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牛哇……卖牛……卖牛在屋里啵?”走进院门九斤就喊,也不等卖牛应声又进了屋门。走进大门九斤眼前一亮,屋还是原来的屋,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现在却放得齐整抹得干净,完全不是印象中的样子。九斤心里立即意识到火凤正在卖牛屋里,屋里的干净整洁应该是火凤的功劳。
火凤这几天在玉珠屋里过得确实比一个人呆在自己屋里愉快得多。火凤过来后玉珠很少到坂里去,两人就在屋里说说话,做些屋里做的事。九斤在院子里叫卖牛的时候,玉珠正在房里给火凤刮痱子。火凤这些日子身上捂得严严实实的,捂出了一身的痱子,玉珠见了火凤一身癞蛤蟆皮总要给火凤刮痱子。亮晶晶的痱子玉珠一刮一个正刮得起劲。听见九斤叫卖牛,火凤立即就扯下衣裳遮好了身体,人躲到从房门口看不见的地方。玉珠心里想九斤肯定是为水龙打金来的事来说是非。因做崽俚时花苟曾常欺负玉珠,玉珠心里一直记恨九斤一家人,本想躲起来不理会九斤,却因为没关上门,九斤已进了屋,玉珠只好走出房门。
“九斤叔叔哇,寻卖牛有事么?卖牛不在屋里咧。”玉珠认为九斤来说是非,自己又多少有些理亏,挤出一点笑容应了九斤。
“卖牛不在屋里。哦,是嗬,我都忘了,卖牛现在是勤快人了,勤快好,勤快好,人勤地出宝。”九斤没别的意思,就想过来看看,说说话,表示表示自己不计较水龙骂金来的事,如果卖牛一家需要他的帮助他更乐意,所以是一脸的的笑意,所以他也不在乎是和卖牛还是和玉珠说话。
玉珠本来是认定了九斤是来寻事的,可现在九斤却是笑盈盈的和自己说话,脸上那挤出来的笑意也就真了几分。玉珠说:“九斤叔叔,你就会说话,文桥埠哪个不晓得你九斤叔叔是勤快人,卖牛跟你相比算什么勤快,也就是比先时少了几根懒筋。也是没有办法,再懒下去,一家人就要勾下头到屁股里吃屎,哦,屎都没有咯吃,吃屎都要掺沙啊。九斤叔叔,你莫站着啥,坐呀,坐呀,喝茶啵。”
九斤没有坐,仍站着说:“玉珠侄媳妇真会说话,我们文桥埠的媳妇都是个赛个的能干。”
“叔叔你笑我。”听了九斤多说了几句好,玉珠心里高兴了,本还想说两句,却又觉得和九斤两个人说话有些不方便。九斤有个文桥埠人都晓得的怪毛病,虽说火凤也在屋里,毕竟不在堂庼,玉珠真怕多说了两句话九斤会起手动脚,就离九斤远远地站着,口里问九斤喝茶啵,却没有一点给九斤倒茶的意思,只盼着九斤快些离开。就算九斤不做什么怪事,玉珠也怕话让别的女人听去生出许多事头来。
九斤问;“火凤也在吧?”
玉珠赶紧否认:“不在,不在。”
“光逗我,我晓得火凤在你屋里,叫火凤出来啥,我有些话和你们说说。”九斤算是没话找话,想起火凤又想起日本佬的事就找了一句来说。说这话时,九斤特意用眼睛瞟了瞟玉珠的房门。
火凤不好意思再在房里躲着,走出房门叫了九斤一声:“叔。”
九斤说:“火凤啊,我刚才煮面,没有香菜,在你的水缸脚下拿了几根韭菜,想对你说一声,你又不在屋里。我猜你是到玉珠屋里来了。”
火凤说:“拿两根韭菜还要说么?”
见了火凤,卖牛又不在屋里,九斤就真心真意说起自己的心事来。九斤说:“玉珠嗬,火凤嗬,我是真有话跟你们说说。你们都晓得我做了个鬼保长,其实我也不想做,做个日本佬的保长有什么味道啥?可现在是推又推不脱,像是湿狗屎沾上了身,可能还有别人认为我好想做一样咯。唉,我就想反正推不脱,不如把正做了,或许做这个保长还能帮文桥埠人做些好事,像你们都是我的好邻居,不像别的人乱想,晓得我是肯定不会害大家咯。我现在就是想做好事,又不晓得郎咯做好,你们要是有什么想法跟我说说啵?”
