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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出生的孩子(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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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大港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6-05-03
         一
   一切都是初夏的样子。
   太阳,宛若一枚透亮的水晶球,毫不吝啬地洒下温润明丽的光芒;街道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婆娑,在空中擎起一条绿色长廊;经过一夜风雨洗涤,空气似牛奶一般清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和甜味。
   巧巧穿一件黑底白花的时尚孕妇裙,腹部隆起一个小山包,像极了一只娇憨可爱的大熊猫。李铭记一手拿一把天蓝色遮阳伞,一手搂住妻子肥硕的腰肢。两人说说笑笑,前往无忧家政公司。
   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新型的职业在大中城市勃然兴起,深入到千家万户。它便是专业护理产妇与新生儿的月嫂。
   巧巧早就听说过,月嫂相当走俏,价格也不菲。可到底俏到什么程度,薪水有多高,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金牌月嫂都是三高:高学历、高技能、高素质,其中不少是在医院妇产科、内儿科工作过的护士、医师,工资在15000以上,并且已经预定到春节过后。
   中级月嫂一般是高中或中专毕业,经过专业培训,工资在一万左右,也已经预定得差不多。不果断下手,恐怕就没有了哟。
   听着女胖经理的介绍,巧巧和李铭记不停地咋舌。这,这也太离谱了吧!
   巧巧说:“我父母都是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教授,一个月也不过一万多。像我这样年轻的讲师,七扣八扣之后,还不到五千呢。”
   “市场经济嘛!”胖经理温和地一笑,“自从放开了二胎,月嫂需求简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这么说吧,现在不叫请月嫂,叫抢月嫂。很多人刚刚查出怀孕,马上来预定。”
   巧巧看了丈夫一眼,面露难色。他们的二宝宝预产期在八月中旬。本来想让乡下的婆母来照顾,不料前些日子,婆母摔了一跤,手腕骨折,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你们这里还有初级月嫂吧?”巧巧不甘心这样空手而归。
   胖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花名册,递给巧巧。“这里面基本上都是年龄大、文化低的农村妇女,工资在五千左右。做月嫂没人看得上,做做饭,搞搞卫生还差不多。”
   巧巧和李铭记一页页翻看,小声议论着。
   “巧巧,你看!”李铭记有些激动地喊出了声,“这个王秋菊,是你妈妈老家的,长得跟你还挺像。”
   可不是嘛,双眼皮,高鼻梁,瓜子脸,皮肤白净,模样周正,看着就舒服。不过,她眉宇之间似乎郁结着一层忧戚,显然是个有心事的女人。
   据说现在男女相亲,特别讲究眼缘。只要第一眼对上了,亲事几乎成功了一半。其实,不光是找对象讲究眼缘,找保姆,找月嫂,又何尝不需要眼缘呢?一个你看着都不顺眼的人,你能让她走进你的家庭、你的生活,把你的孩子交给她带?
   巧巧贪婪地注视王秋菊的脸,仿佛在那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看着,看着,王秋菊似乎从照片里走了出来,正用那双忧郁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自己。她们互相对视着。
   “王秋菊,我预定三个月!”巧巧的声音响亮而坚定。与此同时,她把花名册还给了胖经理。
   胖经理喜出望外。“她做钟点工去了。要不再约个时间,你们见面谈谈再定?”
   “不必了!八月一日,让她直接去我家报到。”
  
   二
   王秋菊满身疲惫回到出租屋,已是暮色四合。她在墙壁上摸索老半天,才拧开开关,一盏四十瓦的灯泡应声而亮,黑魆魆的房间顿时溢满了橘黄色的光晕。
   一张木板单人床,一张褪色的长方形桌子,一把坐上去吱吱嘎嘎的木椅,还有一个长方体的纸箱,便是房间里的全部摆设。
   王秋菊坐在床边,将右手支在桌上,托腮沉思。
   她是上个月来到这座南方都市的。她从来没有预料到,在赣北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五十多岁的人,还得背井离乡,到城里来讨生活。
   “妈,爸爸不在了,您搬来跟我们住吧?”丈夫占喜宝下葬的那天晚上,女儿小樱含泪对她说。
   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女儿女婿在县城教书,外甥女读小学一年级。夫妻俩工作忙,还要买菜、做饭、接送孩子,天天像打仗一样。要不是喜宝生病,她早几年就去帮他们了。现在喜宝走了,她还是去不了啊!
