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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大港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6-01-06

你是我的天使(小说)


       一
       寒冬。天,低沉;风,凛冽。
       一辆白色救护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蜿蜒而来,驶进了余家凹。
     “嗖”地一声,救护车停在了村口的水泥晒场上。在晒场上玩耍的孩子们,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们,在田间干活的        男人们,在水塘边洗衣服的妇女们,一个个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会“呜呜”唱歌的怪物。
       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健步走下车,后面跟着两位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也是一袭白衣胜雪。她们像三位纯洁的天使,突然从天而降,给寂寥的余家凹带来了些许生气。
      中年女人叫安琪,省城精神病医院的院长。她中等身材,丰腴而端庄。如月的脸盘上,镶着一对清亮的眼睛,滴溜溜的,好像会说话。她款步走到水塘边,微笑着问道:“老乡们,余传涛家怎么走?”
妇女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一位正在跪着洗衣服的老奶奶,其中一个年轻妇女大声喊道:“冬草奶奶,有人找您家传涛呢!”
      老人颤抖着双手,将手里的衣服放进竹篮,茫然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多么苍老而愁苦的脸!用“饱经沧桑”来形容,未免有些轻描淡写。那简直不像是一张人的脸,倒更像一张粗粝的树皮,摸上去会刺痛你的手。她的一双手更是惨不忍睹,青筋暴突,伤痕累累,指甲缝里乌黑乌黑的,像极了一对乌鸡爪子。看她的样子可能有八十多岁,穿一件破旧的蓝花对襟棉袄,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像是经霜打的衰草,灰不溜秋,暗淡无光。
     安琪走到她跟前,彬彬有礼地问:“老人家,您是余传涛的奶奶吧?”
    “哈哈哈哈!”在场的人哄地笑起来。
    “她是余传涛的娘呢!”还是刚才那位年轻妇女说道。
      安琪尴尬地站在老人面前,连声说“对不起!”
      老人掀起衣角,擦了擦朦朦胧胧的眼睛,然后双手试探着撑住青石板,左膝一点点离开地面。待左腿企稳了,右腿再跟着慢慢站立。安琪急忙猫下腰,搀扶住她的一只胳膊。护士小姐很机灵,一位帮着搀扶老人的另一只胳膊,一位拎起了洗衣篮。
      老人在两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可上半身一直佝偻着,几乎跟地面平行,与下半身折叠成一个直角,让人不禁联想到一只煮熟的虾公。
     “余妈妈,您这是——”
     “我前世造多得孽啊!”老人长叹了一声,身子哆嗦着,步履蹒跚地朝村里走去。
      安琪的心像是被插进了一把尖刀,剧烈地疼痛着,身体也随之晃了晃。

      二
      一栋八十年代中期建造的砖瓦平房,经过三十年的风雨侵蚀,墙体多处坍塌,墙面斑驳陆离,被夹在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小洋楼中间,显得格外低矮、寒酸。
房子坐北朝南,与前面一栋三层半的楼房只有一米之隔。站在门前,视线被完全挡住,只有仰起脖子,才能望到一线天光。
      到了大门口,余妈妈挣脱了搀扶,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钥匙,试了三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了大门。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厅堂里除了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和两条破旧的板凳之外,别无他物。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八仙桌上方的墙壁上,被蛛网和灰尘覆盖着一张张褪色的奖状,上面隐隐绰绰显出“余传涛”三个字。
余妈妈走向右手边的房门,轻轻一推,门“吱”的一声开了,瞬间,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两个护士小姐立即停止了脚步,用手捂住了鼻子。
      安琪好似没有任何感觉。她站在房门口,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抚着怦怦乱跳的心脏。透过从房门涌进的光线,她渐渐看清了房里的一切。
      这是一间东南向的房间,却透不进一丝阳光。南面的一扇小窗户,玻璃早已脱落,上面胡乱地糊了一层又一层牛皮纸、报纸,早已失去了窗户本来的意义。窗台上落下的灰尘,足有两厘米那么厚,仿若一沓岁月黯然堆积在那里。
房间有十几平方的样子,泥土地面,坑坑洼洼的,像是被老鼠打了许多洞。房间的一半,铺上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有一床厚厚的棉被,黑乎乎的,辨不出原来的底色。被子中间隆起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有的地方了瘪了下去,仿若一座经年未修的坟墓。靠东面的墙壁中间,矗立着一根屋柱,柱子上赫然拴着一根粗大的铁链子,一直伸向被窝。安琪将目光一寸寸地往后移,仿佛在登一座陡峭的山峰,每移动一步,都得攒足力气。当她终于艰难地将目光停留在露在被子外面那一堆毛茸茸的东西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眶里憋了许久的泪水如大河决堤,一泻汪洋。
兴许是听到了动静,那堆毛茸茸的东西动了动,发出嘟嘟哝哝的声音,像极了猪栏里的猪见到喂食的人发出的那种声响。
      “涛崽,有医生来看你。”余妈妈拉亮了房间里唯一的一只灯泡。在灯光的刺激下,像坟墓一样的被窝开始不停地蠕动,伴随着金属撞击的钝响,以及含混不清的嘟囔声。
     “医生,先到堂进坐坐吧,我来给我弟弟洗澡换衣服。”一个中年汉子急急忙忙从门口挤了进来,将安琪让到了房门外。


       三
