权。
到靴洲时,太阳早已过了中天。河生不管不顾大家饿得肚皮贴靠背脊筋,还是火急火燎地催促搭棚的搭棚,垒灶的垒灶。各人边啃只萝卜边动手做事,老憨几个人去打盖棚的湖草,河生领我和猴子搭棚,十一伯帮女儿春花安锅垒灶。十一伯当过兵,挖行军灶很在行。
十一伯说,四野过长江时,他就跟部队带路走了,一直到海南,后来是抗美援朝,转业后,分在陕西铁路上。三年困难时期,十一伯听他哥写信说,他一个月饷还抵不到家里一担萝卜,就带着老婆和刚满周岁的春花偷偷地溜
回家种田。十一伯除了一张发黄的戎装照片,就没有一丝他当过兵的记迹。所以,上头优抚退伍军人时就没有他的份。十一伯肠都悔青了,总说是走错了一步棋。
太阳平西时,草棚搭好了,春花的饭菜也熟了。大家饿了一天,没等嚼出饭菜的味道,锅底就已经朝天。
吃饭时,贪吃了牛肉熬萝卜,半夜里我口干得到灶边寻水喝,发现春花也在。春花说,九满,等下走,给我做个伴。说着,到不远的坎下解手。我口里喝着水,耳朵听春花解手的沙沙声,心里骂了句。
等到春花解完手,一同回到草棚。草棚里挂一盏捻得很小的马灯,我和春花蹑手蹑脚地穿过一溜鼾声起伏的地铺,悄悄地钻进被窝,小心得都像做了贼似的。
有好长时间我睏不落神,煎鱼样的翻来翻去,弄得身下的草悉悉索索。老憨狗一样蜷着,打着很响的呼噜。春花的被子盖得低,昏黄的灯照着她若隐若现的乳峰。
我读初中时和春花同学,放学过梅西湖时要淌一段水路。春花不愿脱鞋,要我驮。记得春花伏在我背上,老是把一口气呵在我颈窝里,痒丝丝的。初中毕业后,春花没有再读,我到共大读了两年赤脚医生班。共大毕业,社来社去,我又和春花在一个队里劳动。
有年仲夏,我和春花在田里耘禾。鄱阳湖边耘禾的方法很原始,男人跪在田里耘,
女人才可以弯腰用手扯草扒泥。天很热,禾很密。我跪在田里抬头抹眼角的汗,无意间看到春花两只白晢的奶。春花穿件褪了色的学生蓝褂子,有些大。平时两只奶藏在里边不显山露水,弯腰耘禾,衣襟下摆洞开,被跪在旁边的我看得山明水清。粉红的奶头碗豆大,白晃晃的奶随着手的动作巍巍颤颤。我一时都不记得耘禾了,春花发现我眼神不对,脸红了,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抓紧了衣角。
老憨蹬醒我时,我正在做梦。梦见老娘抱只撮箕寻春花娘借米,春花娘告艰告苦地不情愿。
我老子死得早,是娘屎一把尿一把地扯大我。记得小时,娘赶清早不是借米,就是借油盐。娘借东西也古怪,总是满屋场地扯开喉咙叫:哪个有米哟,借升米哟!哪个屋里有盐啰,借勺盐啰!不管起风落雨,春夏秋冬,隔三岔五就可以听到娘的叫声。要是多间几日听不到娘借东西的声音,左邻右舍倒要议论纷纷。
天长日久,村里人都情愿或不情愿的接济过娘。娘一身人情债,所以只要村里有红白喜事,不要招呼娘就过去帮忙,做事舍己得连东家都过意不去,匆匆吃过朝饭,大家就去了萝卜峡。
二
萝卜峡是洲尽头的一块洼地。河生要先打萝卜峡的草,说省得一落雨,涨桃花水浸了。
草洲上风和日丽。春草很嫩,草镰飞快,削过去脆生生的。我双手抱紧长长的草镰柄,柄上端紧贴手臂,脚踩丁字,甩动腰肢,草镰刷地划了过去。但见,身前闪过一道银色的弧,脚I倒了一溜崭齐的草。
一口气过去,每个人身后都留下长长的一溜草躺在那里。锋利的草镰钝了,河生才满意地叫休歇。
太阳当顶,远远的看见春花送饭来了。
上洲打草,昼饭都是送的。女人说,读书怕过考,作田怕打草。男人打草辛苦。
春花的扁担还没有离肩,饿急了的就抢只碗动手舀饭。春花见我碗里不满,边擦汗边问,累了?我笑着摇头。
其实,只要队里有大锅饭吃,头碗我总不添满,端起来三口两口扒完,立马去添第二碗。这时,我会把甑里锅里的饭刮得干干净净,按得塌塌实实的满满一碗。然后去寻块地方,坐下来细嚼慢咀。春花不晓得我的狡黠。
吃完饭,春花到河边洗锅碗,猴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帮忙。
河生指着走远的春花和猴子,笑十一伯怕是要做外公了。十一伯靠着草堆打盹,似理非理的啍了声。
十一伯不搭理,河生就撩拨我说,九满想心事?我正用一根枯草梗剔牙缝,头也不转地应,卵心事。
河生移动身子,挪到我身边问,眼睛都直了,盯到河里看么事?
