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族会
到家的当晚，忠叔传了会。他是房长，原本会场设在他家。因为家里来了雪儿，会场就改在大哥平伯家。会议特别强调了族上所有男丁都必须到堂。
房份不大，就老兄弟三个。
平伯老大，生了汉山、春山、国山、宝山、旺山、阳山六兄弟。末底下还有一个小女儿，妮儿。
忠叔老二，生了大龙、二虎，豹子、钢子，小米，另两个女儿金花，银花已经外嫁。
长寿叔最小，读了一些老书，村上当赤脚教师。他是一脉单传了几代的独子，成家前家境还算好。就立下宏愿，要在自己手里扭转乾坤。因此在选妻子时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查了许多书籍不说，还请老汪算了卦。生辰八字，慎之又慎。又谨遵古训：挑山挑洼，挑女人挑屁股大。千甄万选，最后娶了一个詹姓的妻子。
屁股如磨盘的詹婶头一胎，生了一个男孩。长寿挺得意，取名来第。他的想法，来第是中举的意思，这崽子长大了要有出息。再者第弟同音，接下来还生弟弟。
第二胎却生了个女儿，他名都懒得起。小女子长到两岁，头上还没有多少头发，詹婶就管她叫光儿。名字叫坏人，光儿长到十二三岁时，有了很好的秀发。却迎来了轰轰烈烈的瘌痢运动，她积极响应了号召，结末就落到了名至实归。
接下来詹婶的肚子让长寿叔看不到一点曙光。光儿后，生了招娣，转娣，玲玲，外加一个百娇。意思是招不来弟就转生弟，转生不了弟就玲（停），停不下来就不要（百娇）了。
眼睁睁地看着平哥跟瘦叽大嫂，忠哥跟满婶一个接一个地生儿子，自己费尽功夫挑选来的妻子却生了一大堆女儿。他走路都低着头，像个打不出鸣的落毛公鸡。儿子再差都是自家的，女儿再好都是别家的。儿子女儿的差别在这族下开会时，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
平哥一家子就占了会场的一半，自己带着儿子来第却只在忠哥手下添个零头。因为开族会，搞祖祭这样的事儿，女孩子是不能参加的。
汉山最后一个到。大龙就嘻笑说：“汉山哥才在香儿嫂身上下来吧。积了这大半年，公粮多得交不完吗？”
“可不是，女人都喂不饱的。我交两次，香儿还抱着不放，要三次。”
结过婚的心领神会，哄笑起来。宝山帮上大哥：“大龙哥你甭只说别人，今天下午我也没见你跟长凤嫂走出房间一步。”
忠叔严肃地说，“别闹了，上有长，下有幼的。要开玩笑，回家关上门说去。人都到齐了吧，呵，还有春山，怎么没来。”
“他去王家接我杏子嫂了，说是有什么会议内容明天传给他就行，他决不拖族下的后腿。”
“那好，言归正传。先请平哥说一下，我补充。末了每个人都要发言表态。”
平伯年纪大，领导能力不如忠叔。但说起他熟知的这些家族事情，他倒也唠叨地说上了一大堆。
“今天晚上主要商量两件事。一小一大。先说小的，就是邻庄魏村有两家添置了脱谷机。这家伙可神奇了，只要用脚踩踩，那里边的轱辘子就转得飞快。就能把谷子打得干干净净，比用禾屋打谷快很多。我初步问了一下，买零件一百多块，木工一百多块。反正我们现在豹子侄儿是上好的木匠师傅，待会大家商量一下，我们是不是族下合伙添置这么一件农具。”
停了停，抽了口旱烟又说：“另一件可是大事。说来我得先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就是关于我们的祖先。相传我们祖籍四川。老祖宗后唐时期为逃避兵乱，举家坐船顺长江而下，进入鄱阳湖。环湖考察，最后选定这凤起池为中心点，弃船上岸，安居创业。”
“老祖宗生了三个儿子，他们的后裔就是上凤起、凤起、下凤起三个村子民。我们少祖宗老二，是兄弟中最穷的一个。家丑不外扬，但我们自己还是要知道。我们这里过年有一种说法：大年三十，老祖宗三餐轮着在各家过年，早上在老大家里吃顿好的，晚上老三家里还有好的吃，中午就在老二家里随便凑合一下。一年一度最丰盛的过年饭，我们少祖宗穷到什么程度。居说是红薯干、老南瓜，加萝卜苗混合一把小米做饭，我们这里叫蒸菜。当年我们的祖宗就是用蒸菜，管待老祖宗过大年的。为了牢记这个耻辱，千百年来，我们日子过得再好，也一定得在大年的饭桌上弄上一碗蒸菜，吃上一两口，算是不忘记祖宗。”
