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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夜鸣郎 好铁不打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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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铁不打钉


从禾秆堆上抽出几根禾秆,扭成两个结,分别丢进两只装满粪水的尿桶,挂好扁担,站个马步蹲下,手扶着扁担在肩头上试试前后的平衡,九斤这才用右手扶着扁担,左手在身后抓住尿桶纨,稳稳当当地挑着一担粪水出了小儿子花苟家的猪栏屋门。在门口,停下脚步的九斤放开抓尿桶纨的左手,提起竖在门外的一把锄头,将锄头柄从左肩上伸到扁担底下托着,闪下肩,将扁担的位置往后挪了挪,重新调整好担子的平衡,这才迈开脚步往外走。九斤把三个儿子都分开另过,自己只留了五分水田加一点菜地,没有几多事,他便常帮儿子们做些事。花苟是老细,是九斤最喜欢的,而且花苟学了一门做篾匠的手艺,常要外出给别人上户做事,工夫耽搁多,九斤帮得最多的自然就是花苟。至于老大冬苟老二毛苟,只有他们屋里有特别忙的事,或者觉得帮细老倌做得多了需要平衡,再就是老大老二口里出了怨言的时候,九斤才会去帮他们做些事。


走在小巷里九斤的脚步很有节奏,肩上的扁担也随着九斤的脚步很有节奏的闪动。扁担的闪动让尿桶里激起一圈一圈的粪水波环,粪水波的环越聚越小却越激越高,最后撞在桶里的禾秆结上破碎了。九斤挑了一世的粪水,总要在尿桶里放一个禾秆结,不然,桶里的粪水波越激越高越激越高就会从桶里溅出来。九斤试过,哪怕他只挑两个大半桶,不放禾秆结也会把粪水荡出来,全不能像有些人,桶里装得快要流出来,扁担闪得让尿桶差不多碰到地上,快得旁人见了担心马上就会跌到,不放禾秆结也不会溅出半点粪水来。比如三瘌痢,比如花苟。


九斤挑着担子稳稳地走在麻石板铺就的小巷里,径往田坂里去。粪水发出一股淡淡的臭味。平日里,九斤有些喜欢闻这种气味,觉得老辈人说的“屎臭三分香”很有道理。今天的九斤既没在意粪桶里的粪水波,也没在意这种在他嗅起来带着三分香的粪臭,而是把全部的注意放在两只耳朵上。在巷里,在田坂里,只要是听见有人说话,九斤就是竖起耳朵,辩听从别人的嘴里有没有说出“九斤”两个字来。由于过于专心,以至顺着路走过了花苟的田塍,待他走回头将粪担歇在花苟的田塍上,才回味过来今天的文桥埠人和昨天完全一样,没有人在意他九斤,这让九斤很放心,却又有些失意。九斤要去乡里开保甲会,既希望文桥埠人注意他,又担心文桥埠人注意他。


能作为文桥埠人的总代表,受长辈们的委派到乡里参加保甲成立大会,九斤心里很是得意。一直以来,九斤都是文桥埠的长辈之中最说不上话的一个。究其原因,其一是因为九斤属小房,小房人少势就弱,一般的事轮不到一个小房的长辈开口说话;其二是因为九斤当过兵,文桥埠人有句老话: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凭这一句老话,文桥埠人就把九斤看扁了;其三则是九斤他不想说,不愿说。明晓得自己说的话抵不上别人放的一个屁,又何必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屎股,还不如不说话做个旁观人,不会说错话做错事,也不会得罪人。