我把口里的草梗子吐了,仰面倒在草上,懒懒地说,看河里渔划子抛网打鱼。
河生装做认真地看了河里,说,有鬼渔划子。过了一会儿,河生凑近我,寻我讨了根烟,用嘴努努春花和猴子的背影,放小了声音说,不要看得眼饱腹中饥。要是有心,我保险帮一把。
我笑河生吃了烟嘴软,河生不认帐,只说,我好歹是你叔公,牛角总要朝里拐。依派行,我是叫河生叔公。
谈笑间,春花和猴子一前一后地回来了。河生没等春花歇住脚,就吩咐春花下午去拢草。春花不满地接嘴,你也要等我歇口气!河生不理春花,转头对我说,九满也去拢草。早拢完,春花早回去煮夜饭。
春花这才没有做声。猴子有话想说,张了张嘴,又没有说出来。我猜猴子想去拢草,但河生派工的话已经出口,就由不得张三李四拣瘦挑肥。
我和春花开始拢草,与打草的大伴隔得好远。
暖日融融。我和春花把一溜溜草推拢。春花气力不饱,草叉上的草多了,就用肚皮顶着草叉柄努力地往前拱。我停下来说,起堆吧。春花应,起堆。草堆高了,春花举起一叉草搭上去时,总要露出半圈细皮嫩肉的腰身,我忍不住要看。春花说,你堆草,我去拢草。不等我肯不肯,春花拖着草叉走开了。我心里突然落落的。
村里和春花上下年纪的都嫁到街镇上去了,从今往后不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最差的也可以到水泥厂,型砂矿做家属工。所以,每年春天总有一拨拨男男女女,进东家屋出西家门挑挑拣拣。过后,就送来大包小裹的聘礼,放爆竹,订婚。我和猴子一伙人一边接人家散过来的喜烟,一边恶狠狠地骂,街上人的卵上都绣了花。
等到腊月正月,差不多每天都要吹吹打打地送走一个两个。
乡下的米谷养人,养得姑娘葱样的嫩,但不是给乡下后生养的。
我心里想事,手下不敢松劲,半下昼功夫,洲上堆起星罗棋布的草垛垛。春花过来问我歇不?我看一眼远处打草的地方,只见草镰树一样的插在地上,就说歇。
我有些累,仰面倒在草上。春花在傍边坐,脱了外面的罩衣,只穿件枣红色的毛衣,头上沾了些碎草,辮子有些松散。春花坐下时,穿短了的毛衣往上缩了,露出一丝腰来。春花往下抻毛衣,又突出了胸上一对鼓鼓的奶。春花索性不管,歪着头去编松散的辮子。
我躺在草堆边,嗅着春草的气息。春花裸露出来的腰身在眼前晃动。我迷迷茫茫,春花说话的声音变得遥远空渺。我忍不住用草茎在那段细嫩的肌肤上轻轻划动。春花没有动,一心编辫子。我察觉到春花裸露的肌肤细微地搐动。终于春花忍不住打我,笑着骂流氓,说痒死了。
我抓住春花的手,一用力,春花倒在我身上。我和春花在草上滚动,春花那只没编完的辫子散了,乌黑的发丝铺在嫩绿的青草上。
三
打草真是辛苦的农事。几天过后,九满觉得自己的双肩都肿了。问猴子,猴子说,老子背胛骨都痛。十一伯腰都伸不直,弓着背打草,每划动一下草镰,脸颊上的咬肌都会突出一次,满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收工,钻进草棚子,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我和猴子一帮后生尽管肢体累乏,但心底仍然躁动着青春的不安。
在河边洗脸擦身子的时候,我和猴子看见对岸长堤那边挑起了半块银幕。