   想到这里,胸口一阵难受,好像有个猫爪,一下一下地抓挠。她把自己轻轻放倒在床上,用手抚住胸口,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濡湿了枕巾。
   如果不是儿子小毛不争气,喜宝不会走得这么快,自己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小毛今年二十八岁。这个年龄,在农村早已结婚生子,喜宝和她也已完成做父母的责任,只需帮着带带孙辈,安享晚年。
   “报应啊!”王秋菊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眼泪又恣意涌了出来。
   那年春天,她被迫引产了一胎女婴。第二年,她又怀孕了,检查确认是个带把的,全家上下喜不自胜。尤其是婆婆,一改从前对她的冷嘲热讽,几乎把她当做祖宗供奉,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什么事不让她做。
   小毛出生后,公公婆婆视为稀世珍宝。孩子打个喷嚏,她也紧张得寝食不安。等孩子断了奶,她这个做母亲的,便难得有机会亲近自己的儿子。
   “这是我们老占家的独苗苗,不能有丝毫的闪失。你只管带好小樱,把小毛交给我们。”婆婆蛮不讲理,生生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力。
   在公公婆婆的百般疼惜下,儿子一天天长大,也变得越来越不像话。稍不顺意,便泼皮撒赖,闹得鸡犬不宁。她和喜宝仿佛成了局外人,打不得,也骂不得。
   有一次喜宝实在气不过,打了小毛一巴掌。婆婆不顾众人在场,将喜宝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做出要带小毛离家出走的架势,逼得喜宝跪地求饶。
   小毛有爷爷奶奶撑腰,从来不把父母的话当回事。他从小就不好好读书,勉强读完小学。初中还没上两个月,就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
   辍学之后,小毛更肆无忌惮,成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
   二十岁那年,因为参与猥亵一位女学生,被判刑三年。这下公公婆婆傻眼了,精神一下子垮掉,不到两年时间,相继离开人世。
   小毛刑满释放之后,没有公公婆婆在前面挡着,喜宝和她担负起教育他的责任,苦口婆心地劝诫他。他也表示要痛改前非。
   四年前,喜宝带他到城里打工。艰苦的生活条件,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叫苦连天。
   “简直是牛马不如的生活!老子不干了!”他又开始游手好闲,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溜达,希望找到一份轻松又赚钱的营生。
   不久,因为入屋盗窃,被判刑五年。
   消息传来,喜宝一下子晕倒在地,得了中风。在病床上辗转三年,终于带着满腔的遗恨,撒手人寰。
   王秋菊呜呜地哭起来。如今喜宝不在,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自己肩上。还有两年,小毛刑满出来。如果没有正当的事做,说不定会再次走上邪道。她必须在这两年内,赚下一笔钱,去镇上开一间小店。她相信儿子的本性不坏,她一定可以引导他走上正路。
   她之所以来到这座城市,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儿子就在城郊,她每个月可以去探视。
  
   三
   八月一日一大早,王秋菊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带着简单的换洗衣物,按照巧巧留下的地址,找到了赣江大学教职工宿舍东区三栋。
   按响门铃,一阵悦耳的音乐之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是哪位?”好甜的声音哪!这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她是不是即将生孩子的巧巧呢?
   王秋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回答:“我是新来的月嫂。”
   “叮铛”一声,铁门开了。她乘电梯到了八楼,站到了808的门口。
   “王阿姨,请进!”一位孕妇站在门里,笑容满面。
   她就是巧巧!果真长得眉清目秀,一看就是良善之人。听无忧公司的胖经理说,巧巧跟她长得很像,还真没说错。人与人之间,讲的就是“缘分”二字,看样子自己与巧巧前世有缘。不然,两人怎么会长得相像?为什么听到她的声音就感到亲切?