说句真心话,文桥埠的这一班长辈之中,还没有一个能让九斤看得上眼,从心底里佩服的。在九斤心里,如果是个赛个的比,这些长辈之中就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就拿这次去乡里开会的事来说,再没有一个比他更合适的。鹤爷在文桥埠做了二十多年的大老倌,能耐或许是有一些,却是年纪大了,七十多岁的人,在屋场上喝喝茶吃吃烟说说话还可以,往外面跑手脚不灵便不说,还显得文桥埠这么个大屋场就没个有用的人似的。还有,鹤爷做惯了屋场上的大老倌,头高惯了,到外面要对着乡长对着日本佬低三下四就难成事。鹰爷年纪不算老,敢说敢做,话可剁得铁断,却是个直性子人,肚里没有一点鬼心怪肠,看不得别人装可怜听不得别人说好话,耳根子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在屋场上做长辈唱唱红脸还可以,到外面跟人打交道是十有九吃亏。还有,鹰爷是工夫痨,屋里人多嘴多事多,鹰爷舍不得耽搁工夫,自然就不便往外跑。哲爷做事细致、耐烦、性理清、有心计,还读过好几年的书,对事看得清想得远,本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但哲爷又是谨慎人,太谨慎了,谨慎得过了头,不管屋场上大房的小房的有钱的无钱的有用的无用的人哲爷都不肯得罪一个,甚至不肯和别人红脸,对谁都是低声下气的,不肯把半点错处别人拿,除非是有过不去的大事,别人想不出办法,求哲爷求得久了,哲爷把什么责任都推脱了才肯开口说话拿主意。哲爷是肯定不会去乡里开会的。亮公是个糊涂人,他能在文桥埠做长辈是因为和鹤爷是一个房一个位下,辈份又在全村最高。因为亮公辈份高,文桥埠和同姓的别个屋场一块办宗族上的事时,亮公就能卖大扯横纹理,把亮公举在前头能给鹤爷他们做挡箭牌,能让文桥埠人在宗族上的事不吃亏或者少吃亏而多占赢头。除了这几个人之外,其他的几个长辈就更不用提了,不过是因为他们房里没有更有用的人,各房又一定要有个长辈撑场面,村里也要人在办公家的事时听鹤爷使唤,就矮子里头选长子轮着他们做长辈。这些人都是见好处就上见麻烦就躲,不要说是跟拿着快枪的日本佬打交道,就是为了公家的事有了一点点动手动脚的纠纷也是个个早早地做了缩头乌龟。当然,如果是为了他们自己家里的事,也敢跟鹤爷鹰爷争得面红耳赤的,把这些人比做田沟里的鲫鱼婆是再恰当不过。


因为看不起文桥埠的长辈们,所以去乡里开一次会就不是九斤心里的目标,而是当做能实现他心中目标的一个迟到的机会。九斤早就想在文桥埠管事做大老倌,那可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在文桥埠做大老倌人多势众有用,但更重要的是凭本事服众,九斤认为自己完全具有那样的本事。从前九斤不跟鹤爷争大老倌的位子那是明智,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九斤他再有本事鹤爷也不会给他机会显出来。现在机会来了,如果能在这次保甲成立会上当上保长,那他在文桥埠人面前说话就不再仅限于他自己的一个小房,文桥埠人有了公事私事都会来寻他说话请他拿主意,九斤就有了用武之地,有了显示本事的机会。九斤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心,只要能做上保长,用不了几多时,他九斤就能替代鹤爷在文桥埠做上把把正正的吃茶酒驮事的大老倌。


不经意的向三瘌痢透露了自己想做保长的心事,九斤很是后悔,这话要是三瘌痢传了出去就不好听了,弄不好会被鹤爷那些长辈们看出他九斤想在文桥埠做大老倌的野心,想到九斤会在文桥埠夺他们的权,或许鹤爷他们就会取消了九斤去乡里开会的资格,那样九斤好不容易等到的一个机会就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在他九斤的有生之年是不会再来第二次,困在床上想得那么好的计划就没有了用场,所有想到的好处也就成了水泡上的影子,就是夜里想着到天边打了个转,早晨起来一切还是原事在,而且这件事还会成为文桥埠人口中一个长久的笑话,他九斤就要过一世伸不直腰的日子。在和三瘌痢说过那话后的几天,九斤说话做事都非常小心,再不肯在别的文桥埠人面前露出一点点想做保长的心事。好在从这几天村里人的话里听出来,三瘌痢没有把话传给别人,刚才挑着粪水一路走来一路听来也没听哪一个文桥埠人说起他的名字,九斤便放了心。想想也是,三瘌痢平时就不爱传是非的话,七月初一的事后文桥埠人都有些怕三瘌痢都不愿和三瘌痢多说话,三瘌痢就是想说怕也没有几个人愿听。


今天是帮花苟窖一堆粪土,将尿桶歇下来后九斤没有像往常一样忙于做事,而是取出烟棍点起纸煤吃起烟来。少了对鹤爷他们的担心,九斤就要把心思放到继续谋划怎样才能顺利做上保长的事上来。


九斤认为自己做上保长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就对保长这个位子志在必得,因此,九斤就急于想知道自己的竞争对手,也就是武家舍里袁家嘴周家圈这三个屋场派去乡里开会的人是谁。知道了对手,九斤就好想办法。