河对岸叫五分场,是省珠湖垦殖场的一个分场。虽然同是作田收谷,但五分场的人跟我们就有天壤之别。光是名份就不同,五分场的叫农场工人,我们叫公社社员。前些年批林批孔时,有句话叫名正言顺。仅仅一个名份,就有天大的不同。农场工人每月有肉票糖票洋碱票,每月差不多有两三场电影。公社社员就可怜了,一年到头就指望年节头上队里杀猪,按人头分得半斤八两,洗衣裳是用皂角树上的皂角荚,糖就金贵得不要说了。看电影要赶到公社开大会,才接放几场。
我和猴子不约而同地起了过河看电影的心思,就一同去跟河生说。河生也满口答应了,只是叮嘱要记得把草船拴紧,也不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惹事生祸。
那天好像不是初三就是初四,一轮新月早早挂在西天。猴子与我,春花,还有老憨七八个年轻后生麻溜地解开了草船的缆绳,先沿河岸把船往上游拖了半里多路。猴子捋了一把草,结了个草结丢在河里试了水速,再瞄了瞄对岸有银幕的方向,叫大家上船。老憨点开船头,猴子掌橹,船顺着水流斜斜的向对岸漂去。猴子不时轻快地摆动几下橹,调整船行方向。猴子鬼精鬼精,不管做什么都无师自通。猴子娘在河边洗衣裳时,总是跟洗衣裳的女人赞猴子,说猴子除了读书不精,不管哪样都精得要死。
猴子初中只读了几个月,就死活不肯去了。那时的中学叫“五·七”中学,在一个叫老鹳嘴的圩子里。学校有上百亩农田,除了几个田间管理的农工,栽种收割都是学生老师自己动手。我和猴子,春花都分在一个班里,班主任是个女的,年纪不算很大,教语文,姓苗。苗老师不是本地人,长得细嫩。开学两个多月就到了栽禾的季节,苗老师带我们去栽禾。
我们虽说是只有十二三四岁,但个个都是栽禾的好手。读小学时,毎到春种插秧,学校放农忙假,我们都要到队里栽禾。队里田地多劳力少,光栽早稻就要十几二十天。栽禾虽说不肩挑背扛花力气,但时间长了,腰又酸又痛。大人都说,蛤蟆无颈,细崽仂无腰。栽禾的农活大多落在妇女和我们这帮
少年身上。年复一年,个个都练成了扯秧栽禾的行家里手。苗老师显然没有栽过禾,开始几天我们把她夹在中间,让她随意栽几棵,要是她还是忙不过来,就顺手帮她栽几棵,苗老师一直和我们齐头并肩。
一天去栽禾时,猴子跟在苗老师后面,苗老师一下田,猴子紧跟着下田,占住苗老师外手的位置。栽到大田中间,猴子突然加快了速度。他非但不帮苗老师,而且栽一行丢二三棵,栽两行丢四五棵。我们知道猴子要给苗老师做“牢”了。这是往年在队里栽禾时常玩的游戏,只是我们都懂得游戏规则,只要察觉到谁有做“牢”的企图,就紧紧咬住不放,迫使对方放弃,除非双方的耐力和技术悬殊。我在苗老师里手栽,非常默契地配合了猴子,加快了插秧的速度,不动声色地把“牢”做成了。只见苗老师艰难地在泥田里来回走动,栽一行要走好几步。栽禾时,若被关在“牢”里,那种心理压力还是很大的。把苗老师丢下三四丈的样子,我和猴子在苗老师远远的身后边栽边靠拢,最后合龙,这叫“关牢门”。等我们上了田埂,苗老师还在田中间转来转去。农工过来了,看看田中间的苗老师,笑着骂我们作死,要我们去帮苗老师。我指着猴子说,要去猴子去,是猴子做的“牢”。农工就催猴子下田帮苗老师,自己带我们去秧田扯秧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