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汉山
干部模样的人又问了健明的姓名和乡镇。然后从公文包里取出笔和纸,刷刷地写了个姓名和电话。递给健明说:“祝你们明年发财,这是我的电话,你正月里再好好琢磨琢磨。需要资金就打这个电话找我。你们乡里我会给管事的交代,叫他们给你们适当的帮扶。”
健明赶紧接着,心下有些疑惑。但看中年人一脸真诚,也就心里有些欣喜了。他瞟一眼纸上的姓名:刘建国,咦,这名字好熟。听说今年县委新换了书记,也姓刘,他不会就是刘书记吧,那真是遇着贵人了。
船靠岸了,刘建国带着两人先下船。码头边早迎着许多人,跟在后面的健明才确信刚刚跟自己交谈的是个大人物。忽然,健明看到沙岭镇的高书记也杂在迎接的人群中,对着下船的人恭恭敬敬的。就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了。平时何曾见过高明这副模样。
就在客船上的人快要下完的时候,人群后边出现了一阵骚动。只听得后边人群里有人喊:“有人晕倒了,快来帮忙救人。”
原来走在最后的大龙堂兄汉山一路坐船回来,开始跟同座的一个老太爷聊得火热。老太爷告诉他自己从北昌市大儿子那儿来。家里小儿子翻修房屋,请他去向省城里工作的大哥要援助。老大爷在省城住不惯,受了大媳妇几天气。好在大儿子顾念兄弟情分,给老人带回一笔钱。但这钱也不白给,要父亲说服弟弟。新房建成以后,自己回家探亲,得无偿提供两间住房使用。
老大爷去的时候是辗转着坐车去的,回来图省钱第一回坐船。原本坐车晕得一塌糊涂,指望坐船好点,哪晓得晕船晕得更厉害。呕吐到实在支持不住了,就迷糊地指着自己的小黄色旅行包,请汉山收在工具袋中。托他帮忙带下船,省得自己下船时顾不上。好不容易支撑到船靠岸了,老太爷几乎奄奄一息了。汉山看他身体极端虚弱,下船时就将工具袋靠在左肩,腾出右手搀扶着他。可就在下船走跳板时,老太爷透过跳板缝隙,看到了下边动荡的湖水,登时就口吐白沫,昏厥过去了。
“有人晕倒了,有人晕倒了,”汉山大叫起来。
听到喊叫,很多人停下了脚步,围了过来。刘建国也回转身了解情况。看到老太爷脸色白如银纸,当机立断,马上组织抢救。他早看到码头边一字排开停着几辆吉普,知道是委办的几个手下人来接他的,就喊过一辆来。健明、大龙、汉山他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抬上老太爷,吉普车就鸣着喇叭火速开往县人民医院。
刘建国看着车去了,才松了口气,对迎接的高明招呼。
“老高,你过来得正好。这是你乡里的王健明同志,我刚在路上认识的。他有一个比较好的办厂思路,跟我昨天在省里开会的精神一致。省里一再强调要搞活农村经济,尽快地让农民富起来。办厂是一个很好的方式,可以帮助农村富余劳力实现再就业。回去你认真了解一下,该给的支持一定要给。至于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你乡镇派人协助,打个报告上来,我来帮助协调解决。另外,你们几个乡的领导都在这儿。我话撂在前面,要是哪个乡经济搞好了,我给他记一大功。”
高明连连称是,马上跟健明握了握手。当着刘建国的面嘱咐健明回去后,一定到乡政府去坐坐,详细说说办厂的具体情况。再转过头邀请刘建国:“刘书记,今天我女儿出嫁,在民政宾馆办了几桌粗茶淡饭,专等您来开席,还请你务必赏光。”
刘建国说:“嗯,正是饭点上,你这一说,坐了一上午的船,我还真有点饿。健明,你们跟我一起去吃个饭。”
“刘书记,我们不饿,您请,您请。”健明知是书记客套,忙不迭地告辞。这父母官的饭哪是可以随便就吃的。得人家下了请帖备了礼才可以吃。这么挎着行旅包背着工具箱去一大帮子,怕要被县城的人误解成农民起义了。
一行四辆吉普车离开轮船码头,驶向民政宾馆。
宾馆内,张灯结彩。新娘高丽娜今天特别漂亮,她终于跟自己心仪的荣光喜结良缘了。新郎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丽娜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新郎沉稳镇静,脸上面带微笑,倒不似新娘那么的喜形于色。结婚于他,就是完成一项人生任务,他虽然对高丽娜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也不厌恶她。他知道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她头上有着“高书记女儿“这个光环。
人生不能件件遂人心愿,自己能干喜爱的事业,就心里满足了。但今天也偶尔有走神的时候。那就是常常觉得跟自己站在一起的是秀兰,那是一个跟自己情同手足的女孩。他熟悉她就跟熟悉自己身上的每块肌肉一样,有一种融合在一起,从没分开过的感觉。但他们事实上是分开了,到现在有大半年没见到她的人影了,她去哪儿了呢?