“我们也算不上是最丢人的，我们沙岭有个村庄的祖宗还是叫化子。为了纪念他，时至今日子孙过大年，还要把年夜饭做好，端到破庙或者田埂地岸下去吃。要吃得最后汤都不剩一点，碗要打碎，筷子要烧掉呢。”
“我们凤起村原本也有七八十户。隔湖的余县60多年前过日本兵，有几个村庄的人都死光了。抗战后，因为那里田地多，好过生活。我们村的人就大多迁到那儿去了。如今只剩得我们老三家，作一个房并入下凤起。”
“另一个故事更早，是关于我们凤起村名的由来。大家知道我们旁边的唤婆堰，早先为什么叫凤起池吗？它跟后面的最高山——凤凰山很有些渊源。相传有个天宫的仙女，因性情泼烈，娄犯王母的清规戒律。被罚下凡，化身凤凰。就落在我们凤起池修行。”
“凤凰每日在凤起池内休憩，淋浴，诵经攘福，不滋事，不挠民，温馨祥瑞。方圆几十里人们都知道我们这儿有神灵，有疾病灾难，都纷纷备好祭品，前来祭拜，说也怪，凤凰在的那段日子，我们这里万魔消逝，百业兴旺。”
“凤凰每日清晨必从池塘起身，飞往我们后边的那座最高的山。遥望天庭，凄啼三声。她思念着天庭的姐妹呢。山神被她的真诚感动，助她站立的山顶每日长高十寸，这就是“凤凰三声啼，山顶长一尺”的来历。”
“以这速度长高，眼瞅着山就要高过星县的庐山了。再不久，那个中国的什么最高峰——母猪狼马山峰也可能就矗立在我们这儿了。有人说山可以长到顶天呢，远古不是有个传说，说人可以爬到最高的山顶，再爬到天上去玩吗。人都上得了天，那凤凰也就自然能回归仙列了。”
“唉，怪只怪后来出了一个可恶的猎人，毁掉了这美好的一切。”
“原来凤凰苦修善行。每日啼叫回来，会在我们附近几十里的村落里，选最穷的一户人家歇脚。临到凤凰能落在自己家，是大喜事儿，主人都会尽其所能，拿出最好的米粟来招待。凤凰也不白吃，吃完会生下一个小小的蛋来作为回报，这蛋呢，可不普通，是金的。穷人家得此金蛋，虽不能大富大贵，却能确保一年的衣丰食足。”
“因而人们都翘首以盼，盼凤凰能到自己家歇脚。偏偏这事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凤凰依然总是停歇在最穷最需要她的一家。”
“后来不知哪个村里出了一个贪心猎人，悄悄动了坏心思。他想：要是把这凤凰捉了，关着养起来，一天下一个金蛋，不到一年，我不就富甲一方了吗？”
“于是他就偷偷跟踪凤凰，不出一个月，把她的生活习性摸得一清二楚，觉得捕捉凤凰的最佳时机是她在山顶啼叫时。”
“这是一个阴云密布，寒风如剑的早晨。当猎人的捕网落在正凝神悲鸣的凤凰身上时，凤凰只一挣扎，绳索就自行脱落。凤凰振翅欲飞，歹毒的猎人就想：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拥有。就张弓搭箭，朝着凤凰射去。”
“凤凰被射落几根羽毛，落在山顶就变成一块块的巨石。那怪异尖削的石头，你们现在爬到山顶上去还看得见。受惊的凤凰扑煽起十二级旋风，将无良的猎人刮到十几里外。落在现在的鄱阳湖边，深不可测的黑潭湖内。”
“凤凰自知遭此一劫，修行再也难得圆满。依依不舍地绕山顶环飞三圈，径往西南而去，再没复回。”
老掉牙的故事经平伯这么一讲，倒吸引了年轻人的耳朵。平伯接着说：“扯远了，扯远了，但今天我讲这两个故事有两个目的，一是吃蒸菜过大年这个传统我们不能丢。二是学学凤凰的精神，多行好事，坏事莫为。”
“晚上我睡在床上总默想，我们是凤起村的子孙，当年凤凰从我们这儿飞起，济贫攘灾，尽行善事。祖先给我们寻得这块宝地，土生万物，茁壮成长。托凤凰和祖先的洪福，我们村繁荣昌盛，大平安康。我们村一直传承着诚实勤劳，艰苦创业的村风。我守仓库，搞搬运；忠弟做村长、还帮人宰杀年猪；长寿弟教小学生认字。都是做正当职业，做对社会有益的事。现在眼瞅着大龙汉山这下一辈人，也都各各有正当手艺，我心里高兴呵。”