玉珠听九斤扯到日本佬身上,觉得九斤这话还是有怪水龙打金来骂金来的意思,于是接上九斤的话说:“九斤叔叔,你莫生气。水龙这个化生子东西,光是淘气,刚才和金来打架,我就骂他,等昼上吃饭我叫卖牛勒实把水龙打一餐,你就莫再生一个崽俚的气。”
九斤说:“嗨,我哪里会为细崽俚的事生气。水龙和金来都是细崽俚,上昼打了,下昼就好了,我不生气,真不生气。玉珠哇,我是真想跟大家说说,看这个保长怎么样做好。玉珠哇,也不怕你笑话,寻别个说别个还不愿理我,我们是邻居,你们不会看不起我,我就想你们帮我出出主意。”
玉珠说:“我们女人晓得什么事。”
九斤说:“话不能那么说,女人比男人能干的多哩。”
玉珠说:“我是真不晓得说什么。”
九斤说:“你就说……打个比方说,火凤到你屋里是为什么哩,要是有难事,你看我能帮得上忙啵?”
火凤站在房门口,本来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听九斤说到自己,很不好意思,不想说话,又不好不说:“叔,我……”
虽然从话里面听出好像有那么一点意思,玉珠却看出九斤完全不像是来找麻烦的样子,就把真话说了:“火凤过来是我出的主意,也不是怪你,就是为你做了保长,怕你这个保长会惹鬼进屋,只好让火凤避在我屋里。”
九斤说:“看起来我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我现在就是想,不光是你们不能吃亏,还要所有的文桥埠人都不吃亏,一个人都不能吃亏,一定要想出对付日本佬的好办法来。”
九斤话还没说完,卖牛就进了屋。卖牛接了九斤的话说:“真要敢做,还会没有办法。”
九斤说:“真有办法,能做的我一定做。”
卖牛说:“最好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日本佬杀了。文桥埠人齐了心,日本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两个,蚌壳地上不就是四五十个日本佬,我们有几多人,一人伸根手指头就能把日本佬捏成粉……”
九斤没等卖牛说下去,赶紧拦住说:“鬼耶,莫乱说了,这个话说不得,让日本佬听了去就不得了咯。杀日本佬是容易咯?火凤侄媳妇在这里作证,三林侄子不是想杀日本佬?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膣又没咬到,还惹来一身骚。跟日本佬来硬个肯定不行,想不吃亏就要软咯来,要想个好办法。”
听了九斤的话,卖牛很不以为然:“杀日本佬有什么不容易?只要……”但是,卖牛只说了半句,后面的话就急着吞了回去,还带着一脸的不安和自责,好像他的话一说出来就会出不得了的事,好像他要说的话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九斤看出了卖牛的脸色变化,但他不愿听卖牛再说出杀日本佬的话来,见了卖牛的脸色变化,只当卖牛真想到一个什么鬼法子,说到嘴边卖牛自己都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九斤就说:“卖牛侄子,真咯不能乱来,一定要想办法,惹得日本佬发火就不是好戏得咯事。”
“嗯。嗯。嗯。”卖牛是陡然一个急转弯,他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是附和起九斤来:“九斤叔,还是你说得有道理,对付日本佬不能蛮的来,日本佬有快枪,太厉害了,要我想……嗯……不如派个人在背口山上看着,老远看见日本佬要来就早作准备,早躲起来。前两番都是听说日本佬来了才躲,总有躲不赢的人才会出事。”
九斤本来已经有些失望,认为和卖牛玉珠这样的人说不成什么正经事,正打算离开。听了卖牛的话,心里一转觉得还真是个简单又有用的法子,就说:“好!好!是好办法,就这么说定了,夜里我就和鹤爷商量商量,看具体怎么做。唉呀,卖牛哇,别人都说你的怪话,说你黯,真是胡说打狗屁,黯人能说出这样的好办法来。你没有别的,就是屋里穷一些,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卖牛哇,你要是有钱,你就是文桥埠的能干人。好了,我也不多打扰你们,我走了。”九斤很高兴,夸了一回卖牛。
玉珠说:“在屋里吃昼饭啵?”
九斤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莫客气,莫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