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水之后,众人伴着王龙沿着大巷小巷,依次在每家每户门口停一下,这家人赶紧点爆竹,把准备好的香火分给后生们给王龙添上,鹰爷和举龙的后生们同时给这家人唱彩祝福。走过全村的每一家之后,王龙回到祖宗堂庼,驱邪的时辰就要到了。
头首将十几个或红或兰的各色古老面具放在神案桌上,鹰爷将龙头暂时交给了亮公,所有身体强壮准备在下一时间内继续举龙的后生都被换下了,鹰爷拿出竹烟管吃烟,和十几个好后生一块小歇,亮公则领着王龙在祖宗堂庼的柱子间缓缓地走动。这时,全村能走动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汇集在祖宗堂庼,另有十几个练过把势的后生各执大刀、长矛、钯头、剑、锏、鞭、棍、锤等十八般兵器各据一块地方缓缓地操练起来。
这是激战的前奏,九斤的心紧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即将来临的时刻。当鹰爷再一次举起龙头,就会领着强壮的后生们一次又一次把王龙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带出村口去,把邪气赶出村去。这各个方向自然就包括了西边武家舍里的方向,赶出的邪气就会往武家舍里去,这时战争就将爆发。当然,即便是文桥埠人不这么做不往武家舍里赶邪气,武家舍里人也可能把邪气赶往文桥埠,这同样会引起两村之间的厮杀。这时的厮杀可不是一般的做做样子吓吓人,而是真刀真枪的干。九斤身上沁出了汗,凉凉的有些冷,这脸上却又像是有些燥热,他在敲击镫锣的同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天上的明月。
鹰爷断喝一声,便和十几个强壮后生挂上各式各样狰狞的文桥埠人叫做鬼脸壳的面具,从亮公他们手里接过王龙在文桥埠的祖宗堂庼转起来。这时的鹰爷就是文桥埠人的最高统帅,他领着王龙到哪里,文桥埠的人们就要跟到哪里。
王龙在祖宗堂庼狂奔着,穿梭于各根柱子之间,人们的眼里已经看不见人了,闪着火光的王龙腾起烟雾,在人们眼里化作了浑身闪着金光的神龙在云雾之中翻腾穿插。练把式的更加用劲了,还不时尽力吼出一声“打”或者“杀”来,鹰爷和后生们在疾速穿梭之中,不时也吼出一串让人感觉阴森森的号子。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紧张的气氛之中,九斤甚至忘了抬一抬头去看天上的明月。
“嘭——”一声大锣响起,这是鹤爷发出的舞龙结束的信号,九斤不自觉地随着鼓点把镫锣敲慢了。练把势的歇了,有两个烟瘾重的已经把兵器靠在墙上拿出了烟管,鹰爷领头的王龙动作缓了,一路出了朝门往前面的港边上去了。
抬头一望,正是月上中天时,九斤终于盼到了这一刻。这种太平无事的结果是九斤根本就想不到的。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比哪一年都平静,鹰爷居然没领着王龙出巷口去,在西边守望的头首也没来报告武家舍里人出来的消息。
文桥埠人散了,九斤回家踏踏实实睡了一夜好安稳觉。但一觉醒来后,烦心事又上来了。粮食让他生出烦恼来。
九斤是被三瘌痢往门外抛鸡的声音吵醒的。早起的三瘌痢摸了一遍鸡屁股,把有蛋的轻轻放下,没有蛋的则用力往外一抛,飞起来的鸡“咯咯咯咯”叫着落下地来,就把九斤吵得睡不着了。
没多久,三瘌痢的正在下蛋的鸡又“咯咯咯咯”叫起来,这叫声刺进九斤心里刺痛他的神经,他就是捂住耳朵眼那叫声也照样顽固而又响亮地钻进去。三瘌痢的鸡为什么下蛋多?还不是因为食足。堂庼的那堆谷,三瘌痢的鸡总是抓个不停啄个不歇。那堆粮食是谁的?是他九斤的。他九斤的粮食喂了三瘌痢的鸡给三瘌痢下蛋,他九斤能不心烦吗?