“今天要议的第二件事，就是重建祖厅。大家看到，我们的老祖厅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当年我跟忠弟还小，长寿还没出世。就三家的老爷子，才三个男丁。他们为了修成老祖厅，算是用了愚公移山的精神。两三百斤的墙基红石，是从十几里外的江家码头抬过来的；屋树横料椽子是在阳山老林里，用省俭下来的粮食一根根换来的。土砖一口一口在田里打制，瓦一片一片到团子口托小船转运。修建整整花了三年时间，可说是历尽了千辛万苦，没有钢铁意志完不成。可现在大家都可以看到，土砖墙倾得很厉害，有两根屋脚都叫白蚁蛀空了。再不重修，怕是我们玩大年，过元宵都有危险。论起维修，我昨天仔细观察了一下午，这土砖，横料的，有用的也不多。这两年光景好，都吃上饱饭了，我看哪个家挤个千把块钱出来，都不是很大的问题。村上男丁也比原先翻了好几倍，先前那么艰难也造得出祖厅，我们应当比爷爷辈做得更好不是？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富不富，看祖屋。我的意见是把老祖厅推倒了重建，做个全火砖墙的祖厅来。俗话说：不烧草纸无闲钱，不修祖厅无屋住。花在祖宗身上的钱，祖宗一定会保佑我们赚回来。”
听说要出钱建祖厅，刚顶梁子的后生辈都沉默下来。刚吃上饱饭不假，但哪家都不宽裕，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哩。平伯说的理虽不糙，但毕竟辛苦赚来的钱，不是用在自己的家庭建设上。摊谁往外出都不痛快。祖宗的神圣感在年轻人心里远没有老一辈人重视。说到祖宗保佑，都知道是骗人的鬼把戏，三四代以上的先人的坟都不知去向。祖宗自己的坟都保护不了，又何来能耐保佑后人。远古行下来的祭拜礼仪，只不过习惯使然。明知是虚无的，也没有谁会去揭穿，去更改，去忤逆。
做着村长的忠叔用慢吞吞的语气继续烧火，以增加会议的温度。但他是用惯秤杆子的，说话就直接往精细方面靠：“平哥说得很好，我再简单补充说两句。第一，添置脱谷机。我给大家算笔帐，一台脱谷机一天最少可脱两亩禾，一个双抢约十天，一季可脱二十亩。一年两季，就可脱四十亩。禾屋打谷，禾喉上的谷打不干净。而脱谷机少说，每亩可多打十斤谷子，四十亩四百斤，谷子三十元一担，一年用脱谷机就能省下一百二十元。三年脱谷机的本钱就回来了。还不说节省的时间和力气。所以我认为这脱谷机一定要置。置好以后，每次使用先抽签。不排好顺序，都挤着用，就会吵架。另脱谷机的保养，一定要年年双抢后洗干净，搽上桐油，轮着来。你们堂兄弟按年龄往下排，成了家的一人保管一年。”
“第二件建祖厅。刚才平哥说了那么多，我也赞成建。我询问了几个外村庄造祖厅的，都是采用户头加男丁的方式。我估算了一下，建个新祖厅花费在五千元左右。我们十一家，加上男丁十三人，共计二十四份，算起来每个男丁，每个户头要出两百元。另外我们设捐一项，捐献一律按户头，最低一百元，上不封顶。关于这一点，我声明，这两年我手头好一点，我认捐二百元。”
忠叔的话具体到钱的数目上，每个人都开始默算起自己要出多少钱。结末都一致发现，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置脱谷机的事跟建祖厅比，小得多，几乎是一致通过。到后一件事表决时，人们就不积极了，忠叔开始点卯。
“汉山，你发个言。”
“我同意造祖厅。两男丁，加户头，六百元。捐献嘛，我操底，就捐一百元。忠叔，你这几年宰猪忙，有积攒，我比不过你。”
“大龙，该你了。”
“爸，我举双手赞成。我跟您没分家，户头男丁，都在您名下。捐吗，我随你，也捐二百元。”
“你别会打你的如意算盘，想耍花招。你们开始赚钱的，男丁钱都由你们自己出，我还有钢子和小米。至于户头钱，我就不摊到你名下算了。”
“该春山了，呵，没来，那汉山明天传达一下。”
“他今年鱼塘亏了本，哪来的钱建祖厅。”
“修祖厅是集体决定的事，一人不拗众。祖厅修好了，他一年翻十倍地赚回来。”
“该宝山了，你表个态。”
“哎，做祖厅要算我出得最多，认捐一百也得一千一。我成冤太头了。养三个崽，种田打鱼才糊个口，自己还住着一间爸妈分的土砖屋。今年好点，刚想砌个洋泥晒场。一下要这么多钱，我回去跟芹儿商量下。要凑修祖厅的钱，过年新衣服都别想买了。”
“别说得这么寒酸，别人想多出还没机会呢。你应当高高兴兴地出钱。想当年你入赘张家，趴在芹儿身上七年，蚱蜢都生不下一个。现在把人家女儿拐了来，一到我们这儿就接连生。结扎了都还生一个，这不是祖宗保佑么？要我说，你在份子钱之外，应该再捐一千，”大龙调侃别人，滔滔不绝。
一席话说得宝山眉开眼笑，嘿嘿地憨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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