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语说,日晒禾黄,雨打麦黄。无云的天空中,秋日的骄阳那么肆意的照着晒着,田野里的稻子便一天天成熟起来,远远的看过去,满垅满坂碧玉般的清翠里,便若隐若现地泛出金黄的色彩来。
三瘌痢扛了一把四齿耙锄到田里掏禾沟。再过十几天,田里就不要水了,现在要把禾沟掏净了,水才能放干净。田里干爽了割禾时好做事,割了禾之后也能及时种上新一茬庄稼。
三瘌痢的稻子长得真惹人喜爱。每一株禾差不多一样长,仿佛被人用刀斩了被斧齐了修整过似的;每一片剑叶都竖直指向天空,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扛起的一片枪林;每一根稻穗都一般的长短、一般的弯下来、一般的翠绿中泛着金黄,仿佛是用一个模型做出来染上色彩再插进地里。
不算太忙的时节,三瘌痢在动手做事前总要在田地边上看看。察看庄稼的长势,察看病害虫情,察看庄稼对水肥的需求,也算是欣赏一下辛勤劳作创造出的美景,享受丰收在望时的那种幸福和快乐。倚在田塍上看着,三瘌痢很满意,也就暂时忘却了许多烦恼。他弯下腰,用手掌托起一根稻穗,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拈下一粒泛黄的稻谷,放进嘴里轻轻一咬,一股甘甜的谷汁便渗进他的舌头。他放开手里的稻穗,神情专注地品味着。
看过一阵之后就动手做事。田头边有一条一丈多长的水沟,三瘌痢打算先把这沟掏深了,再掏田里的禾沟。流水沟掏净了,不仅自己田里的水容易放干净,往后上边别人田里放水下来也能顺着沟流走而不会溢进自己田里。三瘌痢用耙锄掏起一大坨泥搭在沟坝上,一条硕大的泥鳅从泥里钻出来,扭了几扭,没等三瘌痢来得及想是捉还是不捉,就掉进水里逃走了。三瘌痢把沟坝上的泥糊好了,心里说不能让泥鳅再回到田里,不然就会把沟坝钻出许多洞来,再掏起一坨泥来没搭在沟坝上而是搁到田塍上,果然有三条拇指般粗壮的泥鳅在里面,泥鳅三扭两扭,一条扭到田塍中间,身上沾满尘土扭不动了,别两条扭到田塍边又要掉进田里,三瘌痢弯下腰去捉,却因为迟了一刻,泥鳅落到水里不见了。
三瘌痢早就晓得这条沟里有很多的泥鳅,但他从来没想过去捉它们。文桥埠港里的鱼多,文桥埠人不爱吃泥鳅。泥鳅滑溜溜的不好捉,捉住了弄来吃不煎成焦焦的不好吃,要煎成焦焦的又特别要油多,而且,泥鳅多长在水很脏的塘里沟里,让人吃起来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大多数时候文桥埠人捉了泥鳅常丢给屋里的鸡吃。当然,文桥埠人也有吃鳅的时候,冬天把塘泥挑到田里,细崽俚拎个淘箩捡回家要大人煎了吃,还有就是四五月的时候给田里车水,车头下的水沟里聚起密密的一沟缝衣针般长的泥鳅仔文桥埠人爱吃。
看见泥鳅,三瘌痢想捉了,他想捉些泥鳅给火凤吃,却又有些迟疑。
火凤大病了一场之后,身体差了许多,脸上的肉没有了,眼睛都眍了下去,三瘌痢看得心里发酸发痛。曾经有好几次,三瘌痢想和从前一样,去水沟里捉些虾公鳑鲏鲀头鱼回家给火凤吃,但他都没有那么做。他不敢那样,村里人都晓得火凤怀了女儿生了女儿的时候他常捉小杂鱼给火凤吃,那时村里人都只笑话他看得老婆重。而现在再那样看得火凤重,村里人就会看不起他,鄙视他,会让村里人想起火凤被日本佬困了的事。一个被日本佬困烂了的老婆还对她那么好,文桥埠人会说他三瘌痢是瘌痢嬷嬷看得屄重。
想了想之后三瘌痢还是决定捉些泥鳅,不让别人看见就是了,万一有人看见了,就说是沟里泥鳅多了钻洞漏水,趁着掏沟捉泥鳅除害。于是捩转头放眼垅上垅下看看,整个垅里没有几个人在做事,有几个人还都隔得远,远远的都看不清别人在做什么,别人应该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近处的只有一个却是玉珠,隔着三块田玉珠在她的芋头田里割芋头叶。玉珠会过来么?过来就过来,玉珠是肯定不会笑话自己的。