       时间回溯到二十三前的夏天。
      七月底,高考成绩就要揭榜了,可谓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烈日当空的中午,慕岚骑了一辆崭新的轻便自行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县一中,等待着决定命运的那一刻。
      她将自行车停放在行政楼东面的阴凉处,朝大楼里面走去。
      她似乎来得太早了,连看门的大爷都还在午休。她站在公告栏前,心事重重。
      她平时的成绩本来就差强人意,加上高考那几天赶上生理假期,身体不舒服,临场发挥不好。她估计自己会名落孙山,还得再读一年高四。
      她父母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领导干部,如果自己没有考上,岂不是跌了他们的面子?妈妈曾经对她说过:“丫头,你哪怕只是考上个专科,以后也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如今自己可能专科都没有考上,岂不是太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慕岚,你来得好早!”一个小伙子风尘仆仆朝她走来。
     “余传涛?你难道是从非洲来的吗?”半个多月不见,余传涛的变化,着实让她吃惊。在她的印象里,余传涛虽然是农家孩子,但皮肤白皙,模样斯文,与眼前的黑疙瘩判若两人。
     “嘿嘿,在家天天干农活,我又不喜欢戴草帽,所以就——”余传涛憨厚地笑笑,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
      这个余传涛可是一中的风云人物,是响当当的高材生。高中三年,他的成绩一直稳居全年级前三名,不仅各科老师对他宠爱有加,就是校长也对他刮目相看。
      在家乡,他的名字几乎成了高材生的代名词,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余家凹有一个叫余传涛的崽俚,是块读书的料,即使考不上北大清华,也会考上一个有名的好学堂。
      见慕岚一副蔫蔫的样子,他有点心疼。这几年来,有不少女孩对他表示过好感,但他从高一开始,一直暗恋着漂亮文静的慕岚。因为自卑,他一直把这份爱慕埋藏在心里。他希望有朝一日,他有足够的资本,再向心中的姑娘表白。
     “余传涛,你估了多少分?”
     “我估了600分。”
     “肯定不止啦!听说曹宝泉估了650分呢!”
      曹宝泉是一中的另一位尖子生,平时成绩与余传涛难分伯仲。
     “他可能超水平发挥,我只是正常发挥。不过——”
     “不过什么呀?”余传涛吞吞吐吐,让慕岚有些着急。
       余传涛涨红了脸,嗫嚅着说:“我,我暂时还不能说。以后再告诉你。”
       来看榜的人越聚越多。校长、副校长一干人从楼上下来了,教导主任手里拿着一沓打印纸。
     “同学们,让一让!”教导主任高举那沓打印纸,挤过人群,到了公告栏前。在余传涛的协助下,将几张纸用图钉钉在公告栏。
      余传涛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620,比估计的整整高出二十分,除了北大清华,国内其它大学任由选择。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孩子,经过十一年的寒窗苦读,终于金榜题名。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流出了欣喜的泪花。他真想马上将这一喜讯报告给辛辛苦苦养育他的父母,他们此刻依然头顶烈日,弓腰弯背,在田间劳作。他在心里暗暗地说:爹爹姆妈,你们再辛苦几年,孩儿大学毕业之日,就是你们开始享福之时。
      余传涛转身往外挤,目光与站在外围的慕岚的目光相对接,她那双忧郁的眼神像是一阵寒风,将他脸上的喜悦一扫而光,心的天空瞬间布满了乌云。他再次挤到公告栏前,看清了慕岚的分数。不出所料,她落榜了。

      四
      初秋的夜晚,依然暑气逼人。
      昌湖中学高三(8)班教室灯火通明。讲台上,数学老师但老师正全神贯注地批改作业。改完一沓,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般,扫过班上六十多位同学的脸,只见他们一个个都在聚精会神地学习。有的托腮凝思,似乎碰上了难题;有的思路正畅,挥笔在草稿纸上疾走;有的一边看书,一边用笔作着记号。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一位学生的脸上不动了。那位同学面前也摆了几本书,似乎是在看书,但他的眼睛几乎一动不动,人仿佛入定了似的。
      但老师的心不安起来。虽然开学才几天,大部分同学他还不认识,但是他认识大名鼎鼎的余传涛。
      关于余传涛复读的原因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版本说他接到了上海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不愿意去,他想补习一年,考清华;另一个说他恋上了一位女同学,为了她毅然放弃读上海交大的机会。两人一起复读,来年考同一所大学。
      但老师希望第一个版本是真实的。以往也有同学,非北大清华不读。复读一年,大都如愿以偿。余传涛本来就有考上北大清华的实力,今年没有发挥好,来年一定没问题。
      但老师走下讲台,在教室里巡视一圈,最后停在了余传涛的课桌旁边,观察了他几分钟。他还在那里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老师就在他身边。
      但老师终于忍不住了,他用手在桌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所有的同学都转过脸来看他,余传涛才如梦方醒,慌忙捧起一本书看。
      余传涛刚才确实走神了,他想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高考分数公布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面沉如水,一声不吭,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就上床睡觉了。
父亲、姆妈和哥哥,一家人面面相觑,小声嘀咕:“他难道没考上?”却没有一个人敢直接问他。
       第二天一大早,他照常去插秧。插着插着,突然眼冒金星,栽倒在水田里。父亲连忙把他抱到田坝上,老半天他才缓过气了。
     “涛崽,你今年运脚不好。没考上不要紧,补习一年再考。”姆妈端上热腾腾的糖泡鸡蛋,让他吃了补身子。