地上的烟屎散了一地,九斤把事理出了一个头绪。九斤有个姑娘嫁在袁家嘴,他想,找个时间过去走走,寻老表说说话侧边打听一下,袁家嘴的事应该没有问题;武家舍里和文桥埠屋场靠屋场就隔几条田塍,田挨田地靠地常在一个坂里做事,人差不多都认识,什么时候在坂里做事时寻个方便不经意的说说也应该能掏出别人的话来;周家圈虽说也不远,隔了个武家舍里在中间,人也认得许多,走过去问一问本来是可以的,但九斤不愿自己寻周家圈里人说话。前两年九斤想娶周家圈里的一个年轻寡妇没弄成,还闹出许多风风雨雨的事来,让九斤觉得在周家圈很没面子,去了有些难为情。不过,九斤自己不去不要紧,大儿媳妇翠英有个姊妹嫁在周家圈,让翠英过去问问一样方便。


想到让翠英去周家圈问事,九斤就要马上回去和翠英说,最好是让翠英今天下午就过去,消息是晓得越早越好。因此,九斤立即熄了纸煤收起烟棍,拿起锄头就扒开粪土堆。这堆粪土是九斤十多天前烧的,九斤烧粪土的功夫好,里面的草皮全烧完了,埋在里面的土烧得黑醉醉的,火已经熄了,只发出一股浓浓的热热的火腥味。这黑醉醉的一堆粪土,把一担粪水窖进去,割了禾就是种荞麦秧油菜的好肥料。要在平时,九斤扒开粪土堆后会等一等,等里面的热散了才把粪水窖进去,但今天的九斤用锄头将粪土做成一个粪塘就往里倒粪水。粪土的火是熄了,但土却仍是灼热的,粪水倒进粪土,“滋”的一声淬起一股带尘土的热浪直扑九斤的脸上手上,托着尿桶底的右手被烫痛了,不自觉的放了,提着尿桶纨的左手没管住,还剩大半桶粪水的尿桶往下一落,先是磕在九斤的胫骨头上,再往下打在九斤的左脚背上,痛得九斤跳了起来,粪水全泼在地上,眼里也进了灰。九斤很可惜浪费了这些粪水,忍着脚痛,强睁开眼睛,眯着眼操起地上的锄头把还没渗进地里去的粪水刮进粪土堆,刮完后才放了锄头弯腰捞起裤脚,见胫骨头只擦掉一层皮,渗出了一点点血,这没什么要紧;九斤又坐在地上,脱下鞋察看脚上的伤。因提着尿桶纨的左手没放开,尿桶砸在脚上也不算很重,没破皮,只肿了一块,用手按按也是那样,好像没伤到骨头,九斤就放了心。九斤颠着脚把另一桶粪水倒进粪土,仍和平时一样细心的用锄头将粪土做成一个顶平周圆很好看的粪土堆。稍稍歇了口气,九斤拿起锄头挑着尿桶一颠一颠走回家,在港里洗了手脚擦了脸,把尿桶洗干净了。仔细看看尿桶还是好的,没打坏,心情就好了许多,想到是为了做保长才弄成这个样子,就一点怪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回到家换了件裤子,高兴地一颠一颠往大儿子冬苟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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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冬苟的门,进门时没看见宝贝孙子福来,倒看见两个让他嫌的孙女在堂庼闹着争吃一块冬瓜心,九斤的眉毛又皱了,刚好起来的心情又坏了几分。看见走进门的爷爷,两个孙女立即不敢动了,站在原处怯怯的叫了一声“爷爷”。九斤应也不愿应,只问:“你娘哩?”孙女赶紧小声说:“在灶屋里煮饭。”等九斤走了过去,两个孙女跳出大门飞也似的跑远了。


在三个儿子之中,九斤最不满意大儿子冬苟,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冬苟四十多岁的人,就生了一个福来。二老倌毛苟生了喜来富来贵来财来四个,细老倌花苟拜堂没几年,也生了金来和银来。冬苟生一个儿子也就罢了,那只能怪自家的风水气运不好,但冬苟夫妻偏偏要把一对孪生的女儿留在屋里供。为了这一对赔钱货,九斤和他们说了好几次,还自己托人把婆家都找好了,叫送过去给人做童养媳,冬苟就是不肯,折了九斤他的面子不说,更让九斤心痛的是东西。像这两个孙女真要供到嫁出去,谷都还要吃一仓。你说说,有这一仓谷,能置几多世业。九斤不满意冬苟的第二个原因,九斤想起来都头痛,为了周家圈里那个寡妇的事,冬苟硬是拿起大老倌来做,领着毛苟花苟坚决不同意,还让翠英跑到周家圈里打破嘴,气得九斤差一点就要对冬苟照面扇几巴掌。


