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牯
小都县有句俗话说:宁死当官的爸,勿死叫花子妈。说的意思是:哺育儿女们的成长,一个当官的爸,有时不及一个叫花子妈来得可靠。鄱阳湖是当地人的母亲湖。有了她,湖边人心里踏实。她营养的鱼虾乳汁,帮人们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她纯净的甘甜湖水,在夏秋旱魔肆虐时,擎托着人们生存的底线。她在,一切皆安。
她连通长江。长江那个长,通了小半个中国。小都县在湖边上,当年人们出外谋生,大都是坐着轮船从这湖里出发,再进长江,走南闯北的。荡悠悠的鄱湖水,和风习习,深情款款,送走了一批批胸怀美好梦想的野心家;到了年关,又接纳着一批批归家的游子。无论你是功成名就了,发财了;还是在外混得不如意了,落魄了。她都是静静无语,一样温柔,一样慈祥。不褒扬偏爱,也不责备嫌弃。
八四年底的一天,一艘白色的客轮在鄱阳湖上破浪行进。
船舱内,挤着一群手艺人有站有坐,谈笑风生。他们的边上,或是木工工具挑子,或是篾工工具袋,五花八门,杂乱无序。
小都县丘陵地带,人口多田地少,光靠土地生活不下去。祖辈以来便流传着一种习惯,但凡男孩子长到十五六岁,读书进不了步,就学手艺去。学的手艺有木匠、石匠、篾匠、针匠、铁匠、箍桶匠等等,五花八门,都是关系着衣食往行的。一般跟老师傅学徒三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三年里,徒弟跟师傅同在东家家吃饭干活。徒弟三年没有工资,一切都得任由师傅严格管教。
带徒弟的每一天,师傅必须保证干完两个工的活儿,否则交不了东家的差,因而能带徒弟的必是学艺精湛的。三年下来。师傅必须把所有的本事教给徒弟。
民谚道:手艺不富,手艺不误。手艺学好了,一艺在身,便有了一个人生存的资本。匠人们便在农闲时节,师兄师弟,徒子徒孙,结帮结伙地到一湖之隔的永县、德县、星县到处揽活干。
手艺人出去的最短时间也有半年时光。哪怕是一湖之隔的邻县干活,他们也不轻易往返,就为了省那十几元的船票钱。可是到了年关,手艺人都要思量着回家过年了。老婆孩子热灶头,一想到这,每个人心里都很激荡,充满着喜悦,充满着期待。这点像极了年初天涯海角到处闯荡的天鹅、白鹤等侯鸟,一到冬天,就不约而同齐聚朝思暮想的家园——鄱阳湖。这里有永不冻结的湖水,可以洗净它们满身的灰尘和疲惫;这里有湿润温暖的内陆气侯,让它们舒服地越度寒冬;冬季湖水很多地方退回老港,那滩涂上留下的可口鱼虾蚌螺,是它们年节的盛筵呵。
回家了,过年了,手艺人像湖中嘎嘎欢笑的侯鸟同样快乐。他们开着玩笑,扯着牛皮,互让着劣质香烟。
“三牯,今年上了两千吧。”
“哪里,我活总不忙,做一天歇一天的。又不像你能带徒弟。春播时我娘出嫁(去世)还回了趟家,倒花了两三百块,还耽误了上个月工。”
“你妈过世了?倒底没活上七十岁。”
“可不,算命的正月里就说她今年有个缺沟,跨不过的。”
“把个嫩花花的老婆留在家里,你舍得呵,不是洗脚水都要你端吗?”
“不出来不行呵,家里要钱用。”
大龙凑过嘴打趣说,“你妈过世你媳妇没哭坏身子吧?”