      父亲说:“崽俚,你身子单薄,别去干活了。过几天到县中去上补习班。”
      哥哥传荣说:“老弟,你是我们这里最会读书的,今年没考上也不要灰心,还有明年呢。”
      余传涛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愧疚在啮噬着他的心。爹爹、姆妈、哥哥,我对不起你们!我考上了,可我心爱的女孩没有考上,我不能撇下她。我要与她一同去复读。她的基础不太好,我要辅导她,明年我俩报考同一所大学,比翼齐飞。在我心里,爱情是至高无上的,为了她,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外国有一个叫爱德华的人,为了心爱的女人,连王位都可以放弃,而我只不过推迟一年上大学而已。爹爹,姆妈,你们保重身体,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哥哥,你为了分担家庭的重担,过早地辍学,我将来会报答你的……
      几天后,余传涛拒绝了父亲和哥哥的护送,一个人来到了母校,上了补习班。慕岚的教室就在他的隔壁。


      五
      周末的校园,幽静而温馨。湖边的石凳上,一对对情侣相互依偎,窃窃私语。
     “传涛,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悉心辅导,我肯定考不上本科,了不起考上一个专科。”慕岚拉过余传涛的手,由衷地说。
      “你打算如何谢我呢?”余传涛暧昧地笑着,顺势用一只胳膊搂住了慕岚的芊芊细腰。
      “讨厌!”慕岚装模作样地扭了两下。
       两颗年轻的心早已心心相印,只是余传涛毕竟是农家孩子,只知道一味地对慕岚好,却不懂得如何表达他的爱意。两人在一起,最多是拉拉手,还没有拥抱过呢,更不消说接吻了。
      余传涛第一次接触到慕岚的身体,很快全身火烧火燎的,不能自持。他禁不住将慕岚紧紧地抱住,笨拙地寻找着她的芳唇。
      慕岚不知所措,低下头躲避着。她也是一个传统的姑娘,虽然出身在干部家庭,性情朴实,一点没有官家小姐的脾性。她从心里爱着余传涛,爱他的英俊容貌,爱他智慧的大脑,更爱他纯良的品德。当余传涛为了她放弃上海交大,同她一起复读,耐心地辅导她的功课,她就下定决心,今生今世,非余传涛不嫁,不管他贫穷还是富贵。
       她知道她的父母是不会同意她跟余传涛在一起的。妈妈李敏多次跟她暗示,县委大院的周长笛不错。他的爸爸是副县长,母亲是财政局局长。他俩从小在县委大院长大,两家交情不错。可慕岚一点不喜欢周长笛那一副公子哥派头,讨厌他时不时的恶作剧,所以总是尽可能地躲着他。
       慕岚终于用双手围住了传涛的腰,随之仰起了脸,含情脉脉。
       传涛捧起慕岚美丽的脸庞,先是轻轻吻着她的眼睛、眉毛、鼻子,脸庞,继而捉住了她的嘴唇,无师自通地深吻着,仿佛要将心爱的女孩吸入自己的身体。他激情地吻着,深情地呢喃:我的岚岚!我的天使!我的安琪儿!慕岚在他的亲吻下,呼吸变得急促,身子变得柔弱无骨,她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倾听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六
     “岚岚,我明天到省城看你。”传达室的电话里传来妈妈兴奋难耐的声音。
     “妈,你突然来省城干嘛?天气这么热。我很快就毕业回去。”慕岚与余传涛一起,将分配到家乡的县人民医院工作。
      “你不要管那么多,明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到南湖饭店吃饭就行了。”没等慕岚再想说什么,妈妈已经挂了电话。
       慕岚邀请传涛一起到南湖饭店见妈妈,没想到被他拒绝了。他说中午要做实验。慕岚知道,这是他的托词。
       更令她没料到的是,母亲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在包厢里等她。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相亲,只有她一个人事先蒙在鼓里。
四年不见,周长笛明显比过去老成多了。听说他参军后考上了军校,刚毕业就升为连长。
      “岚岚!”三个人几乎同时站起来,兴奋地、异口同声地喊道。
       慕岚冷淡但不失礼貌地与每一个人打了招呼,然后坐在了周长笛左边的空位上,用责备的口吻对母亲说:“妈,叫你不要来嘛!我马上要进行论文答辩,哪有时间陪你?”
     “傻丫头,妈妈想你了不行吗?再说你跟长笛几年都没见面,他好不容易回来探亲,顺便来看看你。都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多亲啊!”说完,亲昵地拍了拍周长笛的右肩。
       周长笛的妈妈高局长从慕岚进门那一刻起,一双丹凤眼就黏在了她身上,长满雀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她亲热地拉起慕岚的左手,语气极为夸张地说:“我们的岚岚真是越长越漂亮了!阿姨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哟!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亲生女儿。”高局长将目光移到周长笛身上,“笛笛,以后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欺负岚岚啊!不然,我决饶不了你!”
       周长笛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妈,以前不是不懂事嘛。我向您和李阿姨保证,从今以后,一定好好照顾岚岚!”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岚一眼。
       慕岚本来就是一个腼腆的姑娘,这样的场合,被三个人这么一番轮番轰炸,脸上早就挂不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尴尬地笑着,应付着。过了一阵,她站起身说:“你们先聊着,我去趟洗手间。”
       站在洗手间的大镜子面前,慕岚拧开水龙头,将一捧清水,抹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出一个逃离的办法。
      镜中的她,娉婷的身材,姣好的面容,明亮的双眸,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怪不得追求她的人排着一长条呢。
      两朵云霞飞上了她的脸,她不禁自嘲起来。慕岚,你真不害羞!火烧眉毛了,还在这里顾影自怜。今天的事怎么收场?躲在洗手间总不是个办法呀!