他曾想过承担一切跟秀兰分手的责任,陪她去人流,照顾她康复。在自己将来奋斗出名堂时,好好还报她的恩情。但她却那么决绝,突然人间蒸发,消失不见,一点机会也没给他留下。
高丽丽娇滴滴地一嗲声,或者无限柔情地挽他胳膊的时候,他就能够强烈地感觉到,现在跟自己结婚的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一个跟秀兰不一样的女人。秀兰是作为一株独立的树站在自己的生命中的,倔强而又坚韧;而丽娜是一株藤蔓,她必须依附着别人生长,柔弱而温顺。
荣光与高丽娜的婚姻得到了小都县所有有名望的人祝福。这是凭借泰山高明的力量。在高明的带领下,新人双双出席敬酒。
先敬首席,刘建国见到气宇轩昂的荣光,不由一声夸赞:“高明挑的女婿真不赖,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哪里,哪里,承蒙书记夸赞。年轻人自由恋爱的,乡里的小职。还要指望您提携,经历很多磨炼才行,”高明笑回。
荣光记性好,一巡酒敬完,认识了全县大部分的知名人士。
轮船码头到汽车站有段路。健明大龙一行几人归家心切,手上又有大包小包的行李,便也看轻了钱。两人搭成一伙,每人花了五角钱合租了三辆人力蹬士。
等车时汉山见到了自己的六弟阳。他初中毕业后,在县城读着师范学校,正赶上放寒假回家。大半年没见,阳又长高了许多。汉山从怀里扯出两块钱,塞到阳手里。“你用着,别说给你嫂子听,省得我挨骂。”
阳见到许多村里的哥叔们,亲热异常。从背包里掏出馒头来,每人请吃了一个。学校食堂的馒头做得好,一两饭票一只,个挺大的。洁白松软香甜有嚼头,爸妈都爱吃。他是学生,身边没钱,给亲人们买不了礼物。就省吃俭用的积些饭票,每次回家,早早地在食堂买上二三十个,一大包的,带回家表示他的心意。
朝沙岭方向的客车缓缓开出车站。刚要加速,一辆公安车闪烁着红灯从后追上,将汽车泊停。
车门打开,上来两个警官。
“不好意思,耽搁一下,请问北昌市坐船过来的几个人在车上吗?”
健明站起身,“我们是,有什么事?”
“你们请下来一下,我们问个事。”
健明大龙就跟着下了车。高个儿警官就问:
“是不是你们帮忙送了一个昏迷的老太爷上吉普车?”
“是呵,老太爷怎么样了?”
“老太爷送到医院后,没抢救过来,去世了。电话通知家属时,北昌市他大儿子告知,他爸坐船时有一个黄色旅行包。我们在船上、吉普车上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请问你们有没有谁看到他的包?”