   巧巧迅疾地将眼前的人与照片做了一番比较。真人比照片胖了一些,气色好一些,尤其是笑起来有一对酒窝。酒窝?自己笑起来不是也有一对酒窝吗?太巧了!说不定前世我跟她是一对母女或是姐妹呢。
   “王阿姨,我是巧巧。您叫我巧巧就行了。”
   巧巧一边将王秋菊让进门,一边自我介绍。她的语气是那样的热情平和,像是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亲戚。
   王秋菊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踏实了。她在城里做了几个月的钟点工,见识了几位主顾。有的人居高临下,趾高气扬;有的人小心翼翼,防范有加;有的人平等待人,礼貌客气;只有巧巧,给她一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之感。
   人们说的“宾至如归”,大概就是这样吧。王秋菊虽然初中没念完,这个词还是知道的。
   她将眼睛从巧巧身上移开,发现她后面还有三个人,二大一小,好像在列队欢迎她。巧巧一一介绍道:“这是我先生李铭记;这是我妈妈谢教授;这是我女儿单单。”
   “王奶奶,你是来帮忙带妈妈肚子里的妹妹的吧?”单单拉住她的衣襟,仰脸问道。
   好漂亮的一个小女孩!简直跟她妈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应该有三四岁吧。哎!如果不是计划生育,小樱的老二没有引产,也该这么大了。四年前,小樱怀了第二胎,她多想生下来啊!可是,政策不允许!罚款不算,夫妻俩都要被开除公职。哎!哎!她心里连叹两声。现在政策变了,可以生二胎,可谁去帮小樱的忙啊?
   王秋菊急忙收起自己的心事,蹲下身来,慈爱地抚摸单单头上翘起的发辫:“单单,你怎么知道妈妈肚子里是妹妹呢?”
   单单的脸红扑扑的,像鲜红的石榴,一对乌黑的眼珠滴溜滴溜转动。“外婆说:‘单单,妈妈给你生个妹妹,叫双双,好不好?’所以我才知道。”说完,她害羞地躲到爸爸的背后。屋内荡漾起一阵欢笑。
   “秋菊,你是港头镇人?”巧巧的妈妈,是中文系的教授,专门研究方言。她从秋菊的口音里,敏锐地扑捉到了熟悉的乡音。其实,几个月前,巧巧告诉过她,预定的月嫂是她的老乡,到时候沟通更方便。只是没想到,秋菊跟她还是一个镇的。真是无巧不成书,世界这么大,有时候又很小。
   听到谢教授用家乡方言跟她讲话,她心里一惊。几十年前,港头镇有一位叫谢金凤的考上了赣江大学,后来听说她当了教授。难道是她?
   “我是港头镇王冲里人。请问您贵姓——?”
   “我叫谢金凤。”
   天啊,这也太巧了!港头镇家喻户晓的名人谢金凤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激动得心跳加速,脸上发烫。
   “我晓得您。您跟王得贵是同学。”
   不知为什么,刚刚还满面春风的谢金凤,瞬间脸色变得煞白。
   “妈,您怎么啦?”巧巧首先发现了母亲的异常。
   “妈,您是不是累了?到房里休息吧。”一直没说话的李铭记赶紧搀扶着岳母,向房间走去。
   “单单,你也去你房间画画吧。”单单乖巧地说:“妈妈拜拜!王奶奶拜拜!”然后像只蝴蝶,飞旋而去。
   巧巧拉着王秋菊一同坐在长沙发上,轻声细语聊了起来。
  
   四
   日子如指尖流过的细沙,悄然滑过。转眼间,王秋菊在巧巧家干了两个月。她勤劳朴实,心灵手巧,带孩子经验丰富,尽心尽责,得到了全家上下的喜爱。尤其是巧巧,须臾离不开她,不知不觉间把她当成了家庭的一员。
   与此同时,王秋菊也喜欢上了这个充满书香之气、和谐温馨的家庭,熟悉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爱好和性格。
   巧巧的爸爸龚教授一心扑在事业上,基本上不过问生活琐事。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呆在试验室。他生活简朴,为人和善,对秋菊总是客客气气,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王阿姨,您辛苦了!”