      她冥思苦想,眼看就到了包厢门口。有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实话告诉他们吧,断了他们的念想。
    “妈,高阿姨,周长笛,不好意思,我男朋友一直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了。”还没等三个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蹬蹬蹬地出了酒店。
       慕岚的妈妈气得脸色煞白,老半天才甩出一句狠话:“这死丫头,你等着瞧!”


      七
      “妈妈,我想通了,同意你的安排。你让我去上班吧?”慕岚两眼浮肿,蓬头散发,把一张满是泪痕的脸贴在窗格上,可怜巴巴地向站在窗外的李敏哀求着。
       昨晚她一夜未眠,左思右想。看来妈妈的意志是无法抗拒的,自己已经落入了她的掌心,逃不脱了。如果自己一意孤行,最终害的是传涛。假如他丢了工作,不啻于断了他一家人的活路!他十多年的寒窗苦读,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能!我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那么,答应跟周长笛的婚事?那不是用刀剜传涛的心、要了他的命吗?自己的心也会跟着一样疼痛,一样流血,因为我们两颗心已经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呢?
       看来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先假装想通了,稳住妈妈。获得自由后找传涛商量。现在不是有人停薪留职到沿海找工作吗?凭我们两个人的学历和专业,去南方找个工作应该不太难。
       倘若如此,传涛不是不能就近照顾他的家人吗?这可是他回到昌湖的缘由啊!
       传涛,你在哪里?给我力量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暂时不用上班了!”李敏两手叉腰,面无表情,“我已经替你向院长请长假了。过几天,你和长笛订婚之后,你 跟他去部队生活一段时间,培养感情,回来再去上班不迟。”说完,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前天下午,慕岚与余涛双双从省城归来,去人民医院报到。医院让他们第三天去上班。
       慕岚将余传涛送上去他乡镇的班车后,回了自己的家。
       爸爸还没回来,妈妈看样子也是刚进家门。慕岚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李敏就板起脸教训她:“你这死丫头,还知道回家呀?你还认识我这个妈妈吗?”
       慕岚知道妈妈还在为那次在省城的事生气,不敢吭声,径自拎着行李回了自己的房间。
       李敏还是不依不饶,堵在房门口,继续对她实行狂轰滥炸。
      “别以为你现在大学毕业,翅膀硬了,把我的话不当话了。我告诉你,别的事我可以不管,但婚姻大事,我不能由着你胡来。妈妈是过来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谁跟谁门不当户不对呀?是不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回来了?”苏同没进家门,老远就听到李敏在教训女儿。他明白,李敏至今还对嫁给他这个乡下人耿耿于怀。
       尽管在单位他是领导,可以对下属颐使气指。但在家里,他是绝对的妻管严。妻子说一,他不敢说二。二十多年了,他早已习惯。反正家里的事,都是妻子说了算,他也懒得费心,落得个省心。
慕岚跟穷小子余传涛谈恋爱的事,他早已听妻子说过。开始的时候,他也主张由女儿做主,但妻子一句贴心贴肺的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你还想不想上去?”
      是啊,自己四十多岁了,不过是个政府办公室的主任,而周水平是副县长啊!自己想要有更好的前途,这个儿女亲家不得不攀。
     “还宝贝女儿呢!人家现在是大学生,人民医院的医生,可了不得啦,哪里还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李敏听到苏同的声音,感觉更加有了底气。她就不信,他们联起手来还斗不过一个丫头片子。老娘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第二天一早,慕岚起床后,怎么也打不开房门。不好,我被锁在房里,失去自由了!她拼命地打门,大声呼叫:“妈妈,开门哪!爸爸,帮我开门!”可是,她像是被抛置于荒芜的旷野,听不到任何回音。她喊一阵,歇一阵,直到嗓子冒烟,直到声音嘶哑,也没有任何人搭理她。后来她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中听见有人喊“慕岚!慕岚!”好像是传涛的声音。她的嗓子眼似乎被堵住了,发不出声来。她想朝着声音的方向奔跑,可双脚仿佛被什么绑住了,怎么也抬不动……
      “岚岚,岚岚,你醒醒!”哦,是爸爸。爸爸来救我了!她慢慢睁开眼睛,强烈的光芒刺得她迅疾又闭上了眼睛。原来天已经黑了,自己瘫倒在窗户旁边。爸爸正蹲在地上,用一双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她“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无论是昨晚妈妈的奚落、责骂,还是今天一整天被锁在房里,她都没掉一滴眼泪。此刻,在爸爸慈爱的目光里,她的委屈突然像山洪爆发,泪水恣意横流。
      “岚岚,听爸爸的话,先喝一杯水,再把这碗面条吃了,然后去洗个澡。爸爸陪你去湖边散步。”
岚岚乖乖地听从爸爸的吩咐,喝了水,吃了面条,洗了澡,感觉生命的活力又回来了。
      “给我站住!”慕岚与爸爸刚要出门,李敏迎面走来,大吼一声,“好你个老苏,我在外面吃顿饭,你竟敢把丫头放出来。给我回去!”
       可怜的老苏,听到妻子的吼声,两条腿不停地打哆嗦,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老婆大人,你回来了!我只是带岚岚去散散步,怕她在家里憋出病来。”
      “哪里也不许去!除非她想通了,跟那穷小子断了,跟长笛订婚。”李敏走上来,将父女两个推进门。
      “妈妈,你太过分了!我实话告诉你,这辈子,除了传涛,我谁也不嫁。你再要逼我,我就死给你看!”