“没有呵,你不信上车顶检查一下,我们每人一个旅行包。你看,一共六个,一个也不多。当时我们都忙着去救人了,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包。坐船的那么多,会不会是别人提错了呵,”大龙说。
高个儿警察上到车顶,打开网缆绳,一点数,果是六个,拉开包拉链,净是些锯子,刨刀之类的工具。没有老人儿子说的黄色旅行袋。
仍然系好绳索,又到汽车里边检查了一通,才下车来给健明两人致歉,“不好意思,我们也是工作需要,例行检查,请你们不要介意。老人儿子说他爸包里有一笔款子,已经在我们那儿立了案。如果你们知道些什么,请务必联系我们。”
警察们说完,给了健明一张纸片,才上了警车,徐徐让道离去。健明他们复上了车,车里人早等得不耐烦,催促司机开车。
二虎问,“大哥,警察找我们什么事?”
“说是刚刚我们在码头抬的那个老人,中风去世了。他坐船带了一个包,里边有钱,问我们有没有看见他的包。”
“好人难做,帮忙抬人,倒讹上我们了,”健明愤愤说,他的心早飞到妻子身边,憧憬跟娥子团聚,一刻也不愿汽车耽搁。
“汉山哥,我一直跟雪儿说话,没注意。你不是跟那老大爷坐一块吗?你有没有看见。”
“我...哪里看见,我跟你们同下的船,看见那老人家晕倒了,我就喊了你们。”
“这么快,一条命就没了。拿老人包的也不得好死,老人说不定变了鬼也会追着他要的,”大龙评论说。
汉山听了,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但脸上仍然镇静。一会儿,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站得笔直的行道树一棵一棵,向后快速退去,恍惚中他记起了儿时挨过父母的黄菊杆,一杆杆地打在他背上,生疼生疼的。
“老六,家里都平安吧?”
“嗯,都很好,妈妈帮着带你的平儿霞儿,他们都很听话。”
“春山的鱼堰赚了没?“
“没有呵。上次回家,二哥正起鱼,用了四个水泵抽水,抽了三天三夜。最后才收到五六千斤鱼,扣下成本工钱,亏了三千多呢。暑假里他投饲料时,水面上黑压压的全是鱼头,临到收鱼,鱼都不知哪儿去了。唤婆堰四周都是村子,你走后,就二哥一个人看,鱼都叫周围村庄的人半夜给偷光了。亏了钱,二嫂就天天跟他吵,说他没用,干什么什么不成。二哥性子急,两个人闹到要离婚的地步。这不临到过年,二嫂还一直住在娘家,二哥到乡政府做厨师去了。“
“去年正月包堰时,我就提醒过他,鱼好养但渔难看。他偏不听,十瘌九犟。他认准了的事,九条牛也拉不回来,”大龙凑过来说。
“亏了钱就闹,恋爱结婚的也这样呵。那年杏子不是要死要活地要嫁春山吗?”二虎也搭上嘴。
三年前,春山在邻乡三沟镇邮政所做厨师,杏子正念高中。一次跟一个父亲在邮政所任职的同学同去玩,就跟健明认识了。健明有一手好厨艺,小女孩吃美了嘴,就粘上健明了。父母本希望她能念完高中上大学,读书苦逼,爱情蜜醇。小虫子也晓得啃甘蔗不碰黄连枝,何况豆蔻年华的杏子。认识没几个月,脑子里就彻底把书本清除了,肚子里却装上了健明的小蝌蚪。
不顾父母的反对,杏子毅然为自己的爱情弃学,跟健明结婚。不要看礼不用媒,简简单单地就跟健明走到了一起。当时也是人们看好的一对,杏子自己也都为悍卫了爱情觉得伟大。
儿子出生了,柴米油盐,爱情也就过去了。没有面包的爱情鲁迅也不看好。
“他夫妻就不是个过日子的样,杏子又不会种田。春山是大娘最疼的儿子,从小也没做过农活。一心想发财,赚大钱,哪有那么多大钱赚的。”
汉山再不言语,本来也就随便问问。兄弟多,结婚了就分开了过,各顾各的。春山亏了钱,也找不上他。
到了镇上,下了车,大家道了告别。王健明急急地拎了自己的旅行袋走了,他跟大龙一行不是一个村庄的。阳帮着大哥汉山拽了大工具袋,径向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