灶屋里翠英正把大块的南瓜剁进锅里煮南瓜饭,见到九斤进来,招呼说:“爹,今朝煮南瓜饭,一块吃昼饭。”


应了媳妇一声,进了门的九斤就坐到灶门口的烧火凳上。进了哪个儿子的灶屋门,烧火凳都是九斤的专座,九斤总和儿子儿媳说,灶门口的柴要看重,积柴如积财,柴足财就足,说柴不能一折就放进灶里,那样柴会火一喷就没了,要绑成柴把送进灶里,更经烧,更省柴。见灶里火还旺,九斤就坐在烧火凳上绑柴把,一边跟翠英说话。


“今年屋里南瓜长得多啵?”


“冬苟说算了一下,有一百三十来只吧。”


“前几天我看到你垅里流水沟的杈蓬里有一只大南瓜,皮都快红了,冬苟晓得啵?”


“呐,就是里一只。冬苟昨日摘了,说是怕别个当做俺不晓得摘了去,说好多时没吃过南瓜饭,要煮南瓜饭吃。南瓜踏结个,剁都剁不入,肯定好有粉。”


“福来哩?”


“刚刚看到跟一伙崽俚在大巷里戏。”


“在大巷里戏好,就是莫让福来戏水。”


“福来不敢,我跟冬苟都对福来说了,在港里塘里戏了水,夜里就是一餐恶打。”


“是要拿些怕惧给福来,不过就是下手时不要真的太重了,你一家一屋,打起来连个保护的都没有,真打伤了自己吃亏,做做样子吓吓就可了。光有怕惧还不行,还要看紧些。”


“嗯呐。”


九斤和别人说事情,总要先扯些闲话。或者由闲话慢慢扯向要说的意思,或者就当是先套套近乎,这种文桥埠人所谓远远说来的说话技巧九斤用得很熟,也用得很惯,就是对儿媳妇翠英也是这样,跟翠英说了南瓜说了福来之后,九斤才说起去周家圈的事。


“翠英啊,今朝下昼有闲到周家嘴去一下啵?”


“好啊。”翠英这时已经剁完了南瓜,把早晨粥锅里捞的饭倒进锅里,手里拿双筷子在饭上厾气眼,根本就没把九斤的话听进心里,有口无心地随便答应了,等她回过神来,明白了九斤的话后立即停了筷子,很意外地瞪着眼从灶头上看着九斤:“到周家圈里去一下?”


九斤突然提起周家圈让翠英想起早先那个寡妇的事,还有,日本佬来了,村里出了火凤和杏莲的事,文桥埠就再没有单个女人走亲戚的事,冬苟也明明白白地对翠英说过这些日子娘家都不要去,不让翠英一个人走出文桥埠一步。


九斤没看着翠英,仍装做无关紧要似的,眼看着手里绑柴把,也就没有发现翠英的疑惊,在他心里,女人走一趟亲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所以,翠英的话九斤只当是翠英问他去周家圈要做什么事,于是接上说:“过两日我要去乡里开个会,十多里路,想邀个伴一块走,不晓得周家圈是哪个去开会。”


“啊。”翠英不置可否啊了一声。


虽然不是为了寡妇的事,但邀个人一块走路也没必要专程去约的,又不是走上百里路的上镇下乡,翠英还是不明白。


九斤当作是翠英答应了,又怕翠英在周家圈多说话坏事,交待说:“你只要过去从侧边打听一下,晓得是哪个去开会就行了,说多了话还让别人认为去乡里开会好像可摆什么脸样个,你说是啵?”


“啊。”翠英的应声只表示自己在听九斤说话。九斤这话翠英听来又觉得前后矛盾了,刚说邀人走路,现在又只是侧边打听。


九斤本还想对翠英说几句什么的时候,福来跑了进门。福来一进门就扑到翠英的怀里,也不管他娘正在做事,自己撩开娘衣襟掏出娘的奶含来嘴里,就倚在娘的胸前吃奶。


“福来,等一下,好啵?”翠英手里正拿刀在砧板上切冬瓜。


福来不管许多,只顾自己吃奶,翠英怕手里的刀伤着儿子,把刀放在砧板上,移动身子到半高凳上坐着让福来吃奶。福来吃了几口,大概把本来就不多的奶水吸干了,换过一只奶再吃。过了回奶瘾,也看见了坐在灶门口的九斤,就放开口叫:“爷爷。”之后跳到灶门口也坐到了烧火凳上。