   李铭记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经常加班加点。他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男人,不仅赚钱养家,还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家人。他的厨艺不错,有空的时候,总是抢着下厨。
   “王阿姨,让我来吧,我是一个十足的吃货。吃货不仅会吃,还会做。”于是,王秋菊高兴地给他当下手。
   巧巧性情温和,聪明能干,将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与巧巧在一起,王秋菊的目光总是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有时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她就是自己的女儿。待清醒后,一丝苦涩爬上唇边。怎么可能呢?她是谢金凤生的。偶尔她们一起出门买菜,有人问:“这是你妈吧?”巧巧笑而不语。
   单单这孩子最粘人。只要不上学,就跟在她屁股后面,王奶奶长王奶奶短。
   “王奶奶,以后我天天跟您一起睡。妈妈要带双双,外婆又烦我睡觉不老实。”
   谢金凤身体不太好,除了上课,其余时间都在家。她经常找王秋菊谈家乡的人和事。亲切的乡音,共同的记忆,慰藉了她们各自的乡愁。
   原来谢金凤从上大学开始,离开港头三十八年了。前八年还经常回去。自从有了巧巧以后,便极少回去,有限的几次也是匆匆来回。怪不得巧巧说她从来没有回过母亲的家乡呢。
   令王秋菊感到困惑的是,对于她俩都熟悉的王得贵,谢金凤总是故意回避。难道她跟王得贵之间有什么故事?
   记得有一年过年,王得贵回家,特意去她家拜访。他提到了谢金凤。

“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可漂亮了。你不是崇拜她吗?下次她跟女儿回来,我带你去看看。”
   “你这说的是哪跟哪呀?人家堂堂教授,认得我是老几?”
   “教授也是人。港头是她的根。她能不认家乡人吗?何况你与她之间有一层特殊关系。”
   “我与她有特殊关系?你说梦话吧?”
   王德贵狡辩:“我跟她是同学,跟你也是同学。所以你跟她应该是——”王德贵哈哈大笑,“我可能喝多了。”
   王秋菊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她们是情敌。
   王德贵与王秋菊青梅竹马,两人之间确实滋生过朦胧的感情。自从王德贵考上大学以后,他们不知不觉疏远了。
   望着谢金凤端庄而高贵的面容,王秋菊心里涌上一种既羡慕又嫉妒的复杂感情。难道她与王德贵好过?
  
   五
   一个周六的下午,王德贵突然出现在龚家,谢金凤和王秋菊着实一惊,更吃惊的还是王德贵。
   “秋菊,你怎么在这里?你都知道了?”
   “秋菊当然知道你跟我是同学啦!”谢金凤抢着回答,对王德贵使了一个眼色,“秋菊是巧巧从家政公司请来的月嫂。怪哉!这么多年没联系,你怎么找到我的?你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
   “哈哈,这个通讯发达的时代,想要找个人易如反掌。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意外之喜。可在这里遇上秋菊,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以为你是神仙啊!整个港头都没人知道我在这里。”秋菊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刚才谢金凤对王德贵使的眼色,她都看在眼里。
   待王秋菊走开后,谢金凤轻声说了一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哩!”
   谢金凤与王德贵之间,真的有一桩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年暑假,谢金凤携丈夫回家探亲,特地到县医院看他。
   谢金凤似乎有话对他说,却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事?你说出来呀?我们是最要好的同学,如果能够帮到你,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金凤的丈夫说明了来由。
   他们结婚三年,由于她子宫后倾,怀了两胎都流产了,以后再也不能要孩子了。他们想抱养一个女孩,却又不敢去孤儿院或民政局随便抱一个。万一抱了一个不健康的孩子怎么办?万一孩子的亲生父母以后找来了怎么办?