      “哈哈,你竟敢用死来威胁我,门都没有!你不听我的也可以,明天我就去找你们院长,让他把那小子开了。”
      “妈妈,你不要啊!”慕岚霍地跪了下来,抱住李敏的腿,哀求道,“妈妈,求求你,不要去找院长。你就可怜可怜传涛吧!他父亲身体不好,不能干活,要钱治病。他哥哥还没娶老婆。全家都指望他快点拿工资呢!”
       苏同趁机说:“阿敏,岚岚跪着求你了,你就高抬贵手吧。穷人也要过日子呀!”
      “放屁!你父女俩联合起来对付我。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恶人。赶明儿我去跟周县长说,我家老苏心眼好,富有同情心,给他升一级吧?你看怎样?”
      “别别别!”老苏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豆大的汗滴布满了额头。他心疼女儿,想尽力帮助她,但自己的仕途要紧啊!
      他用手揩了揩额头的汗,然后轻轻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嘻嘻笑着,“老婆大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从今往后,你说往东,我绝对不会往西。”
      他又转向女儿,“岚岚啊,还是你妈站得高,看得远。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嫁给周县长的儿子,将来有享不完的清福,多少人梦寐以求啊!嫁给那姓余的穷小子,贫贱夫妻百事哀,到时候你连哭都会没有眼泪。岚岚,你还是得面对现实吧。”
       爸爸的话,让岚岚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她缓缓地站起身,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她知道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强势的妈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传涛,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真后悔听你的话回了昌湖。假如我们分到外地,她鞭长莫及,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被动。可是,你回来是为了照顾你的家庭,为了给你父亲治病,我又怎能自私自利,只为自己考虑呢?
      “爸爸、妈妈,你们容我再考虑一个晚上,明天早晨答复你们。”她木然地走向自己的房间,不想再看到妈妈那张专横跋扈的脸,以及父亲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

       八
       余传涛在家里呆了两天,第三天一早搭早班车到县城上班。想到自己马上要开始工作,下个月就可以领工资,按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眉宇之间尽显喜悦之情。父母、哥哥为了供自己读书,吃了那么多苦,现在终于可以报答他们了。第一个月领到工资,自己留够吃饭的就行,给爸爸、姆妈、哥哥一人买一件新衣服,再买点水果给他们吃。如果还有结余,带       父带来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好对症下药。
      想到慕岚,他心里像吃了蜜一般甜。她真是个好姑娘,一点不嫌弃自己家里穷。在医学院读书的五年时间里,她在生活上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时常给我买这买那。我身上的T恤、短裤、凉鞋,每一件都是她买的,手上的手表也是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在物质上一无所有,只有一颗永远不变的真心,早就交付与她,今生今世,绝不负她!
      来到医院门诊,时间还早,只有看门的大爷和打扫卫生的阿姨在。他站在传达室的门口,希望看到自己熟悉的那个身影出现。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两天没见到慕岚了,好像过了一辈子。他左等右等,马上就到上班的时间了,还不见慕岚,他只好先去外科报到。
       病人不少,大多数是从乡下来的。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老乡亲,从土里刨生活,来一趟县里的医院不容易。整个上午,他全神贯注地给他们诊治,连口水也没顾得上喝。好几位病人里临走时都对他赞不绝口。
      “今天运气真好,碰到了好医生。”
      “这位后生仔,态度又好,医术又高明。”
       ……
       到了下班时间,他换下白大褂,就往慕岚所在的内科跑。到了那里,哪有慕岚的影子。问别的医生,只说没看到。
      他心里感到蹊跷。那天两人分手时说得好好的,今天一起来上班。两天没见,难道慕岚出了什么状况?该不是生病了吧?对,直接去问院长。
     “什么?慕岚身体不舒服,请假一个月?这怎么可能?院长,她得了什么病?在哪里住院?我要去看她!”余传涛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是慕岚妈妈李主任代她请假的,其它的我也不知道。”院长的目光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忧戚,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小余,你先别着急!好好工作吧!”