众人哄笑起来。
原来这三牯,家里排行最小。小都人迷信,为了孩子健康成长,都起个孬名,鬼神不爱,好养活。偏偏三牯打小就没个牛牯样,长得又矮又瘦。末藤上结的瓜,就差没萎靡掉。学蔑匠手艺,别人三年出师,他四年还没学到家。开始做出来的东西,老母鸡都能刨散。亏的是哥哥二牯做师傅,出外谋事总带着他些,东家不满意总罩着他点。后来总算铁棍磨成针,磨出了道,但赚的还是比别人少一大截,别人一年能赚个三千,他一千五都赚不到。大哥二哥都另做了烽火墙的房子另过了,只他还守着爸妈分的老土坯屋,在厅门角落里打了个灶,守着一间房过日子。
眼瞅着三牯三十多岁说不上老婆,要打一辈子光棍。却不意八0年走了桃花运。一个邻庄的女子叫细英,不知跟谁怀了孕,遭了遗弃,人家就介绍给他。他如获至宝,别人娶媳妇娶一个,她娶来的媳妇还带了货。这下省了事,自认为捡了个大便宜。结婚没三个月就生下个带把的小子,把个三牯乐歪了嘴。对媳妇细英疼得不得了。
媳妇头脑简单,人又懒,尿桶满得溢出来也不倒一下。弄得房间里外人进不去,有股骚臭味儿不说,桌椅板凳倒了都不扶,想在房间里走动脚都要扛在肩上。
但细英外貌却不差,柳叶眉,瓜子脸,细蜂腰。嫁到他家,却也不懂嫌丑怕穷,脚赶脚地跟着三牯过日子。埋汰人有埋汰人的活法,人家过得好不眼红,自家过得差也不抱怨。
三牯是细崽,难得这么着成了家。婆婆也是对小媳妇儿疼得不得了,三牯家里的洗衣做饭她全包了,不让细英伸一下手。后来又添了一个女儿。一对儿女更是三牯的宝贝蛋,彻底地激发了三牯的责任感。然而就是这个女儿,也只能确认细英为亲娘,并不能确认三牯是亲爸,为什么呢?
一则村上光棍汉多,二则还有结婚了几年,对自个老婆腻味了,老啃萝卜想吃青菜的。看着三牯这个武大郎似的焉人,得着这么个潘金莲般貌美的细英,谁都眼热。细英脑子简单,那地儿却没坏。三牯累死累活地把田地活都揽到身上,唯恐累着了细英。却偏偏忽视了她身上这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也得勤耕耘,三牯不耕自有人惦在心上,只要瞅着三牯一离开,便可着劲儿耕。被耕的回报或是两斤肉,或是几块钱,细英便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三牯叫她割把葱,也要在地里望望有没有野老公。
三牯偏偏就是这一点,也迁就着细英,不就是个撒尿的地儿么,谁高兴谁犁去。自己瘦弱,干一回下来总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十天半月都不得复元,远不如田地里干活舒坦。每次累死累活地干完,细英还总是不满意的多。这玩儿多干多折寿呢,这是听唱鼓书的老汪说的。自古以来的皇帝,很少有个长寿的,都是因为那事儿干多了。细英虽然傻吧,也晓得往家要东西,三块两块钱的东西,不多但实用。细英能这么顾着家,又名份上属于自己,这已经足够了。自打有了女儿后,三牯更满足了,就彻底断了念想,在床上也就给细英顶个暖脚的水壶用。
婆婆正月里病粘了床,细英得自己洗衣做饭了。嫌三牯在家累赘,赶他出去赚家用。三牯临走对妻子百般不舍,千种叮咛,万般嘱咐,大有想圈个饼在妻子脖子上,怕细英饿着的心思。
“细英呀,我走了,最舍不下的就是你呵。一双儿女全拖累着你,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田地里荒了不要紧,关键是那老不死的老是生病,你还得自己洗衣做家务。轮着我们管时你还得给她饭吃。别给多了呵,你先自己吃饱吃好了,有剩的就给一小碗。躺在床上的人,吃多了也是浪费,也不消化。碗就用那个缺嘴的,横竖是她吃,吃了也不要洗,省得伤了你的手。女人劳多了要折寿的,我宁愿自己少活十年,也不愿你少活一天,你要拿自己的身体看重。再有,万一我娘有个三长两短,你千万不要哭得大伤心。一滴眼泪十滴血,哭坏了你的身体比割我身上的肉还难受。再说女人哭多了对眼睛不好,老了就看不见东西,你要爱惜你的眼睛……”
三牯在房间里满怀深情地叮嘱,声音挺大的,横竖后房间躺在床上聋了耳朵的老娘听不见。却不意刚到厅里串门的大龙听了个一清二楚。媳妇哭婆,本来就是虚情假意的多,何况细英那样的。见过许多男人疼媳妇,也没见像三牯疼成这样。当时就笑得肚疼。以后便每每拿这听到的话在别人那儿说笑,教育大家疼爱老婆要向三牯学习。三牯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好。在他心里,娘跟媳妇是两回事。娘是自家人,为自己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对她吆三喝四她也会在家待着。媳妇是别家来的人,当然要拿全部的生命去疼爱。不这么做,万一一赌气跑了,自己一个家就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