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
想邀人与自己一块打日本佬,三瘌痢首先就寻根宝。杏莲死了,是被日本佬害死的,三瘌痢认为根宝一定会和自己一样急着想报仇。等杏莲埋上山过了三天,吃过夜饭的三瘌痢就进了根宝家的门。
根宝四岁的儿子庆来和七岁的童养媳柴把在堂庼的阔板凳上睡着了,根宝手里摇着一柄麦秆扇,躺在堂庼的摇椅上,脚一下一下蹬着地,让摇椅摇着,嘴里哼着外甥嫖姨娘的小调。
根宝这种样子,完全不像是刚死了老婆的人,三瘌痢皱了皱眉,心里不舒畅。
听见有人进门,根宝欠起身子看了一下,见是三瘌痢,赶快动身让坐。三瘌痢随便拉了只矮凳坐下,就和根宝说起事来。根宝听了,懦懦地说不愿意。三瘌痢说你老婆可是被日本佬害死的耶。根宝说那有什么办法,人家日本佬是兵,我们能斗得过。三瘌痢说又不是我们明打明的去跟日本佬斗,我们是想办法,寻机会,暗地里打一回日本佬,打不着时就吓吓日本佬也算是出了口气。根宝说明里暗里都不行。还说九斤跟他说了,千万不要想着寻日本佬报仇,惹不起,能躲就躲,躲不过就只能顺着。听根宝说出这样的话来,三瘌痢的气就上来了,很不客气地骂你根宝真是个黯器,文桥埠大号叫黯器的人是卖牛,我说你比卖牛还要黯,你是个大黯器。根宝从小听三瘌痢的话惯了,任由三瘌痢说自己。三瘌痢说完了,根宝说,三瘌痢,你说我黯我承认,可这有什么办法,叫我说,你也不能再想着寻日本佬报仇的事,要真的打了日本佬,惹得日本佬发了火,还不晓得要给文桥埠招来几大的祸哩。气得三瘌痢真想动手扇根宝两下,站了起来说,根宝,你聪明,你什么都晓得,我是孬东西,好吧!说完,抬脚就走了。
三瘌痢当然不知道,杏莲死了,根宝是难过了几天,可等杏莲一埋上山,根宝他的好事也来了,根宝就要接小姨子杏柳进门,死了一个老婆又有一个新老婆,根宝还能只记着仇?不能不流露出一点高兴来?
根宝和九斤是一个房份,九斤是根宝的长辈,杏莲的后事就是九斤主持操办的。初时,因为杏莲是死在塘里的,属于凶死鬼,按文桥埠的规矩尸体是不能进官厅的。九斤担心杏莲娘家人会不满,会胡搅蛮缠,就一个劲地夸杏莲聪明、能干、贤淑、贞烈,夸杏莲娘家人知情通礼、门风好,教养出杏莲这样一个好女儿来。九斤的话还真让杏的的哥哥听着舒服,慢慢和九斤说起闲话唠起家常事来。唠着唠着,杏莲哥时不时地两句说文桥埠柴方水便大屋大姓通情达礼的话,同时又提一提杏莲的妹妹杏柳,说杏柳年纪大了,没有个好婆家,待在家里让家里人操心。这些话让九斤听着杏莲哥的话像是要他给杏柳做媒,把杏柳也嫁到文桥埠。九斤心思转得快,接上话头就对杏莲哥说,杏莲走了,家里少个女人,要是能让杏柳接替杏莲,你们做个妹妹接替姐姐的亲戚就真好。九斤初说起这些话时还小心翼翼察颜观色,准备着一发现杏莲哥不高兴就随时收转话头。让九斤没想到的是杏莲哥还真就是那么个意思。九斤就趁热打铁就和杏莲哥把事情给定了下来。杏莲哥说这事要成还得九斤过两天去他家走一趟,说杏柳的终身大事还要爹娘作主,顺便也算是行了求亲的礼节,免得到后来被人说是他做哥的给妹妹做媒,好像是杏柳没有人要嫁不出去。九斤正有些担心根宝也会象三瘌痢一样想着寻日本佬报仇,正反反复复地拿报不得仇的话说给根宝听,现在有了这样的好事,弄成了就不用担心根宝那些,也没问过根宝,自作主张答应说那是那是一定一定应该的应该的,说人熟礼不熟,礼节肯定是不能少的。九斤找个机会把根宝叫过一边把话一说,根宝立即就变难过为欢喜了。在老婆杏莲还在的日子里,根宝就曾经打过小姨妹杏柳的主意。