“福来,你几岁了?”九斤放下手里绑好的一个柴把,用手摸着孙子的头。


“不说给你听。”福来靠在九斤身边,伸手去摸九斤的衣服。


九斤衣服里什么也没有,让福来摸,口里逗福来:“郎格不说哩。”


“说了你就羞我。”福来已经七岁多了还吃奶,文桥埠人常拿吃奶的事和福来逗乐。


“爷爷郎格会羞福来哩。来,和爷爷排排坐,好啵?”说着就一只手抚着福来的背,与福来两个身体一前一后俯仰着排排坐,口里一边唱:“排排坐,喝酒多,不付钱,割耳朵沿。”唱完一遍拿只手像是在福来耳朵上割一下,然后再来第二遍,第三遍。


“爷爷,我要东西吃。”福来从九斤身上没摸出东西,和九斤做了两回游戏,就寻九斤讨吃的。


“刚刚你又不来,一块好大的冬瓜心都让两个孬姐姐拿去了。”


“我不吃冬瓜心,冬瓜心不好吃,我要吃西瓜,我要吃菜瓜,我要吃黄瓜。”说了两三句,福来突然想起什么,说:“不,我要吃假假。爷爷,我要吃假假。上番你说的。”文桥埠的大人常跟着口齿不清的细崽俚把鸡蛋叫做“假假”。


“等吃了饭再去爷爷家拿,好啵?”九斤养了几只鸡,有了鸡蛋自己是舍不得多吃,多分给孙子们吃了,吃得最多的当然是花苟家的金来和银来,因此,冬苟夫妻在家里就教福来要常寻爷爷讨鸡蛋吃。


“等一下爷爷带你去拿,现在和爷爷一块排排坐好啵?”屋里还存了十几只鸡蛋,九斤倒也不是不舍得给福来吃,只是说拿了过来未必一定是给福来吃了,有些不想拿,要和福来再做排排坐的游戏。心想福来是个细崽俚,玩一会就把事忘了。


福来没讨到鸡蛋,心里不乐意,不愿再和九斤一块坐,见九斤正拿火钳拨灶门口的碎柴叶,拨得灶门口灰扬起来,说:“不和爷爷排排坐,爷爷扒了灰,爷爷身上有灰。”。


“打狗屁。”听了儿子的话,翠英脸都红了。九斤在村里的那些事,平常本来就有人风言风语的说九斤扒灰,福来这一句话,让翠英和九斤两个人都很不自在。


福来站起来出门去了,九斤烧火,翠英炒菜,灶屋里再没人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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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苟用锄头柄穿了一大捆晒干了的田岸柴拗在肩上,柴捆边还吊了一小把刚斫的黄荆杈,左手拎着一只半干的老葫芦,从垅里收了工回屋吃昼饭。田岸柴是冬苟前几天斫田岸斫的。田岸柴刺多芭茅多草多木棍少,煮饭容易刺手划手,火也不好,不缺柴的人不愿烧,大多数文桥埠人常把数量不多的田岸柴混在草皮里烧粪土,冬苟从不那样。从小,冬苟兄弟都学了爹九斤的样子,东西看得重,田岸柴哪怕只有一小把也要带回家,说反正空手走路也是闲着。当然,。冬苟很少只带一小把田岸柴回家,他能把自己田岸上很少的几抱田岸柴缚成一大捆,就像。今天肩头上的这一大捆,其中一部分本来属于别人,冬苟在缚柴时见份量不够多,就很从容地从别人的田岸上抱一些一块缚了。冬苟走路手不闲着,眼睛也不闲着,总要看看路上有没有可以带回家的东西,比如将别人掉下的薯藤萝卜捡起来,比如将田角上间生的一棵长得有些茁壮的青菜拔了,这些东西带回家可给猪吃。再比如将沟边上的一丛灌木割了带回家当柴烧,方便时,就是路上有一堆牛屎也要捡到自己地里。吊在柴捆边的一小把黄荆杈就是冬苟刚才在路上沟边割的。割了黄荆,冬苟又看见了挂在沟壁上的那只葫芦。葫芦藤已经枯死了,主人肯定没发现这只葫芦,冬苟也不去想这只葫芦本来应该属于谁,只认为如果今天他没看见,这只葫芦就会烂在沟里,所以顺手就摘了带回家。这真是一只好葫芦,又大又圆,拿回家晒干了锯开,能得两块好葫芦瓢用。


“垅里的田岸还没斫完?”见到冬苟进门,正在喂福来吃饭的九斤招呼了一句。九斤要在屋里吃昼饭,翠英煎了一只鸡蛋做嗄饭菜,福来看见了,吵着要吃,九斤就拿福来吃饭的竹筒碗盛了些饭,夹了些煎鸡蛋,坐在蛤蟆凳上喂福来。


