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三瘌痢抱起玉珍往山上跑的时候,玉珍人是醒的,心里却是一片空白。到了树丛中,三瘌痢拢了一堆松毛垫着,再脱下身上的夹袄和汗褂胡乱包住玉珍的身体,然后将她放在松毛堆上躺着。安安静静过了一阵,玉珍身上也有了些暖意,她才有了思维,明白自己还活着,就渐渐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当她想到身上没穿衣裳时,猛然坐了起来,裹在身上的衣裳随即散落下来,玉珍这才发现三瘌痢用他的衣裳给她遮了丑,又迅速捞起散落的衣裳遮住身体,然后用眼光寻找着三瘌痢。三瘌痢约在一丈开外的地方,背对着玉珍蹲着。玉珍很快套上三瘌痢的夹袄,又将汗褂绑在腰间遮住下身。
枪声已经歇了,三瘌痢赤裸着上身,心里很不自在。他想去塘坂岭上看看日本佬走了没有,也好把玉珍的衣裳捡回来,可他既不敢离开玉珍,怕山里的豺狼虎豹伤了她,又不敢带玉珍一同去,怕日本佬还没走,也怕文桥埠人看见现在的样子出丑。
玉珍的心安定下来,她的命是保住了,现在她关心的是她的名声。玉珍的娘家也算个财主,她爹从小就教她女人的名声比命还重要,讲一些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故事给她听。她娘也说女人的名声重要,娘又说,女人万一有了丑事要想办法遮掩,做了丑事别人不知道就还一样是清白的人。
玉珍把事情的经过回忆了一遍,在家里她是躲了好一阵怕日本佬又放火,没等武长安叫她就跑出来看看时被日本佬捉住了,日本佬当时没对她怎样,然后就被带到文桥埠的山上,在山下人眼里她是没有出丑的。她认为知道日本佬在她身上打牌的人除了日本佬就剩她和三瘌痢了。她不知道还有根宝和悟空和尚也看到了。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封住三瘌痢的嘴,给钱吧,这样的穷人最认钱财,她只能破财消灾。她看了一眼手指,戒指没有了,摸一下耳朵,耳环也没有了。过后再给?不好。玉珍心想,反正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三瘌痢看见了,不如干脆……那样她一个人的丑事就变成和三瘌痢两个人的丑事,还让三瘌痢占了她的便宜,三瘌痢就不敢乱说了。
从心底里,玉珍是看不起三瘌痢的,让他占她的便宜那是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一个穷得要死的乡下人,又长得不怎么样,看见梦兰瞧三瘌痢的眼神玉珍心里就连梦兰一块看不起了。然而,玉珍认为十拿十稳的事却没有如她所愿,玉珍说她冷,往三瘌痢身边靠,三瘌痢避开,玉珍再说她害怕,往三瘌痢身边靠三瘌痢还是避开,无论玉珍怎么做怎么说三瘌痢连正眼也没瞧她一眼,说出话来不是一个字就是两个字,直到玉珍从塘坂岭上穿衣裳时,玉珍提出别人问起来怎么说,三瘌痢才说了三个字:“中国兵。”下了山就一言不发回到了武家舍里。
后来的日子里,玉珍偷偷给三瘌痢钱他没要,以为少了,多加点三瘌痢还是不要,就是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三瘌痢还是没动心。玉珍不认为天底下还有不爱钱的人,就越来越认定三瘌痢是别有所图,她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时时刻刻担心三瘌痢把她的丑事说出来,她几次梦中因为三瘌痢把她的丑事说出来,村里的众人就剥了她的衣裳让她赤身裸体被人追着骂追着打。她对三瘌痢最初是担心,然后是害怕,到最后便成了憎恨,对三瘌痢的感激就一点也没有了。偏偏此事之后三瘌痢来她家更勤了,而且她觉得她对三瘌痢做出的样子越难看三瘌痢就来得起勤。
三瘌痢成了玉珍的眼中钉肉中刺,有除之而后快的迫切要求。
三瘌痢到武长安家来得勤自然有他的目的。他不可能是为了梦兰或者玉珍,甚至也不是为了钱。九斤所说的一天一斗谷工钱的话,几次后就不兑现了,现在,三瘌痢已经在旁边山垅里他的粟地里搭了一间茅棚屋,在日本佬杀了荣爷一家人之后他就带着火凤离开村上的屋住进了茅棚屋里。让三瘌痢有颇有些意外的是,他准备住到旁边山垅里搭茅屋时花苟没吃他一餐饭过来帮了他一整天,花苟可说是文桥埠的大忙人。花苟说他都想带着一家人住出来,可是他爹做了日本佬的保长,花苟说他担心他爹。总喜欢跟着三瘌痢的二喜也傍着三瘌痢的茅棚搭了一间,带着匆匆拜了堂的茶香也住了过去,三瘌痢和二喜每天轮流留个人在旁边山里照料。三瘌痢要帮武长安做事,完全是因为武长安的三个儿子做中国兵。三瘌痢特别敬重武训虎,为了打日本佬把老婆崽俚都送回家里,他自然要帮武训虎照顾家里人,好让武训虎放心地打日本佬。
想要赶走三瘌痢,玉珍先是说他的坏话,说他的手脚不干净。后来的日子里,武长安看得出玉珍讨厌三瘌痢,就因此更爱三瘌痢来家做事,心里说请个长工难道还要请个讨儿媳妇喜欢的来败坏家风么?