       盛夏的中午,骄阳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小城炙烤成一个大火炉。街上行人稀少,只听见树上的知了热得扯着嗓子乱叫。余传涛饭也没吃,顶着热辣辣的阳光,心急火燎地奔向县委大院。
      作为一位农民的儿子,他对县委大院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敬畏。那里是庙堂之上,与老百姓分属两个绝然不同的世界。慕岚曾多次邀请他去她家玩,都被他婉拒。究其原因,是一种自卑的心理在作祟。他怕自己到了那里言行举止不恰当,他怕慕岚的父母看不起他。他爱慕岚早已爱到骨髓里,发誓要与她生生世世共白头。但他总是患得患失。这几年他总重复一个噩梦,梦中一个狰狞的声音,令他惶恐不安。“你这个穷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曾跟慕岚提到过自己的梦,        慕岚总是温柔地安慰他:“亲爱的,你太紧张了。如今不是梁山伯、祝英台的时代,我们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我妈妈尽管有些霸道,但对我还是蛮宠爱的。只要我的心属于你,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
       到了县委大院门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猛然停止了脚步。他感觉那高大庄严的大门,突然化作一个穷凶极恶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向他猛扑过来,要将他吞噬。他不自觉地抱着头,蹲下了身子。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站起来,定了定神,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胆小鬼”,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第一次走进了那个深宅大院。
       院内寂然无声,一排排树木像是一列列哨兵,在烈日下威严地站立,纹丝不动。余传涛心里有点发憷。慕岚告诉过他,她家住二栋402。他很快找到了二栋,可一扇厚厚的铁门挡住他的去路。没有门铃,也没人进出。他想高声喊“慕岚”,又怕惊扰了大家午休。他只好傻傻地等在那里,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
       终于,有人打开了铁门,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哎哎,你这人怎么搞的?你是谁呀?”一位中年妇女厉声问。
      “我……我……我……”他一瞬间真的忘记了自己是谁,结巴了好久,才憋出一句,“我……是来找苏慕岚的。”
      中年妇女暗暗吃了一惊,糟了,这小子找上门来了。她紧绷着一张黑脸,毫不客气地说:“你是谁?找慕岚有什么事?我是她的妈妈,可以代为转告。我家慕岚身体不太舒服,她未婚夫陪她去外地疗养了。”
仿佛是一记闷棍打下来,余传涛顿时眼冒金星,懵了。未婚夫陪她外地疗养了?不可能!慕岚的未婚夫就是自己,不会是别人。
      见他一直发怔,李敏口气缓和了一些,“小伙子,你是岚岚的同学小余吧?我知道你们很要好。现在她身体不好,不能拖累你了。你家的负担已经够重,不能再雪上加霜。她还请求我一定要给你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你放心,明天我去找你们院长,我会拜托他关照你的……”
      敏话还没说完,眼看着余传涛像一滩烂泥,在自己面前猝然倒地,口吐白沫,非常吓人。
     “快来人哪!有人晕倒了!”
      李敏的喊声惊动了邻居,其中有一位县委的小车司机,大家一起动手,将余传涛送到了医院急症科。


      九
      自从那天晕倒被抢救过来之后,余传涛的性情大变。他本来就属于那种言语不多的人,这下更是沉默寡言,上班的时候常常精神恍惚,很快就不能正常履行一个医生的职责,医院只好把他调到药房。可他不是拿错药,就是坐在那里发呆。 医院只好通知他的家人,让他先回家休假。
      可回家没到一天,余传荣被他哥哥余传荣和几个男人五花大绑送到了医院,被同时送到医院的还有他的父亲。
传荣将父亲送到急救室,然后找来了院长。余妈妈扑通一声跪在了院长面前,一把鼻递一把眼泪诉说起来:
      “院长啊,救救我的涛崽!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昨天下午他哥哥把他接回家去,他一声不吭,像个木头人。晚上吃了一碗饭就困觉了,一直睡到今朝昼时边。他爹身体不好,没下畈。看到他起来了,就问他到底出了么事?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定定地盯着他爹。他爹被看得心里发虚,叹息一声:‘唉,我不晓得前世造了么事孽!做死做活,巴望你小子有出息,哪知你成了里个样子!’
     ‘你在骂老子?’传涛的眼睛翻白,像老虎一样张牙舞爪,扑到他爹面前,‘你认得我是谁吗?哈哈哈,我是你祖宗!’他爹吓得转身往外跑,嘴里大喊:‘不得了啦!传涛中邪啦!’
      传涛随手从门背后抓起一根扁担,追了出去。他爹还没有跑出几仗远,被传涛一扁担斫去,当时就瘫倒在地上,头上鲜血直流。
      听到叫喊声,附近的乡亲围拢过来,五六个男子汉,七手八脚,才将传涛的手脚捆绑起来。他手脚乱蹬,像野兽一般吼叫:‘放开我!我要去找慕岚!’
       以前我们也听到一些传言,说传涛考到上海交大不去读,是为了一个叫慕岚的女孩子。后来两个人一起考到省里的医学院。每次我们问起这事,传涛都不愿意跟我们讲。现在他这样,我们才晓得他是为了这个女孩子发疯。心病还须心药医,请院长帮我们把慕岚找来,我要当面问她,是不是她忘恩负义,嫌贫爱富,害得我的涛崽发疯!呜呜!呜呜!我前世造得恶哟!……”
      余妈妈撕心裂肺般的哭声,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院长的眼眶也湿润了。她俯身扶起余妈妈,握着她粗糙的双手,诚恳地说:“大嫂,你不要太担心,传涛是我们医院的医生,我们会想办法治好他。你先去照顾好大叔。慕岚请假了,我一时也找不到她。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她,让她来见传涛。”

      十
      周六的县委大院,一派喜气洋洋,周副县长的儿子、年轻有为的连长周长笛与县委办公室苏主任的女儿、刚刚大学毕业的医生苏慕岚订婚仪式在县委礼堂举行,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周长笛穿了一套崭新的海军夏装,英姿勃发,别提多帅气,看得县委大院的一帮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一个个眼珠子都掉出来,粘到他身上去了。
      慕岚今天穿一套粉红色套裙,典雅而喜气。她明显消瘦了,曾经丰满的脸庞,露出了高高的颧骨。尽管涂了胭脂和口红,还是掩不住她的苍白和忧伤。
      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了传涛,为了他的家庭,她只能出此下策,像个木偶似的任由妈妈摆布。这么多天,她被软禁在家,失去了自由。不知道传涛怎么样?见不到她,得不到她的消息,他一定会急疯的。求求你,传涛,你跟我有点默契好不好?你可千万要顶住,来日方长,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周长笛又回来了,是他妈妈打电报让他回来订婚的。对上次在省城慕岚对他不客气的事,他似乎一点没往心里去。刚下车,没回自己家,就风尘仆仆地来看慕岚,对她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倒弄得慕岚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订婚仪式规格很高,由县长主持,县委书记致辞,县直机关几乎所有的领导和工作人员都到齐了。那些跟周长笛、慕岚从小一起在大院里长大的年轻人,真的是羡慕嫉妒恨。
       一位嗲声嗲气的瘦女孩轻声地对另一位胖女孩说:“不知苏慕岚哪来这么大魅力,抢走了我们的梦中王子。听说那位余呆子发疯了。苏慕岚够狠的,利用完人家,一脚把人家揣了。”
      “是啊,余传涛被慕岚害得好惨!”胖姑娘把嘴巴伸到瘦姑娘的耳边,“余传涛昨天被送到省精神病院了。我嫂子亲眼看到,他的手脚被帮着。他嘴里一直在叫着‘我要找慕岚!我要找慕岚!’”