三瘌痢挖开缺口放水,放干了水更好捉泥鳅,但他挖开的缺口刚流出水,他又把缺口堵上了。放干了水是好捉泥鳅,但如果那时有别的人过来他就不好说谎了。三瘌痢自信水深些捉泥鳅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文桥埠人说,捉泥鳅要花,捉黄鳝要卡。就是说捉泥鳅要轻,要顺着泥鳅来。
捉泥鳅确实不是难事,但三瘌痢捉了一阵后就犯了难——没东西装。泥鳅这东西不和小鱼同,往常三瘌痢捉小鱼时都是先捉几只丢在岸上,到回家时合根木棍串了,或者怕蚂蚁来咬鱼就折一根小棍把鱼串着,把串鱼的棍子叼在口里,捉一只串一只,很方便的。泥鳅就不同了,放在岸上蹦蹦跳跳东逃西散用不了一刻时钻得到处都是,泥鳅太滑了,还用不得蛮力,如果也要串在木棍上就得先在岸上摔死,偏偏这泥鳅的命又贱得很,一下两下还摔不死,还会蹦到田里沟里杈蓬里找不到。三瘌痢捉了十几条泥鳅丢在田塍上,田塍上却总只有几条泥鳅在那里蹦着,他只好串起来。捉泥鳅没花几多工夫串泥鳅倒费时间不少。三瘌痢觉得这样不行,太麻烦了,照这样要捉一碗泥鳅得整整一下午,在田里捉一下午的泥鳅别人还能不晓得,再一想,拎一串泥鳅回家也不行,一定得找个能装的东西。
如果是别人,或许可以拿草帽顶来装,没有草帽也能脱件衣裳下来,但三瘌痢既不戴草帽又只穿一件短裤,再就是一条擦汗用的长毛巾。从身上是想不出办法。直起腰四处看看,看见玉珠的芋头田就想去摘片芋头叶来包。
就在这时,玉珠也直起腰来,见三瘌痢看着她就摘了一片宽大的芋头叶,上了田塍往三瘌痢的田边走了过来,走近了招呼说:“掏禾沟哇。”
“嗯。”
“田里好多泥鳅吧,我看到你没东西装,送片芋头叶过来你先装着。芋头叶脆,容易破,等我回去的时候放在我的筐里。我帮你拿了,夜里我到你屋里吃泥鳅。”玉珠把芋头叶放在地上,把田塍上的泥鳅捡进芋头叶,然后把三瘌痢放在田塍上的耙锄齿尖朝下放了,人坐在耙锄柄上。
三瘌痢解释说:“沟里有许多鬼黄鳝泥鳅,把沟坝穿了洞漏水,用手带到掏沟带到塞漏洞,顺便就捉几条泥鳅,只为让田里的泥鳅少些,少在沟坝上钻洞,我屋里没哪个吃泥鳅,等下你拿到屋里去煎给崽俚吃。”
“光逗我,我晓得你是捉给火凤吃,文桥埠哪个不晓得你看得火凤重。哎,你真要给火凤弄些吃的,火凤瘦得都不像了。”
听了玉珠的话三瘌痢脸都红了,连说不是,说真的是怕沟坝上漏,三瘌痢不想多说自己的事,就把话扯到玉珠身上:“你打芋头叶。”
“嗯。”
“芋头好吧?”
“好也不好,差也不差,卖牛懒鬼,叫他多挑两担牛栏都不肯。”
“莫冤枉卖牛。以前你总说卖牛懒我不跟你争,现在卖牛天天做事,没看到歇过。呃,你用了么法子让卖牛变勤快哩?”
“我能有么法子,我要有法子让卖牛变勤快还不早就用了。也是,卖牛这个鬼这一段时间也不晓得吹了什么风,陡然勤快了许多。”说到卖牛变勤快了,玉珠先是心里欢喜,应了三瘌痢的话,然后一脸的认真,还压低了声音对三瘌痢说:“咳,我跟你说个事啥。”
“么事?”三瘌痢从没见过玉珠今天的这个样子。
玉珠低声问:“这一阵你没打过火凤吧?”
“没有哇!?”三瘌痢不晓得玉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一脸茫然地看着玉珠。
“没有就好。我是看着火凤这么热的天,身上的衣裳总是遮得严严实实的,还总是皱着眉毛不欢喜,我猜是你打了火凤,打得火凤身上有伤,火凤不愿别人看到身上的伤,就用衣裳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