回到家见到爹在自己屋里,冬苟心里很不欢喜,所以只进门时叫了一声“爹”,也没去应九斤的话,竟自用脸盆打了水擦脸。上昼明明看见爹给花苟屋里挑粪,到吃饭时却坐到自己屋里来了。冬苟心里说自己也不是小气得舍不得爹在自己屋里多吃一餐饭的人,往常屋里来了客有了事买了腥荤做了新闻东西哪一次不把正去叫爹来吃,可今天心里就很不乐意爹在屋里吃饭。好啊,事帮细老倌屋里做,饭在大老倌屋里吃,你做爹的喜欢花苟顾虑花苟太做到眼眉头上来了,做得太难看了,你硬要这样的顾虑喜欢花苟,还不如直接把我冬苟屋里的东西搬到花苟屋里去,我吃亏还吃在明处。


“没斫完下昼我去帮你斫。”九斤见冬苟的样子,晓得冬苟是为了给花苟挑粪的事。他不是挑粪时才想到叫翠英去周家圈的事吗?要早想到了,上昼肯定是给你冬苟屋里做事。


“有闲你就去斫啰。”冬苟没好气应了一句,意思是你帮我做事我也要,不帮我也不作指望。


翠英晓得冬苟心里不欢喜,她想,还没跟冬苟说爹让她去周家圈的话,要说了,冬苟说不定还要对爹发火,所以冬苟一进门,翠英什么话也没说,掀开锅盖把锅里的米饭盛在饭盆里留做夜饭,之后把锅里的南瓜和剩下的饭粒铲拢了,撒了些盐,滴了些油,用锅铲把南瓜和饭粒翻翻捣捣弄了一阵,饭粒和匀了,南瓜被捣得软糍糍的,再用手在锅铲上刮了一团塞进嘴里尝了咸淡,说:“南瓜好有粉,咯糜个。”


给每人盛了一碗南瓜饭搁在灶上,翠英再去接过九斤手里的竹筒喂福来。冬苟擦了脸撒了尿再回来擦下手就到灶上端饭吃,见两个女儿端着碗手拿筷子在各自碗里一挑一挑,嘟着嘴,眼睛精骨碌看着灶上的鸡蛋碗又瞟一下九斤,就给每人碗里夹了一块,赌气似的借题发挥说:“吃啦,吃啦,事又不做事,就只晓得吃。”两个女儿得到一小块鸡蛋,再也不作奢望,端着碗到外面吃饭去了。


九斤平常就不大计较冬苟做什么样子说什么旁边话,不生气也不理会,从来都是你做你的样子我做我的安排,拿定了主意就一定要做,除非冬苟把话直说出来,到那时他就和儿子当面鼓对面锣的辩,谁赢了听谁的。像前两年说周家圈里寡妇的事,三个儿子都做样子,九斤都不理,到最后三个儿子把反对的话当面说出来九斤又和儿子们辩,冬苟兄弟三个驾了蛮,说什么也不让九斤给自己找后娘,九斤这才罢了。所以,等冬苟坐下来吃饭,九斤就和冬苟说事。


“我想让翠英到周家圈里走一趟。”


“翠英到周家圈里去?有么事?”


“想让她问些事来。”


“好要紧个事!爹,不是我说你,你都一把年纪了,过些自在日子好啵?我就不晓得那个寡妇有么得好?过了两年你还在想。许多老倌没有女人还不一样过?你没有女人就过不得?”冬苟以为九斤还是为女人的事,很有些恼火。


“你咀么大头蛆,我是为别个事。”九斤也有些恼火。


“别个事也不行。日本佬来了,哪个屋里还有女人走亲戚?”不是为了娶个后娘的事,冬苟的火消了些。


“哦,看我,倒把日本佬的事给忘了,翠英去是不方便。要不,你去走一趟?”九斤发现自己忽略了日本佬的事,也就理解了儿子的不高兴,心里的火也消了。


“我去也行?”冬苟还不晓得爹让他办么事。除了那个寡妇的事,冬苟在大多数时候还觉得爹想事远,也愿意听爹的安排。


“行,你去更好。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对你说。”九斤这时想到必须把自己想做保长的事和冬苟说了。冬苟知道了缘故,就晓得是要紧事,就会支持自己帮自己做事,否则就可能因为误解了,儿子们想东想西故意跟自己拗拗捩捩,那样就可能被自己人坏了大事。