      慕岚自然没有听到这些。她今天是周长笛的未婚妻,她一定要把这个角色演好,不让别人看出任何破绽。她在心里默默地对余传涛说:传涛,这不是真的!无论你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那都是假象。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既能照顾到你的家人,又能在一起双宿双飞。
订婚之后,在双方家长的安排下,慕岚跟周长笛去了部队。临走前,慕岚的妈妈一语双关地说:“长笛,我把慕岚交给你了,你可别把她弄丢了!”
      离开了妈妈的视线,慕岚自由多了。周长笛没有像妈妈一样,把她当做犯人一样看着。陪她在海岛转了两天,他就跟班训练了。
      一天,慕岚来到传达室,跟一个守电话的战士聊天。熟络之后,她提出借一下电话,打给家里。战士同意了,慕岚就电话打到医院,找余传涛。
      余传涛的事已经在医院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有慕岚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接电话的护士不认识慕岚,只随口应了一句:“余传涛得了神经病,被送到省里治疗去了。”
慕岚“啊”地一声,话筒掉到了地上。她撒腿往外跑,跑到一个无人的沙滩,扑倒在沙滩上。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两只手使劲抠沙。手指抠破了,出血了,她没有感觉。最后,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沙坑,一个沙堆。她将头放进沙坑,恨不得用那些沙将自己埋起来。如果不是周长笛及时赶来,她险些被涨起的潮汐冲进了大海。


      十一
      余传涛在省精神病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毫无起色。县人民医院再也负担不起高额的医疗费。家里本来指望他帮忙给父亲治病,给哥哥娶媳妇,哪里有能力为他治病?哥哥传荣只好将他接回家,与妈妈一起照顾他。
      余传涛属于间歇性狂躁精神病人,安静的时候除了发呆就是睡觉。一旦发作起来,乱喊乱叫,到处奔跑,说不定还会打人。村里人像躲避瘟疫一般躲着他。远远望见,赶紧绕道而行;回到家里,关门闭户;孩子哭闹,只要说一句“传涛来了”,即刻不敢吭声。
       家人没法子,只好把他锁起来。在地上铺上一层稻草,在稻草上铺上棉絮,还有一床盖被。除此之外,就是一只马桶。一日三餐,都是送饭到房里给他吃。
       哥哥传荣在家,都是他把饭送到房间。一天晚上,传荣出门做工未回,余妈妈盛了一碗红薯粥,打开铁锁,进入房间,喊着:“涛崽,吃饭啰!”
       趁传涛吃饭的时候,余妈妈帮他将床铺收拾整齐,把马桶拎出去处理干净再送回来。见传涛的碗已经空了,轻声问:“还要不?”话音未落,传涛一拳打向余妈妈的胸口,趁她还未反应过来,撒腿就往外跑,嘴里嘟囔着:”我要找慕岚!“
      余妈妈向后一个趔趄,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到了门框上,顿时眼冒金星。当她发现传涛跑了出去,顾不得自己的胸口和头部的疼痛,爬起来,吃力地向外追赶。“快来人啊,传涛跑了!”她拼尽最大的气力,喊来了附近的村民,然后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几个男人追到村外,好不容易才将传涛抓回来。
      这件事之后,余妈妈不得不想了一个办法。她让传荣到铁匠铺打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铁链子,将传涛的双脚铐住,另一头固定在一根屋柱上。从此,传涛的活动范围固定在一个十平米的房间里,与外界断绝了往来,只有哥哥或妈妈一日三餐给他送饭,定时给他清理房间的马桶,定时给他擦身换衣服。
      余传涛的父亲被他打了一扁担之后,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再也没有从床上起来过。他本来就羸弱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眼见传涛的景况,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在床上辗转了几个月后,含恨离世。
      余妈妈被传涛打了一拳,胸口疼了半个月,后脑勺上一个大包过了一个月才消失。她哭自己的命苦,她怨老天的不公,尤其是传涛父亲去世之后,她有过一百回死的念头了。有好几次,她准备好了农药,打算与传涛同归于尽。但到关键时刻,她还是放弃了。虎毒尚且不食子,自己是母亲,怎么能因为涛崽发疯了就谋他的命?说不定哪天他的病突然好了也不一定。她也不能死,此时去死,阎王爷不会要的,到了阴间,也会被骂作“胆小鬼!”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只要她活着,涛崽就有人照顾。另外,她还要牵扯传荣,要给他成个家,生个一男半女,给老余家传宗接代。
      从此,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传荣终于结婚生子,另立门户,照顾传涛的责任更多地压在了余妈妈的身上。她的腰不好。实在痛得不行,贴一张止痛膏,从来没时间、也没钱到医院检查医治。干活时跪下去不易,站起来更难。渐渐地,原先挺直的腰杆变得弯曲,最终弯成了一把弓形。


     十二
      周长笛将精神恍惚的慕岚送到了昌湖,交给了她的父母。从此,杳无音讯,从慕岚的生活里消失了。
苏同和李敏再次见到慕岚,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只见她像个木偶似的,静静地坐在那里,老半天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仿佛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副躯壳,她的灵魂已经飘向了远方。她不哭不闹,不悲不喜。喊她吃饭,她就安静地吃饭;让她睡觉,她就乖乖地去睡觉。
      他们痛心疾首,互相埋怨。
     “都是你,棒打鸳鸯,把两个好好的孩子变成了疯子、傻子!”苏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敢这样指责李敏。
      李敏毫不示弱:“你别装无辜了!难道你不是做梦都想向上爬吗?为了巴结周水平,让你舔他的屁股你也干。”
     “放屁!”苏同大吼一声,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我要是知道女儿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宁愿去扫厕所也不会……”他眼睛泛红,哽咽着说不下去。
      李敏似乎被震慑住了,一改平时的泼辣劲,吸着鼻子,幽幽地叹气:“唉!事到如今,有什么可吵的?还是想想办法,把慕岚的病治好。”
     两人都沉默着,屋里的空气凝固了。
    “有了!”苏同突然一拍脑袋,“你的伯父不是过几天要从台湾回来探亲吗?听说他的大儿子,也就是你的堂哥,是个有名的心理医生。”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李敏少有地夸奖了丈夫一句,“老苏,还是你的脑子转得快。我伯父就一个儿子,堂哥又没结婚,他们早就巴不得岚岚去呢。从明天开始,我着手给岚岚办手续,让伯父带她去台湾。”
      三个月以后,慕岚随堂外公去了台湾。全新的环境,带给她全新的感受。经过堂舅精心的治疗,她心灵的创伤慢慢好转,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红晕和笑容。
      夕阳在山,清风吹拂,微波荡漾,慕岚与堂舅父并肩在湖边散步。