   “哦,我明白了。还真凑巧,过几天我老婆帮熟人引产一个女孩,八个多月了,肯定可以养活。到时候,她神不知鬼不觉将孩子抱出来,你们去接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夫妻俩喜出望外。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名叫巧巧。三十年了,不但别人不知道实情,很多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巧巧是抱养的。
   那天,王秋菊提到王德贵,可把谢金凤吓坏了。
   王秋菊来她家那天,她心里大吃一惊。真像!听说她是港头村的,她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后来她跟王秋菊闲聊,得知她有一个女儿,跟巧巧同年,被迫引产。她完全确认了。
   怎么办?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立刻辞掉王秋菊。可如何跟巧巧开口?巧巧临盆在即,去哪里找人代替?也许没关系吧?只要王德贵夫妻俩不说,这个秘密永远没人知晓。王秋菊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儿。在她的心里,那个女儿,早在三十年前,已经被她谋杀,不在人世了。
   “金凤,你放心,这个秘密我们保持了三十年。除了你们夫妻和我们夫妻,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巧巧的身世。”听了德贵的保证,谢金凤心里踏实了许多。
  
   六
   时间回到三十一年前的冬天。王秋菊知道自己怀了孕,喜忧参半。
   自从儿女小樱出生后,婆婆就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如果第二胎是个男孩,她的日子兴许会有所好转;如果又生女儿,她还有日子过吗?喜宝虽然为人忠厚,但骨子里还是重男轻女。何况,他是出了名的孝子。
   她没有把怀孕的事说出来,直到孩子两个月,开始有妊娠反应,被婆婆发现。
   那天一早,她做好早餐,帮小樱穿衣服起床。喉咙里一阵瘙痒。她急忙跑到门外,吐得一塌糊涂。
   这一幕被刚刚起床的婆婆看到。吃饭的时候,她盯着秋菊苍白的脸看个不停。她放下碗筷,说:“秋菊,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喜了?”
   秋菊点点头。
   “多久了?”婆婆的脸上很不好看。
   “两个月了。”秋菊的声音像蚊子一般大。
   “真不像话,怀孕了竟然瞒着我们!喜宝,你知道你媳妇有喜了吗?”
   喜宝正在闷头吃饭。他本来不知道秋菊怀孕的事,但一看他妈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撒了个谎。
   “我,我知道。”他嗫嚅着。
   “好啊,你们两口子串通起来瞒我们!”
   婆婆是个强势女人,在家里有着绝对权威。她将小两口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最后说:“生孩子不光是你俩的事,更是关乎我们占家传种接代的大事。我等会儿去找瞎子算算。如果是女孩,马上去医院做了;如果是男孩,嘿嘿,那就是我的宝贝孙子,是我占家的命根子。秋菊,你得给我好好地养胎,给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她望了一眼坐在对面一心吃饭、默不作声的丈夫,心头老大不快。
   “老头子,这是你老占家的大事,你好歹说一句话呀!”
   老头子方才如梦初醒的样子,附和道:“是女孩,做掉。老占家不能绝后!”
   王秋菊的婆婆吃过早饭,便火急火燎地去了村头的瞎子家。这瞎子是外地人,做的上门女婿,靠给人算命,把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一听说秋菊怀孕了,瞎子就知道她婆婆是来问生男生女的。问了秋菊的生辰八字,又问了怀孕多久了,然后掐指一算,不出一分钟,瞎子满脸堆笑:“恭喜婶娘!贺喜婶娘!照命理上推算,婶子要抱孙子了。”
   “真的呀!”婆婆脸上的皱褶瞬间开出了花朵,浑浊的眼睛泪花闪闪,“菩萨保佑!祖宗保佑!家门有幸!他叔,等我抱了胖孙子,再来重谢。”说完,将一个红包递了过去,乐颠颠地回家报喜了。
   从这天开始,秋菊的命运发生了转折。“母以子贵”,她算是有了切身体会。
   “秋菊,你不用下地干活了,在家帮忙做家务就行。”一向不善言辞的公公嘱咐道。
   “秋菊,今天想吃什么?猪脚焖黄豆,还是鲫鱼豆腐汤?你要帮我孙子多吃点。”婆婆几乎天天变着花样给她弄好吃的。
   “秋菊,别整天愁眉苦脸的,多到外面走走,呼吸新鲜空气,保持心情愉快。”憨厚的喜宝也学会了关心人。
   只有小樱,对弟弟的到来怀着恐惧。
   “妈妈,你生了弟弟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奶奶说我是赔钱货,不给好东西我吃。”
   秋菊心里一阵难过。可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不被婆婆待见。难道女孩就不是人?世界上没有女孩,哪来的男孩?秋菊在心里这样反抗着。
   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婆婆的一双眼睛总是在她的肚子上打转。
   “秋菊,人家说生男孩的肚子是尖尖的,我看你的肚子一点不尖。你看你脸上红头花色的,像是生女儿哩。生儿子脸上会长斑。”
   被婆婆这么一说,秋菊越发担心。虽然瞎子算的是男孩,但她心里一直不踏实。假如不是男孩呢?现在计划生育这么抓得这么紧,农村一对夫妻,只能生两个,无论男女。同村的阿梅生了两个女儿,又怀孕六个月。前几天走娘家,半路上被公社的计划生育巡逻队抓去医院引产,并且结扎。听说引下来的是个男孩,还活着,被打了一针就……
   她思来想去,有了一个主意。
  
   七
   王德贵上下打量着王秋菊。自从秋菊出嫁以后,他很少见到她。小时候,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在她身上,曾寄托了他对异性的最初的幻想。无奈她早早辍学,与他的距离越拉越大,两人渐行渐远。现在她挺着大肚子来找自己,一定有重要事情。
   “德贵哥,能帮我做个B超么?听说那机器能看到是男是女。”秋菊一脸祈求的神情。
   “我在儿科,怎么给你做B超呢?”