吃过饭,九斤把冬苟叫到一边把话说了。冬苟没想到爹遇上了这样一件好事。如果爹能在文桥埠做大老倌,他这个做大儿子的在文桥埠就有面子。就像鹤爷做个大老倌,鹤爷的儿子金龙在中年人里说话算话,鹤爷的孙子冬祥在后生们中是个头。所以,听完爹的话之后就急着赶往周家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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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桥埠到武家舍里只有几条田塍的路,从武家舍里到周家圈也不足一里,算上走路的时间,算上找人说话的时间,再算上往回走的时间。九斤等了一阵,认为冬苟差不多就回来了。但九斤在屋里左等右等,等了好一阵冬苟仍没回。九斤想,或许,翠英的姐姐家里人不晓得谁去开会,需要再找别人打听;或许,冬苟觉得话不好和女人说,而男人又出工去了,这都要多费工夫。九斤是个勤快惯了的人,又答应冬苟下昼帮他做事,就不好再在屋里等,拿了弯刀扛了锄头去了垅里。


如果说九斤收了工冬苟还没回来只让九斤想不通,那么到天快黑了冬苟还没回来就让九斤很担心了。这是么缘故,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九斤再也没心思逗福来陪福来,翠英也在屋里皱着眉静坐着,煮夜饭的心思都没有,福来坐在翠英腿上要睡,两个孙女就像淋了雨的小鸡,呆呆地倦缩在一边。


“我过去看看。”九斤再也等不下去了。


出了门,九斤就往武家舍里走,走到八斗丘田塍上,看见一个人从武家舍里的巷口里出来。月光下九斤看不清楚,就急走两步,近了才认出来人就是儿子冬苟。


“崽呀。”九斤叫了一声儿子,停下脚等儿子过来。


“爹。”冬苟也看见了九斤。


“郎格里个晏哩?”


“嗨,还不是该死个日本佬来了,在周家圈里闹了一下昼才走。”


“日本佬到了周家圈?!你没有事吧?”


“幸好没叫翠英去。”冬苟很有些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说着话,冬苟走到九斤身边,两人一同往回走。


“你没有事吧?”没听冬苟说自己,九斤再问。


“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别人能跑得赢我还会跑不赢。”现在的冬苟话说得很轻松,忘记了刚见到日本佬时两只脚发软走不动路。“我刚到我姨夫屋里坐下,扯了几句闲话正要问事,就听外面说日本佬来了日本佬来了。整屋场都躲到山上。本来那时我想从山上走回来,可又没问到话,这一趟不是白走了,再说也怕路上碰到日本佬,就和周家圈里人一块躲到日本佬走。”


“问到话了么?”


“没问到。我姨夫说不晓得哪个去开会,没听人说过,问了好几个别的人也说不晓得,就不晓得是真不晓得还是不肯说。”


“没问到就没问到,你没有事就好。周家圈的人没出事吧?”


“人都躲了,日本佬只寻到几个老倌。听说日本佬烧屋就是因为没寻到人,就乱放火烧屋,往外面赶人,闹到天快暗才走。还好没烧起来。”


九斤和冬苟细声细语一路说着话就进了冬苟的屋。


打听武家舍里周家圈袁家嘴三个屋场派去开会的人是谁,九斤本来认为是十拿九稳的事,让九斤很想不清原因的是三个屋场都一无所获。周家圈冬苟没打听来九斤还认为是因为日本佬来了打扰了,或者是儿子冬苟不会套别人的话,但第二天武家舍里和袁家嘴是九斤亲自出马,还一样打了清水塌皮。这是为什么呢?九斤想来想去认为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三个屋场的人都和他九斤有一样的想法,都想做保长。哎呀,想到这九斤心里一惊,别人都晓得保密,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哩,说不定别个屋场都已经晓得文桥埠去开会的人是他九斤。当天夜里,九斤就往鹤爷屋里走了一趟。九斤先是跟鹤爷说,自己去乡里开会想邀个伴一块走,问鹤爷晓得别个屋场是哪个去开会啵。鹤爷说,不晓得,没听人说过。九斤接上就说,我也寻武家舍里人打听了一下,都说不晓得,就觉得这事有点古怪,不晓得这里头有么别的事啵。鹤爷心里向来看不起九斤,心想让他去开个会都想出许多,把开个会当做什么样的大事,真是没经过事的人,是细伢没见过大人个卵。口里就说,别个屋场或许还没商量,所以就不晓得了。九斤说,鹤爷,要是别人屋场的人来文桥埠打听,你莫说文桥埠是派我去开会。鹤爷说,你不愿去么?九斤赶紧说,鹤爷你派我去是看得起我,哪里会不愿意哩,派我做什么我都愿意。鹤爷说,那就这样了。九斤再一遍要鹤爷不要把他去开会的事说给别人听。鹤爷听后笑着说,不说,不说。


