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我家住过三幢老屋。
很小的时候,我记得一家六口都跟爷爷奶奶还有叔叔挤在一起,这是我印象中最早的老屋。老屋是曾祖父留下的,土砖、屋树、古皮。老屋的地势较高,有三级红石台阶,进门有一个高过膝盖的木门槛。可能是因为人多,我的记忆中好象每个房间都摆了两三张床,说起来是床,其实不过是竹床、铺板之类。而爷爷奶奶好象也是分开睡的,因为每次都我跟爷爷捂脚。
爷爷是睡在厅堂背面拖铺里的谷柜上面。谷柜很高,我和爷爷睡觉时都要踩着高凳爬上去。跟爷爷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我几乎不敢有丝毫的动弹。跟爷爷睡时,我老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总想去抓一下,或者翻个身,而我每动一下,爷爷总会厉声呵斥:又是抨抨刨刨,风大得要死!我就强忍着难受,慢慢地在“痛苦”中睡去。第二天,爷爷会从谷柜上方的小箱子里摸出一小块冰糖给我,那是两位已出嫁的姑姑孝敬他的。晚上我自然照样会给他捂脚。
在这幢老屋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从他的铁匠炉上炖来的米粉肉,还有父亲初次治病出院时,爷爷放的最长的一挂爆竹,再就是父亲过世时的凄风惨雨。
不久因为叔叔结婚,我们一家五口就搬到了第二幢老屋。这幢老屋也是曾祖父留下的,五树三间,中间是厅堂,两边都各自隔开,成了四间小房。老屋为爷爷与大爷爷共有。大伯父结婚后就在这里居住。后来他们一家进了县城,我们一家就住了一间房。大爷爷没生儿子,留了我细姑在家招了坐堂女婿。我们进来后,与细姑家就同在一个屋檐下了。
母亲在屋角彻了个小灶,灶边摆个水缸,紧挨水缸再摆个八仙桌,一家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幢老屋里一共有八个孩子,我家三男一女,细姑家二男二女,因而非常热闹。我们经常会互相打闹。大表哥大我四岁,常趁我母亲不在家时打我,我不敢还手。有一次我竟然朝他扔了一石头,撒起脚就往先前的老屋跑。大表哥在后面猛赶,赶得我似燕子飞。我一边跑一边喊爷爷。当我跳过老屋的门槛时,爷爷出来猛喝一声:好大个胆!大表哥才刹住脚,悻悻而回。二表哥大我两岁,我俩玩得最好。我们常去水沟里捉鱼,或者是钓蛤蟆。我们每次钓到蛤蟆,都把它们剁了头、剥了皮,再撒点盐,放在饭上蒸,味道还真不错。
母亲也常跟细姑吵架。先是唇枪舌剑地驳嘴,你一言我一语,两人倒也棋鼓相当。后来,母亲挽起衬袖扬起拳,口说:打死你这干肌婆(对瘦小的人的贬称)!细姑这才挫了服了,躲进房间里面。母亲不再纠缠,也进了自己房里,只顾自己一个劲地嚎哭。
在这幢老屋我住了五年,正好是一年级到五年级的时间。但我终究还是要搬新家了。细姑家要拆老屋做新屋,我家那四分之一自然也不能保了。细姑叫拢村里的三老四少,坐到一起吃了瓜子、面条,最后给了母亲四十元钱,算是买了我家四分之一的地皮。
等收了晚禾,母亲就花半个月的时间,没日没夜地在田里打了一田的土砖,晒干了,再没日没夜地挑到新的屋基上。那种土砖现在已不常见,厚厚实实的,一块有二十多斤,母亲一担挑六块,压弯了扁担,也磨破了母亲的肩膀。
不久,我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家的第三幢老屋。
因为母亲太缺少钱,老屋没有用屋树,只做了那种六花墙的房屋,桁条就搁在土墙上。最后,母亲连买瓦的钱也想不到办法,就自己动手用稻草编了很多“禾杆苫”把屋子盖了。禾杆苫盖了两年,换成了油毛毡;油毛毡又盖了两年,终于换成了瓦。
我开始有了继父,我们兄妹都称他爸爸。爸爸先是以养鸭谋生,后来去外地做锯匠手艺,都只够维持我们兄妹的读书和一家人最低的生活。
新的老屋依然拥挤。东边房间睡了四个人,爸爸妈妈睡的是母亲结婚时的老床,紧贴房间的后面;弟弟妹妹靠房间前面,合睡一张竹床。西边房间前面彻了个大灶,占用了约三分之一的地方,我跟哥哥就在大灶后面架了个床铺睡。母亲用土砖彻了四个墩子,横搁两根木杠,再在木杠上铺上木板,一个床铺就搭成了。我跟哥哥都在读初中,晚上喜欢在床上打闹,每次都会把床弄得摇摇晃晃。有一次在半夜时,床铺突然塌了一头,我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得死,倒着头竟依然睡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母亲跑来把我们叫醒。
慢慢地我们兄妹四人都长大了,我跟哥哥也会挣钱了。那时,好想挣钱也做一幢象有钱人一样的房屋,五树三间,青砖碧瓦,古皮到顶。可梦还没做到一半,人家有钱人都开始做楼房了。
哥哥借人家的房子结了婚,分家到外面去住了。妹妹出嫁了,弟弟也出去打工了,老屋显得没以前那么拥挤了,只是老屋也真的变老了。
我在外打工第一次带妻子回家过年,走到家门口时,发现老屋竟有两处裂了比手指还大的缝,我仿佛是第一次才发现我的老屋竟是如此的破烂不堪,是啊,都住十五年了,这样的泥巴屋能不破吗?我看见妻子脸上写满了惊愕。
母亲不在家,听说是去修坝去了。我跟妻子就在厅堂中间干坐着,都低着头,不说话。邻居们都过来看“新娘子”,打破了我俩的僵局。早有人捎信通知了母亲,母亲火急火燎地赶回家,煮了一碗鸡蛋面,小心翼翼地递给妻子,用妻子听不懂的都昌话不停地解释,生怕怠慢了这位未来的儿媳妇。妻子只顾低头吃面,吃完面,就说要给家里打电话。我就听到了我记忆中妻子跟丈母娘最经典的一次对话,妻子说:妈,他家的房子好矮,墙上也拆了好大的缝。丈母娘说,女,房子矮好,风吹不倒它;墙上有缝也不怕,热天更凉快。这次母女对话,让我记了一辈子,也足以让我感动一辈子。
母亲开始张罗我俩的床铺。母亲把自己的床让了出来,搬到西边房里,又从箱里取出一床新棉被铺在床上,好心的邻居更是从家里拿来一床带有“囍”字的毛毯盖在上面,让我的床上顿时增添了一份喜庆。
妻子坐在床头一声不吭,眼里缀着泪。我紧挨她坐,我说,你要是不跟我我不会怪你,我明天就送你回家,今晚我也决不会碰你。没想到妻子竟一下抱紧了我,说,我跟定你!我妈那么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感激涕零地把妻子也搂进了怀里。
不久,我们把准备结婚的钱在马路边做了一间店面,我们就在店里安了个新家。后来店面又几经改造,变成了如今的样子,日子果然是过得越来越好了。
老屋在一九九八年的洪水中被湖水浸倒了。现在屋基上长满不知名的野树,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模样,只留下我许多或苦或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