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周溪镇的鄡阳圩堤上,只见鄱阳湖一片茫白。茫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蔚蓝毓秀,缺乏往日的温柔多情,虽更浩瀚无垠,却显得有种丑陋,甚至带一份凶残,随时想决堤而冲,使人感到忧虑发怵。
3.5公里长的鄡阳圩堤似一道长城,于布袋湾处构成直角,威武雄壮地挡住外湖欲侵之水。在它的直角怀抱内,鱼池良田近万亩,还有泗山及鄡阳五村庄的千余村民,鄡阳圩堤宛如母亲般紧紧地搂着孩子,拼命地保护家园的安全。这里盛传着牛魔王(也有的传是铁船精)“千年眨眼万年翻身”的神话,说一千五六百年前的“沉鄡阳浮都昌”,是遇上了牛魔王(或铁船精)万年翻身导致的。人们肩挑车推地建了这道巨龙坝,九八年总算镇住了那头洪魔,今年却是否还压得住呢?
来到布袋湾时,见坝上坝下有好些人在那儿不住地探看,指指点点。我知道那是县镇村的干部们,正在对坝进行巡视。他们大都向我打招呼,说文人到此,莫非想深入生活吧?我回赠漾眉笑了笑,不置可否。坦率说,我确不愿向他们透露真的受县作协授意来的,那样便会落入采访式的俗套。我想要通过自己的眼耳心,去最真实地领略他们的风采,寻觅他们斗洪抗魔的足迹,从而感受他们的高尚心灵。
天上虽然无阳,没必要头顶烈日,但那阴沉欲雨的天,更使人心弦绷紧。湖阔风大,一阵大风吹来,卷过来一排大浪,浪涛带着隆响,似向我不屑地发出声音:“哼,抗洪!还记得九八年吗?结果怎么样?”
我一愕。真的不由自主,九八年的往事,便逐波涌来。
我打开尘封不愿启动的记忆闸门,发现十八前的往事竟像昨日发生的一样。那些年我爱人在周溪水产场养鱼,我在医院里工作,也跟着成了半个渔农。我们同舟共济,相濡以沫,虽说艰苦,却感幸福。
永远忘不了九八年也是在这个仲夏,我们同其他渔农们一样,把鱼养得很好,憧憬着又一个丰收。然而,那年七月廿七日凌晨四点多的一阵锣响警笛,陡然粉碎了希望。“倒坝了!倒坝了!请大家赶快转移,赶快转移……”那骇人的警报敲锣声,凄厉并荡远在凌晨静谧上空的急急高喊声,把我和妻子梦中惊醒。我们哪顾上家什,只拿了几件衣服和重要物品,在门前鱼池拖船时听到家里的猫在树上哀叫,妻子心软,哭着说那也是条生命,便招手上了小船,和我们一同逃命。
我使劲划船,过池埂水浅的地方妻子就下船帮忙推,犹如一对丧家犬,悲戚而慌张地向老街方向逃去。我们边逃边回头张望,没多久就见洪水漫过了后湖坝,开始是一条,然后是两条,三条……瀑布样地飞流直下。眨眼工夫,那“瀑布”与“瀑布”很快地融合,发出惊人的威力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天上的雷公直接把雷轰到了地上。
我和妻子正吓得哆嗦,又听身后的较远处陡传来裂锦般的啸音。惊回首之下,原来是后湖坝的钢铁闸门承不住洪水的巨压被一下涨开,闸道瞬那间成了一支医院用的巨大注射器,一条粗壮的黄龙,从那“注射器”里激射了出来。妻子吓得抱住了我,我亦吓得抖了三抖。
从后湖坝顶急溅下的洪流,与那从闸门激射出的脱缰黄龙,可怕地撞击合拢,迅速变成了一头巨大的洪水猛兽,夹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发出惊天动地的轰响,到处横冲直撞,大发淫威。洪兽无情地摧毁了一栋栋的池埂小屋,肆虐地吞噬着这片苦心经营的水产乐园。就连鱼儿也吓得不停地跃出水面,似乎说这世界怎么了?怎么会一下反了天?很快地,整个鱼场被洪魔吞进了龙宫,那混浊的水面上,除了漂浮着大量的家什房屋残骸,还有什么蛇呀,鼠的,蚂蚁………全被洪水从洞穴逼游了出来。许多家畜的尸体若隐若现,一会儿旋转地消失在汹涌的漩涡,一会儿又被水底的暗流托升了上来。剩下的仅见露出水面不多的树梢,有的树冠篷篷簇簇,孤森森的犹如某种噬尸的野草……当这些野草也慢慢地随之消失时,我和妻子才把小船划到了老街彼岸,身后的渔场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这是我在九八年仲夏亲眼目睹的悲壮场景,至今幕幕如昨,每忆痛心,难成云烟,在我一生的记忆底片里都会牢牢定格。幸好那年倒的不是鄡阳圩堤,而是周溪上坝旁的一条子坝。如若鄡阳圩堤倒塌,想必更是毁灭性冲击,一决十里了。
那年的鄡阳圩堤终是未倒,不知今年的一六年是否能继续经受住考验?湖风又卷过来波浪,撞击堤岸时似乎发出阵阵的嗤鼻狰狞声:“哼!那年是让你们丢卒保车,今年可不一定幸运!”