   “可我嫂子在妇产科呀!”
   “这事不是好玩的,弄不好会犯错误。我要跟你嫂子商量一下再答复你。”
   德贵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对秋菊说:“你嫂子同意给你做B超。但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不管是男是女,都要生下来。不然传出去,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B超的结果是女孩,秋菊懵了。公公婆婆,正喜滋滋地巴望着抱孙子呢!这不是给他们当头一棒吗?
   她是瞒着他们去做B超的。去之前已经想好,如果是男孩,就告诉他们,让他们彻底放心;如果是女孩,等生下来再说。
   她极力装着什么事没有,任凭婆婆的目光在她肚子上写下一个又一个问号。
   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有一天,婆婆对她说:“秋菊,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个婆婆很神奇的,一把脉就知道你肚子里是还是女。如果是女的,就让她帮你打掉。”
   秋菊吓得魂飞魄散。她知道那是一个巫婆,专靠引产女婴为生。很多人去找她,不仅许多孩子葬送在她的手里,还有孕妇也死在她的手里。不不不!打死她也不去。事到如今,她只好对婆婆如实相告。
   “啊!你这该死的女人,你这是要我占家断子绝孙哪!今天就去给我弄掉。不然,我就死给你看。”几个月以来,把她捧在手心的婆婆说变脸就变脸,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像是要扑过来打她的肚子。
   秋菊用双手护住肚子,转身往回走。“孩子已经八个月了,我必须生下来。女孩也是人,我和你都是女人。哪有女人不喜欢女人的道理?”秋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像竹筒倒豆子,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宣泄出来。
   “妈,您怎么啦?”秋菊走出一丈多远,回过头来,只见婆婆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
   刚从地里回家的公公和喜宝见此情景,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背脊。好一番折腾,婆婆才吐出一口气。
   秋菊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劫难逃。
   于是她又去找王德贵。
  
   八
   谢金凤见到王德贵之后,内心一直纠结着——说,还是不说?不说,她的良心不安;那么,说了,会不会伤害巧巧?这是她最为担心的。巧巧成长的道路一帆风顺,温室里的花朵能承受突如其来的风雨吗?
   但是,这是她的命运,她必须承受。如果她真是懂得爱的人,就必须学会宽容,学会原谅!
   王秋菊是个苦命人,当年的事,她也是受害者。如果不是计划生育政策那么严,如果不是婆婆重男轻女,以死相逼,她怎么可能谋杀自己的骨肉?狄更斯说:“慈母的心灵早在怀孕的时候就同婴儿交织在一起了。”她一定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理折磨。
   三十年前,从死神手里抢救出巧巧,将她抚养成人,也算是积了一份大德,也实现了自己做母亲的梦想。巧巧于她,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在遇到王秋菊之前,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女人,曾经怀胎八个多月,孕育了一个孩子,然后又失去了她。如今,这对离散了三十年的母女,机缘巧合,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对面不相识。这,多么残忍啊!
   同为女人,将心比心,谢金凤决定揭开这个秘密。巧巧早已长大成人,她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也必须接受自己的命运。
   一天晚上,谢金凤安排好孩子们睡觉,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动情地讲述了一个不准出生的女孩的故事。
   她还没讲完,王秋菊已经泪流成河。三十年前那个风雪黄昏,那令人撕心裂肺的一幕,再次重现。
   那天,寒风伴着冷雨,下个不停。到了傍晚,竟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地一片苍茫,洁白的雪花覆盖了一切。
   手术安排在黄昏进行。
   本来是喜宝一个人陪着去医院。临动身前,婆婆非要跟着。“我要亲自去盯着,免得你们搞名堂!”
