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破产
日历一张一张从墙上撕下来。有的撕得很艰难，有的撕得很轻松，有的忙得头发打结，十天半月才记得撕一次。
健明娥子，就是第三种。连日来，一个忙字。
买材料，搭工棚，建厂房。好在老房子旁边是生产队时余下的老晒谷场。平时作为村里的活动中心，放放电影，唱唱戏。田地包产到户后，人们都有做不完的事儿，娱乐少了，就很少使用了。先前预留的大片空地，现在都长满了杂草。跟村长通融了一下，略微给队里交点租金。村长就由着他弄。
整车的青竹丝运来了，彩色的包边条运来了。棉纱衬布、尼龙丝线，都历经了千万盘算采购而来。村上有人家里有一台老式织布机，废弃了多年，被健明五十块钱买了来。再请来豹子修修补补，能用了。几天后，织机就开始了工作。
春播春耕，村上的人们念着老通书，津津有味地去待弄责任田时。健明的家里从早上到半夜，织机一直响个不停。人们有时也忍不住好奇。但到健明家溜了一圈，硬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健明坐在织机上织，娥子一根竹丝一根竹丝往织机交错的线里放，两人辛辛苦苦一天到晚，织出一大捆。
织了半个月后，健明发现进展大慢。这样下去，到六月夏天，撑死了才织出一万多块钱的货。床垫要赶在大热天卖，到时没货，拿什么赚钱。
“办厂还是要请人，光靠我们两双手，挣死都有限。”
“请人要给别人开工资，我们的钱都是借来的，能省就省吧。”
“你女人不懂。我在修县的那个厂有几十号人，每个职工一年都开了三四千的工资。老板老板娘根本不上织机，却赚得汽车都买了两台。”
“那我们不是成了资本家，到时会不会有政治运动。”
“我们家几代贫农，根正苗红。还没赚到钱，哪算得上是资本家。而且，这钱还是刘书记帮我们贷的。他都不怕，我们怕啥。再说我们也要干活。人多了，就是不上织机，也有忙不完的事。
“那听你的，我们再加几台织机。万一请不到人，有织机空着，我们还织。”
夫妻俩达成一致意见，请人织。
健明就请来附近村上的织布老师傅。织布老师傅以前只织布，织的布能做衣服。谁不要衣服穿？所以工资不着急要不到。到健明家织这玩具儿，要是万一健明卖不出去，自己的工资怎么办。于是约定，工资一月一结。谁知健明更爽快：“师傅，我先支付你两百块，你带个小工来。大工一捆十五块，小工十块。以后你织满了三百块就上我这来领，现做现结，一分也不赊欠。”
老师傅安心了，第二天就带了妻子过来，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有钱能使鬼推磨。眼瞅着穿家织布的越来越少了，都是上县城买衣服穿的多。织布的手艺活一天差一天。不想老来俏，弄了这样的好营生，真是枯枝发新芽，老树开新花。
春寒料峭，气温尚不高，很多动物还在冬眠中。田地话不忙，凤起村的宝山向来辛勤，闲不住。一日到健明家拿甲鱼钱，坐在织布的师傅旁看了一回。人精明，做什么都一学就会。第二天就领着媳妇上健明家要求织床席。健明正好又装成一台织机，正愁找不着师傅，就让宝山上了。起始半个月，宝山没有老师傅快。但半个月以后，宝山琴儿一天能织两捆，老师傅仍是织一捆。
织机一台一台地加，一直加到八台。健明实行两班倒，上白天班，上晚班。三十几人，轮流来，总之不让织机闲着。织机织丝的是男工，穿丝的是女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工人都很卖劲。织机居然一直织个不停。
健明就腾出手来搞管理。分发材料，增加织机，保障厂里不歇工，维持厂子的正常运转。严格做好质量验收，做好新上机人员的培训指导，却也忙得不亦乐乎。
除下健明，再忙的就是娥子。请别人做工，她起始没这个想法。那可是真金白银，从自己兜里发到别人的兜里，自己还不知什么时侯才能赚回这些钱。老公又硬气，对自己节省再节省。穿破鞋，抽劣烟，参军发来的衣服都十多年了，还不舍得扔。但发给师傅的工资一分都不抠。要是哪个师傅没吃饭，加了个班，生了病，或者家里有什么事，都要计较。跟对待自己家的亲人一样。自己忙前忙后的招呼茶水，收捡东西，搭个手，记个帐，都整天忙得连轴转了。