我狠狠地吐口唾沫,像反击的子弹射向水里。
可唾沫我是狠狠吐了,心里却是挥不去担忧。鄡阳圩堤可谓全县最长的坝,今年的水位只比九八年暂小一米左右,这坝若不保,后果将不堪设想。为了获得底气,我不由在巡视组的人面前驻住了脚步。我知道脚下的布袋湾,正因为有弯便成了坝的脆弱处。前两天就在此发生了坝内严重塌方,是那些人民子弟兵和县镇村的领导干部,在技术人员指导下,奋战到凌晨3点半,才终于将150米险情排除掉了。
有两位相熟的镇干部含笑向我走过来,友好地邀我进了坝顶上的简易帐篷。我知道巡视组的同志们吃住都是在帐篷里,白天还好些,晚上天当被的地当床,铺几只化纤袋在草地,荒郊野外的充当蚊子美食,那滋味不用说肯定极难受的。我似乎浮现出了他们在疏星冷月下,睡不安稳的遭罪样子,于是便不由敬意说,抗洪非常事,您们辛苦了!俩干部都被烈日烤黑了脸,却都在疲惫的脸上盛满微笑,哟,大文人问候辛苦,比大领导受用多了!
在周溪,很多人知道我喜欢涂涂写写的爱好文学,对外没什么名望,对内却小有影响。但我知道刚才的用辞过了点,虽真出于内心,却那是上级领导慰问时说的话。当下我脸一红,忙说岂敢。
那位年龄较大的镇干部伸出手想跟我握手,但看看手上的污泥又欲把手缩回去。我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忙双手把他的泥手握住了。坐下后这位干部收笑叹了口轻气,唉,“尼伯特”台风虽然擦肩而过,但坝已浸泡日久,若不注意和排除险情,仍怕前功尽弃,功败垂危的。我说是啊,这该死的洪水,真让人揪心。
我们正说着,忽见两人扶着位村干部一跛一跛地进了篷内。相问才知,是这位村干部刚才在堤底的草窝查泡泉时不慎扭伤了右足。我出于医生本能,忙上前替他按摩伤处。我的手在推拿,脑里又不禁想起了昨日下午快下班时,镇里一位叫刘义胜的干部找我,结果一摄片,发现右手腕骨折,当即转去了县中医院。刘义胜干部虽是在换岗回家时发生车祸的,但他说因为疲劳没睡好,昏沉沉的不知怎么就撞了车。
帐篷外响起了两声汽车喇叭,接着一干人下了车,原来是县里的某企业单位买了许多肉食矿泉水之类的物品慰问来了。这场面充满着谢谢和嘘寒问暖的自是感人,但我觉得不便久留,于是帮那位受伤的村干部包扎好脚后,便告别离棚,想去村里捕捉一下村民们的身影。
为方便沟通,我特地下坝找到了一处同行乡村医生的家里。那乡医一见是我,便非常热情地把我迎进屋。还未进屋,我看见庭院内有几位中年妇女,正在洗一大堆泥浆斑斓的军服。我问这是干吗?那乡医随意一笑,哦,这是村里的几个女人,心疼来这里抗洪的部队战士。那些个战士没日没夜的守坝确挺辛苦,女人们就帮他们洗洗衣服。
因盛情难却,我在乡医家吃了中饭。当我返回医院时重新走在鄡阳大坝,这时太阳蓦地穿破那浓雾射出了耀眼的光。在这光下,我觉不到仲夏燠热,心里反升起种希望之光,金灿灿的。而那湖浪也似乎低声下气了许多,只犹不甘心地把堤岸拍得轻响,没了来时的嚣焰。
我望着湖波的“熊样”不禁想笑。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想随时变成洪魔吗?要知道,这儿不但有鄡阳圩堤这座巍然长城,还有一道更为坚固的军与民、干与群垒起来的斗志长城。有了这两道长城,何惧镇不住你这头洪魔!即便你把风浪来得再猛烈,把堤坝浸泡得时间再长,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