   “秋菊,快点走,别磨磨蹭蹭的!”婆婆不耐烦地催促着步履蹒跚的秋菊。
   “哎哟!”秋菊轻轻叫了一声,痛苦地蹙了蹙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孩子,你这样使劲地踢我,是在抗议吗?不是妈妈狠心,妈妈确实没有法子啊!你在我肚子里已经八个多月,我用自己的血液养大了你,眼看要瓜熟蒂落,我却要——”她不敢想下去,在丈夫的搀扶下,登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医院的暖气设备很差,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王秋菊全身筛糠一般抖动。她双眼紧闭,牙齿咬得下嘴唇渗出血来。她两只手由下而上,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像一座山般隆起的肚子,心里自言自语:“这是头部,头发一定跟小樱一样乌黑发亮;这是屁股,一定是肥嘟嘟的,雪白雪白的;这是手……”打麻药了,她渐渐沉入梦乡,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疲惫的笑容。那应该是一个母亲经历了分娩的痛苦之后,看到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时的欣慰和骄傲。
   她醒了,感到下身一阵剧痛。她赶紧去摸自己的肚子。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的身体被掏空了!她的心也被掏空了!“我的孩子——”一句话没说完,便昏死过去。
   一年多时间,她背负着沉重的罪孽感,不敢抬头走路,人好像痴傻了。后来,她皈依佛教,每日晨昏在佛祖面前忏悔,祈祷那个孩子早日投生到一户好人家。
   第二年,儿子小毛降生,她把这份锥心之痛深深地埋在心底,回归正常生活。
   谢金凤的故事讲完了,大家默不作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巧巧。
   是巧巧打破了沉默:“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事!太残酷了!还好,有人收养了那个女孩!”
   谢金凤拉过巧巧一只手,慈爱地说:“孩子,你就是那个不准出生的女孩!”
   她又拉过王秋菊的一只手,放在巧巧的掌心,“她,就是那个可怜的产妇!你的亲生母亲!”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巧巧的大脑反应不过来。她一个劲地摇头:“不!不!这不是真的!”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快乐的公主,父母对她疼爱有加,从来没让她受过任何委屈。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自己竟然是一个差一点被亲生母亲谋杀的女孩!
   “不!我的母亲是谢金凤!”巧巧大叫一声,冲进了卧室。
   王秋菊还没有从巨大的震撼中缓过气来。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三十年前,那个被非法引产的女婴,竟然还活着!她竟然就是巧巧!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还好,天开了眼啊!命中注定,这孩子不该死!
   两个多月来,跟巧巧朝夕相伴,情同母女。而今真相大白,我还有何面目面对巧巧?巧巧不接受自己,理所当然!能够在茫茫人海中与她相遇,得知她还在人世,而且生活得美满幸福,我已是心满意足。
   第二天一早,趁大家还在睡熟之际,王秋菊带上来时的那个小包袱,悄悄地离开。迎着萧瑟的秋风,往火车站方向走去。
   前几天,她接到儿子从监狱里打来的电话,说他立功了,减刑了,再过半年,可以出狱。出狱后他回家耕种田地,用汗水洗刷自己的罪孽。他要与妈妈相依为命,绝不会再让妈妈操心、吃苦。
   火车徐徐开动,空寂的站台节节后退。泪眼朦胧中,王秋菊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追着火车奔跑;一声亲切的呼唤,穿越三十年的岁月尘烟,回荡在耳畔:
   “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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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山乡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6-05-03
写透人间真情的燕剪春光老师!你用不懈的努力,守望着人世间渐行渐远的真情!真心祝愿你的声声呼唤,能唤回迷途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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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6-05-05
写得真好,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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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6-05-05
感动。写的很好哦。没有点水平是写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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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16-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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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并清醒着:写透人间真情的燕剪春光老师!你用不懈的努力,守望着人世间渐行渐远的真情!真心祝愿你的声声呼唤,能唤回迷途的羊群! (2016-05-03 15:52) 

谢谢你的认可!我定当继续努力!顺祝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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