去乡里开会那天,九斤故意起来得有些晏。夜里已经把开会的事想了半夜,早晨醒了还躺在床上,把开会时可能发生的事想了又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当然,不肯起得太早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不晓得别个屋场派谁去开会,怕保长的位子真的被别人抢了去,他要在文桥埠人面前做出对去乡里开会完全不在乎的样子来,免得后来被村里人,特别是村里的那些寡嘴编排成笑话说。九斤在床上听见三瘌痢开了门,放了鸡,挑了水,出工去了;听见火凤出了房门,在灶屋里忙了好一阵再回房里拿米煮粥;看看日头都从天井时晒了进来,九斤这才起床,弄了些吃的,才打算往乡里去。出门后九斤又特意到鹤爷屋里过了一下,问鹤爷还有没有事要交待。鹤爷说没什么事。


一走出文桥埠人的眼,九斤就迈开脚步急走。他要在别个屋场人前面赶到乡里去,给乡长一个好印象。俗话说,热在朝饭后。只穿一件单褂的九斤在路上走时还算凉快,到乡里一歇脚,头上身上的汗就一个劲地往外流。九斤到开会的地方说自己是文桥埠的,叫九斤,有人登记了,九斤就坐着等开会。九斤看看旁边,此时除了附近几个屋场来开会的就算他到得早。再过一会,乡长来了,九斤在鹤爷家见过乡长,和乡长打了招呼,乡长应了,拿似曾相识的眼光看了一眼九斤,又忙去了。


到开会的人到齐了的时候,九斤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武家舍里来开会的是大号斋仂菩萨的发水,周家圈是大号南和尚的水牛,袁家嘴是乌嘴。看见这三个人也来开会,九斤心里是又开心又有气。开心的是这些人要争保长的位子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和九斤根本就没法比,心里气自己怎么和这些人一块开会。斋仂菩萨南和尚乌嘴三个都是邻近几村都出了名的宝货,好吃懒做没有头脑,都是村里的长辈们叫站就站叫跪就跪当哈巴用的人。


日本佬进来了,有几个端着快枪往两边一站,开会的人就大气也不敢出了。乡长陪着日本佬的头头走到前面,先是日本佬呢哩亚啦说了一回日本佬话,开会的中国人一个字也没听懂,有些人听得发呆,一脸的哈相,九斤听不懂却装做听懂了的样子很认真地听。日本佬说完了,乡长再接上咿哩夸啦说了好一阵。这一回九斤听懂了,乡长说来说去就是说日本佬好,大家要听日本佬话,大家都要真心实意给日本佬做事的意思。九斤还听出一个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叫日本佬不能叫日本佬,要叫太君,九斤告诉自己,等下要说话时,千万不要说错了。听了乡长说的那些,九斤想,这个乡长是个有能耐的人,会说话,就这么几点意思,硬是说了大半个上昼。


在乡里吃了昼饭,下昼就是选保长。九斤自己叫自己不要紧张,凭斋仂菩萨几个再怎么选保长还是他九斤的。果不其然,日本佬把开会的人叫到外面一站,日本佬就看上了九斤。九斤当过兵,站有站的样子,不像另外的人不是弯头就是驼背。


日本佬走到九斤面前说起中国话:“你的,保长的喜欢。”


九斤站得笔直,也没全听懂日本佬的话,就拣好话说:“喜欢,喜欢太君,要听太君的话,给太君做事。”


“哟希。”日本佬大概是没料想到这个中国的老百姓还能这样,盯着九斤看了一阵,然后说:“你的,好好的干活,太君大大的喜欢。


九斤如愿以偿地做上了保长,来乡里之前他没想到这个保长会来得这么容易,这么非他不可。早知道这样,何必多费了许多心思。走在回文桥埠的路上,九斤想,文桥埠人都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他九斤今天能当上保长就是因为他站得像个人,能那样站着就是因为他当过兵。九斤心里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别的文桥埠人:如今,他应该算一块好钢还是一块只能打钉的铁?在文桥埠,他九斤还只能做一根可有可无的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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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乡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9-02-22
写得非常好的文章,都昌原创文学,具浓烈的都昌气息,地道,文笔细腻,都昌乡土乡情迎面而来.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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