九斤和根宝当时还不知道这件事在他们和杏莲娘家人正是一个寻补锅,一个寻锅补,是瞌睡遇枕头的事。杏莲娘家住在距文桥埠十几里路远的兰野山,靠日本佬近,杏柳曾被捉到蚌壳地,让日本佬睡了一个多月,人变得骨瘦如柴就快要死时放了回家。养了些日子,脸色好看了些,正急着送出门,近处的人都知情不敢提,这才让根宝捡了个便宜。这件事杏莲是知道的,却没有告诉根宝。
三瘌痢找根宝这天,九斤和根宝去兰野山走了一趟回来,事全说妥了。娘家人说,兵荒马乱的年月,事办得越简单越好,翻了老皇历查了日子就定下八月十八接杏柳过门,那时杏莲也满了月,根宝是大郎做细郎,酒水都免了,接杏柳过门时文桥埠人也不要来多,有九斤和根宝两人来接过门就行。这全是娘家人口里说出来的意思,他们心里是不想现丑。这让九斤觉得简直就象戏里唱的从前皇宫里选秀的时节,女儿送不出门似的。九斤想如果有一个这样的便宜让自己也捡了就真好。在这样的时候,根宝心里正欢喜着,正想着那样的好事,自然就听不进三瘌痢的半句话了。
满怀信心寻根宝说事没说成,把三瘌痢的犟性给激了起来。心里骂好你个没卵用的根宝孬东西,老婆死了还有劲唱外甥嫖姨娘,真是不作丑,不晓得丑卖几多钱一斤,到底是小房里的人,跟着个九斤就成不了大器。心里说死了你根宝,我还就找不到别人,就是找不到别人,我一个人也要打日本佬。不过,三瘌痢想是这样想,却没有急着寻明秋冬祥他们说,他打算先探探他们的口风,要他们也有这个意思再正经和他们说。
农历的六月底正是烈日当空的时节,又是接连十来天没下雨,禾田里的水是眼睛看得见的被晒干,文桥埠人三天两头就要去给禾田里放水。虽说文桥埠守着座高高的云鼎山,山涧里的泉水一个劲地流,但要水的人多,你分一股我分一股那泉水就细得象蛤蟆尿似的,而且只要你一不在场,别人就会把你的水流给断了,须得有人在沟边守着,所以这几天三瘌痢就常到垅里给禾田守水。守水是轻快事,隔一段时间沿着水沟走一趟,看看水有没有被别人断掉,再到自己的田边巡一圈,看看水在田里走了多少,也看看田里是否有老鼠或者黄鳝泥鳅新钻出的漏水洞。剩下的时间就是三两个人坐在树荫下或者高岸边乘凉吃烟说闲话。
日本佬来了,作了许多的恶,文桥埠人聚在一起说话时,三说两说就把话扯到日本佬头上去了。他们说日本佬又在那里那里做了怎样的恶事,说某村某人险遇日本佬却没有遇害的幸运,也说着什么时候日本佬再来文桥埠的担心,趁着说这些话的中间骂几句该死的日本佬再恶毒地诅咒几句。最能让文桥埠人兴奋的就是听说那个地方有人如何如何打了日本佬杀了日本佬。自然,这样的时候很少很少,而且大部分都是人们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今天这样说了,几天之后便会有人证实根本就没有那回事。
“嗨,听说了么?左蠡赵家有个人一锄头捍死了一个日本佬!”三瘌痢和明秋、和仂在一棵木梓树荫里吃烟说闲话,二喜扛了把锄头走了过来,满脸喜色地对他们说。
“真个?”三瘌痢问。
二喜放下锄头,没有像三瘌痢他们坐在锄头棍或者寻块石头坐,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听三瘌痢好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话,捩起头来认真地说:“真个!我爹去姨娘家听来的。我姨娘家离左蠡近,肯定是真个。”