要陷害三瘌痢,见光是口里说说没用,玉珍就栽赃起来,今天说这个不见了,明天说那个不见了。见武长安还不理会,就想到武长安的房里寻东西藏。武长安的收捡好,而且很难得出门走动一下,玉珍一次两次慌慌紧紧的都没寻到合适的东西,到第三次武长安就不客气了,认为玉珍可能是离开男人久了,想让他去扒灰,那是他所不齿的,就说做儿媳妇的怎么能随便进公公的房呢?还有,玉珍说这东西不见了那东西不见了闹得竹婆和梦兰都不自在,这回武长安一并教训起玉珍来,说家和万事兴,说玉珍要再这么闹腾就滚回武训虎那里去。
没赶走三瘌痢还惹恼了公公,玉珍心上的石头压得更重了。搜肠刮肚,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最后,她孤注一掷,把梦兰的名声押上了。
重新装出笑脸和梦兰说话,又以天冷了睡不暖和为由,玉珍挤在梦兰床上一块睡。
“梦兰,你讲个故事我听。”玉珍别有用心地说。
梦兰说:“我不会,你要有就你讲。”
玉珍说:“你没听过故事么?”
梦兰说:“听过几个,都是崽俚听的。”
玉珍说:“崽俚听个也好戏得,你讲一个啥,你讲了一个我也讲一个。”
梦兰就讲了一个还是竹婆讲给她的“卖香香屁”的故事。说的是有兄弟俩在爹娘死了后分家,哥哥得了一条牛,弟弟得了一条狗。弟弟没牛就拿狗耕田,被一个好人看见了,好人给了弟弟买牛的钱。哥哥眼红,也牵了弟弟的狗去耕田,好人回头见了生气地把狗打死了。弟弟把狗埋了,狗坟上长出一棵竹子,弟弟到狗坟上哭一次狗竹子上就掉下许多钱来,哥哥听说后也去哭,结果竹子上掉下的全是狗屎,哥哥一气把竹子砍了。弟弟拿竹子做个鸡罩,罩得是鸡婆也下蛋鸡公也下蛋,哥哥听说了又把鸡罩拿去,却是鸡婆也不下一个蛋,哥哥又将鸡罩烧了。弟弟将那灰浇了韭菜,那韭菜吃了后放出来的屁是喷香的,别人做什么事都请弟弟去放屁,又得到许多钱财。哥哥也割了弟弟的韭菜吃了去卖屁,结果放出来的屁是比什么都臭,让人家打了个半死。
轮到玉珍讲时,她说困了,要睡了,到第二天夜里,她才给梦兰讲了起来。说一对夫妻家里有钱,却到四十多岁才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崽俚有点孬,但别人都说好,都对着女崽俚说,好啊,什么都好,就是少长了一点点。这句话从女崽俚出世说到她十多岁,女崽俚就很羡慕男崽俚多出来的一点点。有一回,一个打锡的来了,十六七岁的女崽俚守在边上看,打锡的夸女崽俚这好那好。女崽俚自己说,好是好,就是少长了一点点。打锡的听出女崽俚的孬,就说少一点点不要紧,他能栽那一点点。女崽俚说要能栽就真好。打锡的就说真能栽。女崽俚问能给她栽一个么?打锡的就说给你栽一个就给你栽一个,就是栽的时候不许有别人晓得。女崽俚说她的爹娘不在屋里,带着打锡的去了。打锡的睡在女崽俚身上插了进去,说栽好了栽好了,还叫女崽俚摸摸索看。女崽俚一摸说真栽上了。打锡的下来时说女崽俚千万不能说话不能动,不然栽的一点点就不活了,然后趁机逃跑了。
讲完这个故事,玉珍问梦兰好戏得啵。尽管梦兰装出睡着了的样子,玉珍知道,这个故事梦兰听得面红耳热,这便是动了心。
第二夜,玉珍又给梦兰讲了一个孬女崽俚的故事。
第三夜,玉珍和梦兰睡到一个枕头上,玉珍摸着梦兰的奶子,给梦兰评论起女人的奶来。
如果玉珍想到自己一丝不挂在三瘌痢面前三瘌痢都对她一点不动心,她就不会去想让梦兰和三瘌痢一块去出丑。第四夜,玉珍本想和梦兰说男人女人床上的事,说武长安为什么往竹婆房里去的事,说女人勾引男人的事,但梦兰再也不肯和她同睡一床,连对她说话的口气都变了,看得出来梦兰已经生了她的气。恰好这一天三瘌痢来家里做事,玉珍好像又没戏唱了,梦兰都不愿和她多说话了,玉珍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她猜想梦兰突然变了样子,是不是因为三瘌痢把她的事说了出来。
玉珍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
更让玉珍不安是是她的丈夫武训虎回来了,武训虎还带回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叫做小喜鹊的女人。还有,在玉珍眼里,刚回来的武训虎和三瘌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事实上,刚回家来的武训虎并没有和三瘌痢多说话,三瘌痢敬重武训虎,但三瘌痢是个不擅言语的人。武训虎对三瘌痢给他家做工很开心,这个曾让他很头痛的文桥埠人现在是他家的佣人,他很开心地支派三瘌痢做了几回事。
只是武训虎这次没能像他的兄弟以往那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马弁护兵威风八面的回来,而是脱下军装,拐了一只脚回来了。显然,他是受了伤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