     “岚岚,下一步你有什么计划?”堂舅问她。
     “我想去美国读研究生!”慕岚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想法在她心里已经盘桓了很久。
     “那你想攻读什么专业?”
     “精神病学!”慕岚美丽的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芒,“大陆这个领域还相当落后,许多精神病患者,得不到及时和有效的治疗,给家人带来无法承受之痛。将来如果我有能力,我要建一所精神病院,为家乡那些被病痛折磨的患者和家庭免费服务。”
      堂舅赞许地点点头,说:“岚岚,我将全力支持你实现自己的理想。”
      在堂舅的资助下,慕岚在美国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精神病学与心理学专业先后取得了硕士和博士学位。毕业后,在纽约开了一家精神病诊所,治愈了无数的精神病人,成为远近闻名的精神病医生。在那里,人们都叫她安琪。
      十多年后,在堂舅的鼎力相助下,安琪回到祖国,回到曾经度过五年大学生活的省城,创办了一所公益医院——安琪精神病医院。
      她又回到了昌湖。时间是个魔术师,可以改变一切。父母已经退休在家,过着安闲而孤独的晚年生活。那些曾经发生的故事,早已被人们所淡忘。她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余传涛的现状,于是将他接到了她的医院。他,是安琪精神病医院的第一位病人。

       尾声
       东风骀荡,枯木逢春。安琪精神病院一派喜气洋洋。
      “传涛,祝你生日快乐!”安琪手捧一束红色康乃馨,在医生护士的簇拥下,走进布置得温馨浪漫的娱乐室。
      传涛戴着寿星帽,被病友们和亲属们围绕着,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他全身上下打扮得焕然一新,高兴得像个孩子,脸上的笑容纯净而羞涩。
      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余妈妈在传荣的搀扶下,迎上前来握住安琪的手:“谢谢院长!你真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余妈妈,您言重了!安琪惭愧呀!”
     “安琪?院长的名字叫安琪?”正在吃蛋糕的传涛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琪的脸,似乎想起来什么,说了一句让人大吃一惊的话:
      “你是我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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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活着 积分 +187 加分专用:支持在线分享精神。 2016-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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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6-01-07
抢个沙发,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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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6-01-07
一口气读完,一句话:你是我的天使,催人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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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6-01-08
我追随老师的文字有几年了,每一次的阅读,都是学习的过程。在字里行间,我看到了家乡的人,家乡的物,家乡的景,最喜欢的还是老师优美的文笔!这一次我看到了一位可怜人的影子,真希望他也能遇到他的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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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山乡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16-01-09
写的真的很不错,我第一次一眼看完这么长的文字。爱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请问作者这篇短篇小说的主人公是基于现实真实的人创作出来的嘛?要是真的是这样子的,现实生活中的主人公也太可怜了吧!!!哎!哎!读后让我感慨万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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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宝乡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6-01-10
故事凄美,文笔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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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港镇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6-01-10
楼主有才,故事感人,文笔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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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6-01-12
《你是我的Angel》故事凄美,一字一句,细细读来让人不忍品味良久,感叹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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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6-01-12
还有下文吗?追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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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6-01-12
好像都昌有这一类似版本的真实故事!
为名为利,棒打鸳鸯,是件很残忍很愚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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