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天越来越亮了,也许是说到衣裳引起明秋的注意,他突然发现,包在崽俚身上的除了衣裳之外还有一条汗巾,白土布汗巾,做粗工夫人用的汗巾。这条汗巾明秋觉得有些眼熟,走近拿在手里一看:“哎呀,三瘌痢的汗巾!这是三瘌痢的汗巾!”
三瘌痢的这条汗巾有个标记,汗巾的一个角上的两棵树,表示三林,另一个角上有一只凤,表示火凤。那都是火凤绣上去的。
“三瘌痢的汗巾!”这太有些不可思议了。
“别说,这崽俚长得还真像三瘌痢嘿。”立即就有人去三瘌痢家告诉了三瘌痢。
三瘌痢已经回到村里住来了。三瘌痢听了还没怎样,火凤一听说就立即明白这是梦兰给丈夫生的儿子,也就是老天给她送来的儿子。火凤好多次梦见到梦兰给丈夫生了个儿子。那天送梦兰走回头来就没有见三瘌痢的汗巾,问三瘌痢说是梦兰要了去。她发了疯似的跑到明秋门口,一把从别人手里接过孩子,亲吻着说:“我的崽,我的崽,我的好崽。”泪流满面回了家。
事后,三瘌痢悄悄打听到,就在他儿子回来的那一天,武家舍里武训龙也带着人回了家,也就肯定了这儿子是梦兰给他生的。只是他没打听到梦兰有没有一块回来。
三瘌痢和火凤捡来的儿子会吃会睡长得快,又壮又白,很快就能笑了,能爬了,能走了。
到又一年春天来了的时候,冬祥回来了,带着当年悟空和尚未完成的任务回到了文桥埠。冬祥回来时也像武家舍里武训虎一样拐了一只脚,只是武训虎的拐脚是他自己打的,而冬祥的脚真的是被日本佬打伤的。
冬祥回到家就组织起文桥埠人来。冬祥还在调查河佬等日本佬失踪的事,他想把这个功劳记在文桥埠人名下,他不可能相信真的是天收了他们去,问来访去,最后冬祥怀疑就是三瘌痢干的。冬祥想,如果真的是三瘌痢杀了日本佬,那么他就应该让三瘌痢进入他的组织,三瘌痢的功劳也就是组织的功劳,更是他冬祥的功劳。
冬祥找三瘌痢问了好几次,三瘌痢都一口否认了,还说从鹤爷去旁边山那天起他就住回了文桥埠,再也没想过去打日本佬,也没有机会。三瘌痢没有和冬祥多说,也不肯加入冬祥的组织。
又一天,冬祥还在想究竟是谁杀了那十二个日本佬。尽管他认为最有可能的人是三瘌痢,但一个三瘌痢对付十二个拿着快枪的日本佬,他是怎么想三瘌痢也不可能把日本佬全都杀了。正想着时,根宝来了,根宝被杏柳逼着加入了冬祥的组织。
冬祥问根宝:“根宝,你说说那十二个日本佬是怎么死的,怎么就没别人晓得一点风声。”
“问过三瘌痢不?”根宝反问冬祥。
“问了,都问了好几遍,三瘌痢说不知道,我就想不通除了三瘌痢还能是谁呢。”
“这个就难说了,上上下下的方圆十几里几十个屋场,还能没有一个能人。”
“可是我想,那些日本佬要是我们文桥埠人杀的就好了。”
“是文桥埠人杀的有什么好处呢?”根宝来兴趣了。
“这个……和你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冬祥又不想说了。
“哦,没有好处就算了。其实有没有好处倒不要紧,最好是不能有坏处。”
冬祥听根宝好像是知道什么:“根宝,你真的晓得。”
“不,不晓得,我哪里晓得。”根宝立即拒绝了。却又丢过一句话:“你莫问我,还是问三瘌痢吧。”
根宝的这句话实际上已经告诉了冬祥,十二个日本佬就是三瘌痢杀的。他不想把这事告诉冬祥,却又不经意地把他知道的事透露出来了。
那一天鹤爷刚从旁边山出来,日本佬又进去了。当时三瘌痢就在门口,日本佬一出土巷口三瘌痢就发现了,让火凤藏了,自己却仍在那里翻晒蘑菇。