另外，田地菜园子还得待弄。厂里忙，庄稼活儿就粗糙了。今年的粮食肯定要减产。甘庶没有两头甜，豆腐要从紧处舀。厂里投了许多钱，自是厂里的事急要。但健明就是她的主心骨，有他在，天就塌不下来。亏得年轻，整天有事儿忙，反而心里头舒坦。
春播工人们放了几天假。但一忙完，不需请，就都自觉地回来上了工。工人有工人的想法：种下去的东西，想有收成，还得看天老爷的脸色。就拿种油菜来说，苗不能干不能湿。追肥打药，挖沟整墒，一个步骤都不能省。挨过寒冬，金黄的花海一片，到结累累的荚子，到割倒，晒干，踩籽，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差错。眼瞅着那饱满的菜籽蛋到了箩筐，挑回家断了箩绳的有；便是最后榨成了菜籽油，油缸没待侯好，把油打摔了的都有。而上健明家干这活，比种田轻松多了，坐在机床上，没太阳晒，不挨雨淋，挣来的钞票，啥都能买。这年头，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散乱的竹丝织成了捆，大晴天在背面刷上胶，粘上纱布，再搬到太阳底下晒。晒干再裁剪，两米一卷。用缝纫机四周打上耐磨包边花布条，一床漂亮的竹制凉席就制成了。每一个工序都需要人，八十岁婆婆搬个凳子来坐，都能挣五块一天，她们就负责分丝解线。
做成的凉席再一床一小袋，十床一大袋。小袋用薄膜袋包装，防潮防霉，大袋用塑料袋包装，防损耐搬运。
两个月后，健明家就码起了小山头。工人们都比着赛地织，蚂蚁扛走大象，愚公撼动大行王屋。他们不担忧织不完货，只担心织完了货没活干。而健明则是另一番心态，他得稳稳当当在农历六月前把货配齐了，再好去推销。出完货资金回笼，再好重新组织生产。万事开头难，为了这第一车货，健明日思夜虑，战战兢兢。是赚是亏，水深水浅，他心头也没个十足的把握。因而哪一个环节都不敢怠慢，哪一个步骤都仔细计划，周密安排。
货配齐后，县城开东风大卡跑长途的司机被请了来。三十多人两个多月的劳动成果，装满了一整车。货装好后，用篷布将车遮盖得严严实实。卡车开走，工人便放假了。健明押车而去，他要去北方销售。
丈夫走了，娥子的心也跟着走了。健明一去十几天没有消息，娥子吃不香，睡不稳，这回跟丈夫以往做手艺出远门，截然不同。这次他是押着七八万本钱的货，娥子每一天都在为丈夫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一天似乎过得比一年都漫长。走后第三天，天还下了一场雨，货淋湿了吗？好卖吗？丈夫睡得好，吃得下吗？
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南方的雷阵雨又下得稀里哗啦。娥子睡得不落神，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忙披衣起床，打开门，门外被大卡的灯光映得通明。
呵，健明终于回来了。
“快，娥子，帮我把这两袋枣抬回家。”车灯下健明声音沙哑。身上衣服脏乱不堪，胡子拉碴，像个疯子，显得非常疲劳。
俩卡车司机也上来搭了把手，两个大麻袋抬到厅中。娥子说：“饿了吧，你们先喝口热水。我来做肉丝面条给你们吃。”
“不了，不了，嫂子，傍晚在北昌市吃过了。现在睡觉是头等大事，半月没回家了，回去搂老婆要紧。”
大卡开走后，健明关好了大门，就瘫坐在地上，满脸愁容。
“娥子，现在我们怎么办，货全部被人骗走了。我们破产了，亏到鄱阳湖里去了。”
健明的声音很小，却像屋外天空的炸雷一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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