“好你一个犟瘌痢,怪不得不肯把堂庼的粮食全都搬到他房里去,原来是存了心图谋鸡口里的便宜。”九斤心里不由得对三瘌痢生起憎意来。当初九斤寻三瘌痢借厢房用时,想把堂庼的谷全搬到房里,但三瘌痢借口房里的谷堆高了会压坏鼓皮,没肯。
三瘌痢的鸡吃的仅仅是九斤担心的一小部分,还有冬苟家的,毛苟家的,花苟家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冬苟的心思九斤最清楚。冬苟的性情完全承传了他的,小气吝啬,见不得东西面,想方设法占便宜。昨天,冬苟叫九斤去他家过中秋吃饭,九斤一眼就看出谷堆折了许多。九斤问:“谷好像折了许多是?”翠英还只是说没有折,一直就这么个样子,而冬苟就不客气了,说他可不想闹个名声不好,最好还是请爹把谷搬走,气得九斤没吃饭就出了冬苟的门到花苟屋里去了。
九斤对冬苟不放心,特别不放心,觉得多存一天就多一天的损耗。九斤对毛苟和花苟放心些,但再怎么放心消耗也不能没有,存粮的时间长了,鸡吃老鼠咬的消耗加起来就不是小数字。他现在得想办法把该交的粮食交了,该卖的全换成钱,否则,他躺在床上曾经的许多美好的设想都将变成泡影。
九斤烦心的还有乡长调走的那五万斤粮,那可是个大数字。
起了床的九斤打开房门时,根宝正走过来,九斤想起后天就是八月十八。
“根宝哇,屋里东西都准备好了么?”九斤问。
“正想请你去商量呢。叔,去我屋里吃粥,看看我还有几多要紧事。”根宝说。
“洗了脸就去。”九斤往自己的灶屋里走,根宝就一直跟在旁边。趁这个时机,九斤把一些礼节上的事问了根宝,洗过脸后两人一同到根宝屋里吃粥。
根宝引九斤看了新房,那是根宝花了几天的工夫,先将陈年灰尘扫干净,然后再用纸将房里四壁和顶上褙得雪白,再在白纸上点缀红红绿绿的纸花,房顶正中吊了一个纸绣球,那架老雕花床没有重新漆过却擦得能照出人影来。九斤问:“都是你一个人做的。”根宝嘻笑着说是。九斤又问:“绣球也是你簇的?”根宝“嘿嘿嘿”算是承认了。九斤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根宝说:“别人都忙,不好意思叫,就自已学着别人做的样子乱褙乱簇。”看过了新房,两人走到灶屋里,九斤见磨盘下有一盆磨好的米粉,说:“哟,粑粉都准备好了,想老婆想急了吧?还叫我有么事?”根宝请九斤坐下。盛上一碗粥、一碗粑,再拿给九斤筷子,请九斤吃粑。根宝说:“事多哩,还有许多事要麻烦叔叔和几个兄弟。”
吃着粥,说着话。九斤问了几句,晓得根宝准备得差不多了。九斤说,杏柳娘家人没提几多要求,我们这边也节省着办事,到后天弄上两桌饭就行了。
“叔,我想……想寻你借几块钱。”根宝提出了他请九斤吃饭的最重要目的。
“哦,钱不够?……行,借几多?”本能的反感之后,九斤忽然觉得他应该多借些钱给根宝,这应该是一个机会。
九斤曾想着把杏柳霸为已有,现在根宝就要将杏柳娶过门来,九斤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想让杏柳早点过门,杏柳过了门他就有戏唱了,他又想杏柳晚些过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这就是说他九斤将来的女人现在要睡在别的男人床上,而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能借我五块钱不?”根宝问。
“五块?够用不?也莫小气,叔借给你十块钱,等一下跟我去拿。你可要节省着用啊。”九斤爽快地答应了,表现得对根宝非常贴已。
“那真是,真是,难为叔叔了。”根宝完全没想到寻九斤借钱这么容易,从前要借一两块钱都难,今天借五块却给了十块。
“哎,根宝,我仓里有些谷想卖,你帮我放放信,看谁要。嗨,做个鬼保长,自己的几斤谷都不敢大胆卖。”九斤装做无关紧要的样子对根宝说。
根宝借到了钱,九斤的话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赶紧附和说:“倒是,怕别人说闲话。叔叔,卖谷的事就交给我,有谷还怕没有人要。”根宝说过之后又说:“别说,今年的谷还真不好卖,娘膣眼个日本佬来了,贩子都没见过。”
“嗯。卖谷的事你就放在心上,哦。”九斤交待了一句要走,根宝即时跟着去拿了钱,最后,九斤对根宝说:“后天早晨早些叫我。”
根宝拜堂倒是顺顺利利,但这天夜里出了件稀奇事。快天光的时候,三瘌痢听见根宝屋里的柴把哭着叫九斤的门,要九斤赶快去看看,说是她爹和她姨分不开了。夜里,三瘌痢还不知分不开是什么意思,吃早饭的时候玉珠端着粥碗来报新闻。玉珠说,昨天夜里,根宝要困新老婆,杏柳死活都不肯。到后来,根宝趁杏柳睡着了偷上去,把杏柳弄醒了,闹了一阵之后根宝准备下来,卵却在杏柳身上扯不出来了,夹得铁紧,痛得根宝哇哇叫,把九斤叫过去,九斤也没有办法,最后想起哲爷见多识广,去问了哲爷。哲爷说,拿根针在男的女的屁股上乱厾,厾痛了两人就分开了。还是这个办法有用,翠英拿根打底针在杏柳屁股上猛厾几下,再在根宝屁股上猛厾几下,两个人就分开了。
“真是现活世,活现世,硬丑得落虱。根宝娶一个这样的老婆,还不是野人捡竹筒。”报完了新闻,玉珠快嘴快舌作了一个简短的评价。
“野人捡竹筒!”这五个字刺进三瘌痢心里,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前一段时间为什么会忘了日本佬的仇,他和根宝一样是野人捡竹筒。
野人捡竹筒是文桥埠人的一个传说。说世上有野人,野人吃人,专爱装扮成外婆吃崽俚。野人的手指甲又长又硬,细崽俚的头野人用指甲一掐就掐了下来。崽俚们听了这些后非常害怕,一个人不敢到田坂里到山上去。大人说真碰上野人也不要紧,丢竹筒给野人,野人捡了竹筒就套在指甲上只顾欢喜着笑,就顾不上去吃人。
三瘌痢认为,竹筒对野人来说是多余的,没有用处的。文桥埠人用野人捡竹筒这个传说来嘲笑看似得了便宜实际却派不上用场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