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聊心亭的应运而生
门面终于弄好了,装潢是师傅按照自己的特定要求设计的。不大的面积隔成了套间,里面的桌子、沙发、空调饮水机等,在崭新奶黄色的落地大窗帘的衬托下显得很温馨,有个家一样的安全港湾感觉,是个促膝谈心的好地方。过卫民有点庆幸地来到门口,朝最后镶上去的“聊心亭”三个镏金大字看了一眼,似乎释重地呼了口轻气。
妻子朱兰却在旁边怨不歇声,咻咻的语气如这六月的天气一样烦躁。你弄个这样的劳什子地方难道有用?难道就有人来把心事垃圾样地倒给我这个陌生人?而我检了这些垃圾又有何用?又不能去帮助人家排忧解愁!你是在看我退休了没事,今后要吃你的干饭……
门口有排很大的法国梧桐,酷阳底下像一把把撑开的巨伞。街上的行人都尽量地拣有伞的地方走,走过这把伞下时,有的被刚刚镶上去的“聊心亭”三个大字引得露出了怪怪的目光。过卫民则舒适地揽住一丝蒲扇似的梧桐树叶摇过来的凉风,紧紧抓住了妻子的话,兰兰,你这“心事垃圾”的词真是妙级了,今后就开这个心事垃圾收购站。
朱兰微跺足,鼻嗤了一下,却又噗的一声,忍不住有点被气乐了。
这是处闹与静的结合部街口,北达澎市的闹区,南通幽静的东湖公园。公园依山傍水,美仑美奂。后山的庙宇亭阁树竹掩影,山顶有耸入云霄的代表佛学标志的凌云塔,山那边是烟波浩淼举世闻名的鄱阳湖。公园前的东湖是人工湖,诗意的水面,画样的湖心亭和拱月桥,合着湖畔柔丝美发般的棵棵蓬松垂柳,常令游人醉得七荤八素。尤其这夏夜,万家灯火霓虹,凉风习习扑面,散步在湖边的吊脚木道上,谁都觉得心旷神怡,悠哉乐哉,像是到了杭州西湖。那些带小孩度节假日的,或搂肩搭背地成双成对的,他们来这里自然是欢度快乐和浪漫,但若有些人,孤独地带着满腔心事,只是想去到公园排解一番,当他们经过聊心亭时,或许就放弃去公园,进来抖心事垃圾了。
将聊心亭设在此必经处,过卫民就是抓住了这一人的心理特点。过卫民是个心理科中医太夫,抓人心理的本领毋庸置疑。他是澎市中医院的主任医师,中医多半治慢性病的,诸如慢性胃病,慢性胰腺炎,焦虑忧郁症什么的……过卫民慢慢地发现,如果在治疗的同时能注重心理疏导,想法去打开病人的心结,从而让病人豁然开朗地树立信心,那么同一个中药汤头,用的效果会显著提高。这本是医学上的暗示疗法,但是经过了过卫民的升华运用,远远就超出了意义范畴。于是越来越多的病人都来找他,特别是那些患焦虑忧郁症的人,听着他常能抓住要害而不失风趣的语言开导,就像是聆听仙人的指点迷津,药也成了灵丹妙药,甚至未曾服药,病就已经好了三分。也于是,澎市的中医院干脆给过卫民设了一个专家特色专科,就叫“中医心理科”。
过卫民的身材魁梧,虽然五十多岁了,鬓发已见麻白,但他仍稳健中透着潇洒,震慑中透着慈祥,穿上白大褂,令每个病人都有一种如临大佛的崇拜。然而这个出色的中医心理科太夫,有件事情可能都不大相信,他对自己的妻子越来越坏的性情改变却似乎有点棘手。妻子朱兰刚过五十,原在市化工厂的工会做干事,因是工人编制,去年底一到五十岁就被切退了下来。这几年朱兰不知怎的,脾气渐改以前的温婉,话语变得渐多,嘴巴像老化坏了开关的音响,常常为一点小事,比如吃啥菜和催过卫民换件衣服什么的,从清晨鸟都还没几大睡醒的时候叨起,一直繁繁复复地叨到晚上。最近的睡眠更差,似乎时时刻刻都有烦心事在折磨她,使她无法安静。过卫民的家在市中心的一个小区,他好不容易习惯了闹市喧嚣,却是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妻子莫名其妙的喋喋不休。他给妻子开过镇静安神的药,也曾把妻子当作病人样地谆谆开导过,但他那些在别人眼里的灵丹和妙语,妻子却是鸭背上浇水,滴湿不沾。他不得不想到一种妇女病,更年期综合症。
是的,肯定是女人的更年期综合症。加上退休后的空虚失落,妻子更难从过去的规律充实,一下子适应如今百无聊赖的生活。以前的妻子是个有菩萨心和通情达理的人,有时候看到丈夫因为工作忙难免发牢骚,就温柔说卫民,你有能耐,应该高兴啊,多治点病人就是多行善事,别抱怨。只有到了近几年的更年期,才逐渐地变得这样心浮气躁。然而过卫民找到了病根也无用,这病没特效药,还得靠忍耐和进行心理疏导。可是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身在此山中”的朱兰和别人不同,她对丈夫的言行有如自己的脚指头一样熟悉,难识丈夫的“庐山真面目”。别人能缓解病情,她却不行,依然如是。
曾经有段时日,过卫民有点怕回家。儿子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结婚定居在了深圳。孩子虽然大了,翅膀长硬飞了,但孩子飞时的家是多么温馨和谐,妻子总细声软气,做家务毫无怨言,自己想上前帮点忙都不让。过卫民仍像恋爱时那样深情地喊着兰兰,朱兰总回眸一嫣,便即继续。朱兰算得上是美人坯子,长相如同她的性格,处处得体。可这副得体的面容,现在却有点陌生了。
那天中午,过卫民在饭后空调底下正午休,还未到起床上班的时候,又被妻子的唠叨声吵醒了。许是自己在饭后坐在沙发上喝茶,无意将檀木沙发上弄了点水渍,妻子发现后便不停地似嗔非骂,说这个人怎么越老越小孩了?喝茶都变成了漏下巴,卫生整洁还要不要了?要是儿媳妇在家,小孙女看到了,还不更要跟着学?过卫民香甜的午睡被打断,便难续上去。他打着哈欠盯着头上的吸顶灯,一声不欢的抗议也禁不住地甩出了房门,擦个水渍有那么大惊小怪吗?真是的!
一听过卫民顶嘴,朱兰便叨得更起劲。她拿着抹布走进房来,语调爱嗔参半,脸上浮着虚实难定的乌云。她启动似难控制的薄唇,说我又没有叫你去擦,你是大人物,怎么做这种事?可是我擦了无意地说上两句,也没要紧吧?过卫民摇头,枕下的手机响了起来。
过卫民看屏幕知道是个老忧郁症病号,只好用指尖滑开了接听键。听了一会好像对方有句什么话儿触动了他,使他陡地翻身坐起了床。老甘你刚才说啥?是说这澎市若有个专门能谈心的地方多好?
这世界很怪,有时候办的一件事,并非人特意想到的,而是无意地从某事或某物,甚至是听了某人一句话,一语点醒梦中人样地产生的。过卫民就是这样。他从病号老甘的那句话里,蓦然便有了创意,一项“聊心亭”的新型城市业,就在他的精心设计下很快诞生了。
不过这新型产业,效果如何成不成功得有待检验。正如妻子所说,办这个行业难道有用?好在主要的目的是想转移下妻子的心态,因此过卫民在自信的河面上,虽然也有丝担忧轻轻泛起,却不显得那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