日本佬很奇怪这里怎么还有一户人家,河佬想如果打起仗来这里设下埋伏,对于外面大路上的敌方威胁就大了,所以进来了之后就很注意地观察地形。几个日本佬进了三瘌痢的茅屋也不自在,倒处乱翻。看见锅里有火凤煮好准备请鹤爷吃的面条时,那个叫短命鬼的就挑起一点尝尝,真是不吃不知道,这个蘑菇煮面条的味道真是太鲜了,就“哟希哟希”加“米西米西”的叫唤。弄得一伙日本佬都尝过了。可是煮给鹤爷一个人吃的面条怎么够十二个日本佬吃,仅尝了个味道就没有了。日本佬要三瘌痢再煮,三瘌痢心中一闪就想到花苟坟头上的那个胭脂菇,就想到花苟梦里要给他的打日本佬的宝贝,灵机一动,洗了许多蘑菇,大部分放在锅里煮,小部分却是生的挤出了汁。这些其实他从前都已经想过的,只是这一次真的用上了。到面熟了时,当着日本佬的面自己尝过了,再不动声色把生蘑菇汁掺了进去,别说是十二个,就是一百二十个日本佬,三瘌痢这天捡来的蘑菇也能把他们毒死一回。毒死日本佬后,三瘌痢本想把日本佬一个一个地埋在不同的地方,有的放水里有的架火烧,那也是他多次想过的,是他给日本佬取名时想好了。日本佬死了,他又不想那样做了,挖了一个大坑,把十二个日本佬埋在一块,忙碌了好一阵,他不肯让火凤帮忙,只吩咐火凤在土巷口守着。那天晚上他们真的就搬回了文桥埠。
三瘌痢所做的一切,都落在了根宝眼里。因为杏柳怀上了,想点别的东西吃,根宝要讨杏柳的好,家里又没有钱,就上旁边山来捡蘑菇。根宝看见了这事,没和任何人说过,就连对杏柳也没说。
冬祥装做和根宝好,请根宝吃饭喝酒,就把根宝的话全都套出来了。
冬祥再一次找了三瘌痢,把当时的情形都说了一遍,但三瘌痢还是不承认。三瘌痢甚至说,那件事可能是根宝认错了人。还说当时是鹤爷要他回村住的,杀日本佬肯定是鹤爷,鹤爷是想利用茅屋才要他回村里住,肯定是当时根宝没看清楚,以为自己还住在那里就认定了是他。把日本佬说成是鹤爷杀死的是冬祥想说而不敢说的,三瘌痢帮他说了出来。冬祥就叫来根宝,让三瘌痢再当着冬祥的面把日本佬是鹤爷杀了的话重复了一遍。
日本佬投降了,日本佬走了。这时人们才都晓得当年十二个日本佬的失踪都鹤爷这个老英雄做下的事。人们四处传说老英雄的故事。
在鹤爷披红挂彩做英雄之后,三瘌痢的儿子每天夜里都哭。吃起来还和从前一样,就是睡起来倒了时辰,白天睡觉晚上哭,一天一天地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转不过气来,成了人们所说的“夜鸣郎”。请了道士请了和尚庙里求了烧了纸马叫了魂收来吓都不见好。哭得三瘌痢不安生,哭得火凤跟着哭,夫妻俩知道火凤可能不能再生了,这个儿子就是他们的命肝,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雁爷过来了,拿了几张已裁成书本大小的红纸,其中一张上有字,雁爷对三瘌痢说:“把这一张纸上的字抄到另几张上,拿到外面过路人多的地方贴在墙上。”
三瘌痢不认识几多字,但这个他知道,红纸上写的是“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鸣郎,过路君子念一遍,安眠善睡到天光。”他想自己也是糊了头,这个法子都没想到。就按着雁爷的吩咐抄好四处贴上。
真让三瘌痢没想到的是,这些写有“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鸣郎,过路君子念一遍,安眠善睡到天光。”的红纸贴出去之后,儿子夜哭的毛病就一天好一天。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