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作家证的人,他不一定不是作家。
有作家证的人,也不一定是名真正的作家。
曾经想当一名作家,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作家证,是我苦苦追寻的一个梦。但是,它在我的生活中到底能够产生何种作用,到今天今时为止,我还是很困惑的。
如今,偶尔在书房看见躺在办公桌抽屉里的几个省市及团体的作协会员证,倒不由得令我心头涌起了几丝苦涩与几许无奈的酸楚。作家证啊,你能用来证明什么?
那是三十年前的某一天傍晚,在鄱阳湖边的老屋里,我手里拿着半导体收音机,将父母妻儿都拢到身前一起来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科技小品文》节目,收听拙作《猫眼、鸡眼、蝙蝠眼》的小品文,与我一同分享欢乐时,内心里难以抑制的兴奋与自豪之情是很难溢于言表的。
从此,我种下了一个梦,一个做作家的梦!于是,幻想着拥有一本人人羡慕的作家证,便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份奢求,一份向往和一份期盼。
一九八三年的十二月,当我在南昌江医一附院肿瘤科的病房里,在妻子的病床边,终于誊写完了经过再三修改后的短篇小说《他和她》,斟酌着是否再投出去时,我真的犹豫了。倒是病中的妻子善解人意,她鼓励我说,投吧,不就是用几角钱吗?投中了更好,没投中也没有关系。我这病再怎么说也不在乎那几角钱的。看着手上厚厚的一摞稿纸,我狠了狠心,咬咬牙,头脑一热就去了医院大门口的邮局,花了四角八分钱将稿子给寄了出去。
回到医院,我便陪妻子去放疗。等妻子进了放疗室,我冷静地坐下来想想,我想到了年逾七旬的父母,想到了嗷嗷待哺的女儿,想到了妻子的后续治疗……就这样想着……想着,我的心智迷惘了,思绪也紊乱了。于是,那一刻起,我便息灭了要做一个作家的念头。作家梦,就这样破灭了。
因为,我深深地知道人的第一需求是生存,如果连基本的生存条件都保证不了,何谈理想与精神上的追求呢?所以,我相信我的选择没有错。从此,我踏实地走在生活的路上,为生存而努力。即便是在1985年收到发表《他和她》的样刊时,亦没有丝毫狂喜与冲动的欲望来改变和动摇我当初的决定。
时光如过隙之驹,一晃而过。转眼,三十年的岁月长河就静静地流过去了。三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其间,许多的人生故事,我今天就算是用火车去拉,用轮船去装,也装载不完。其中的酸、甜、苦、辣、涩、咸以及风、雨、霜、雪、霾、冰的交织与交错,在我的生活历程中留下的诸多画面,成了我这几年来文学创作当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就正如身边的朋友和同学们说的那样,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前面的那三十年,就是上天给你预备下来的,为你今天的文学再创作而打下的基础,不然的话,你哪有那么多的题材、素材可写?这样说来,我既算是个苦命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幸运的人。
世事,有时往往就是这样有着惊人的相似。就像老贾(平凹)在《天气就是天意》中说的那样,他就是土命,所以他这一生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给农村写的,仔细想想,这或许就是他的命。也许不是他选择了农村而是农村选择了他,所以他不写作的时候是穿着人衣,写作的时候是披着牛皮,与土坷垃打交道的命。他说他本来是有几次很好的机遇可以让他轻松地跳出农门的,并利用父亲和己身的几次机遇错失来加以佐证自己的说法,因此,就有些人这样对他说,这一切都是在为你今后当一名作家,在跟你创造条件,积累资料。譬如赶羊,将所有的岔道都堵起来,羊就只有顺着一条道儿往沟沟垴垴里去了。他说,想想也真就是那么个道理。命运,似乎总是在冥冥之中和人开着一个一个的玩笑。
2004年以来,我得以从琐碎的尘嚣中逃脱了出来,生活的节律便一下子慢了下来,变成了一付无所事事的样子,甚觉无聊。为了平复自己曾经狂野的内心,让自己沉静下来,我离开了用心灌筑的围城,摒弃了身披的霓虹闪烁,炫舞笙歌的诱惑一头钻进了书房。为了给自己的前半生一个比较准确性的定位,我选择了用秃笔素笺回归,回归过去,回归自己。
于是,自2006年8月至今,不知不觉用劣字拙句换来了抽屉内无序静躺的几个作家证。
记得在我一个作家证都没有的时候,曾经有人拿作家证这样说事:有证的是真作家,无证的是文学爱好者。作家是有层级的,县作协是县作协,市作协是市作协,省作协就不一样了,是好高好高的高级作家了。如果有谁想加入哪一级作协,找他帮忙就能省却许多事了。他就是我们县里有数几个的,真正的省里一级的作家了。说完,还故意将二郎腿很夸张地向上翘了几翘,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神气活现的样子令人瞠目。似乎那薄薄的一本作家证,竟然能证明其身价有多高;知识有多丰富;学历有多棒;价值有多大似地让人咋舌。
如今,这几年我上赶着用近二百万字作价码,爬到省、市、县及多家文学团体的秤盘上,换来些个小本本捧在手上,按说是应该高兴的,但是,我一次也没有高兴起来。一次也没有觉得它有啥实际的好处,领略到它的妙处。原来,拿了作家证的人也不一定是个作家。因为我至今没有觉得自己能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最近,我读到了张炜先生说的这么一段话,他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不仅仅只是能够虚构故事,不仅仅只是写写议论性的文字,他要能够面对一个生命全部的复杂问题,发出个人内心深处最真挚深刻的、有高度的,具有跟这个时代对话的能力。构想出各种各样生命的设计,生活的设计,且都能够一一回答。作家并不仅仅是一个记录者,一个浪漫的想象者,还应该是一个对于未来具有强烈探索精神、对于过去有一个完整而深刻的毫不留情的批判和总结的力量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一个作家,是何等遥远、高大的称呼,岂是从字面抑或是职业意义上所界定的一个简单概念。
曾经有朋友称呼我为作家时,曾即兴写过《我知道我不是》这样几行文字来调侃自己:“衣襟上粘满笔尘/讲台上,我口干舌躁/心里惦记着棉花要打药/禾田要除草/肥料,躺在生资门市没买/还有……/看我挥舞教鞭的姿态和神情/人们都说我是个老师/我知道,我不是//攥紧锄把,一锄一锄/我步履小心在株棉行里移动/左手用力摇着喷雾器摇柄/右手上下翻动着药枪/模糊了眼前的一棵棵庄稼/幻化成一个个学生的模样/还有,我标准驾牛操犁的姿势/人们都说我是个农民/我知道我不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五颜六色的招贴/小店虽小,却是个大世界/红男绿女/声色迥异难得统一/还有,传来远处的诵读/那么的整齐,协调、统一/朋友说我是商人/我知道我不是//还有很多,很多/人生角色的演绎,要相伴到死/近些年,胡乱涂鸦些粗砺文字/不曾想,好些人称我作家/真让我犯了糊涂/因为此刻的我特别清醒/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
原来,在我没有作家证时,朋友是真心地在称我为作家。因此,没有作家证的人,他不一定不是作家。有作家证的人,也不一定是名真正的作家。一层一级的作家证,在我眼里是半点也证明不了我的什么的。它唯一能证明我的就是,见证了我在六年多来的文艺创作过程中,一步一步留下的、叠加的脚印的多寡以及厚薄与深浅的程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