“郎个说哩?”和仂问。和仂比三瘌痢大五六岁,人有点懒,心计多,在文桥埠大号烂屁股。最喜欢闲坐,说闲话,喜欢在说闲话时贬两句他看不起的人,道几句别人的过错,也喜欢帮一块说得上话的人出谋划策,大晴天能跟人说话说得整上午整下午不出工,冬下天的夜里在别人屋里能坐到别人家的火堆只剩几个火星。
“日本佬要困那个人的老婆,那个人在后面一锄头捍过去,打在日本佬头上,就把日本佬打死了。”二喜说。
“在屋里还是在外头?”三瘌痢想知道更多的一些细节。
“听说是在外头田坂里,到现在其他日本佬还不晓得是哪个打的,就乱烧屋,附近的赵家,刘家好几个屋场都被日本佬烧了屋。”
“烧几幢屋就算了!”三瘌痢听到这心里暗暗一喜,只要事后不死人,他就敢动手杀日本佬了。
“嘿,听你的口气,好像日本佬还应该杀几个人就好!”二喜不解地看着三瘌痢。
“我也想杀日本佬。”三瘌痢说。
“还真要杀杀日本佬的威风。叫我说,咱们文桥埠人早就该寻日本佬的麻烦了,祖宗都被他们杀了,以前是有仇没地方报,现在日本佬送上门来,还就能这样算了,几百年的仇难道就不是仇,就不要报。我看村里几个老倌怕日本佬的样子就不顺眼。”和仂在文桥埠和三瘌痢的关系不算好,但他喜欢和三瘌痢说话,三瘌痢鬼心怪肠不多,不喜欢害人。和仂还和三瘌痢的二哥二林是同年,是做崽俚时一块放牛的好伙计,小时候常到三瘌痢家玩。二林十五六岁时上景德镇学做瓷器的学徒去了,后来每次二林回家过年,和仂都要到三瘌痢家坐一个晚上。
“杀日本佬!说得容易。”一直只听没说话的明秋开了口:“上次火凤出事,文桥埠人,门口坂上,出那样的事,我还想把日本佬全都杀了呢。可当时有几个人跟着三瘌痢往前去,都怕日本佬是兵,有快枪,都怕把事惹到自己头上。”明秋不喜欢和仂总是一付狗头军师的样子,话说得多,鬼心怪肠多,总是说好话不做好事。
打日本佬的事明秋心里确实是想做,但是他怕老婆。明秋做崽俚时,也算是文桥埠的一条好汉,遇到村里跟外屋场的崽俚打架总冲在前头,和三瘌痢脾气相投,是三瘌痢的好伙计。可是拜堂之后人就变了,怕老婆怕出了名。也不晓得明秋的老婆圆圆用了什么好方法,拜堂前总是被明秋打得只晓得哭的童养媳圆圆,拜堂后就成了明秋的克星,只要圆圆放个屁,明秋就不敢多说一句话。
和仂在文桥埠是出了名的见出了事就往后缩的人,被明秋不软不硬地顶了,不服气,说:“在文桥埠的地界上,打个日本佬还不容易,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要打日本佬,办法多的是,打了日本佬让日本佬还不晓得是谁打的。只要我们自己能作得自己的主就行了。”
明秋晓得和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说他怕老婆,赌气说:“只要你能想出好办法,谁不打谁是婊子崽。”
二喜一听来劲了,说:“要动手算上我一个。娘膣眼个日本佬,杀几个心里舒服。”
和仂被明秋反将了一军,要说不出个好办法来就会折了面子。和仂心里转得快,拿过三瘌痢的烟管吃了几口烟就想出话来了:“要杀日本佬,最容易的是在屋场上,在屋里杀。不过那样不好,没有哪个愿在自己屋里杀人,就是在柴房里也没人愿意,怕血流在自己屋里,也容易让日本佬晓得是谁干的,只能在外面打,最好的地方就是旁边山的路上。”
三瘌痢一听就明白了,说:“嗯,那里好,要打就在那里打。”
二喜接上就说:“好位子,好位子,不怕日本佬不去那里,去了那里不怕日本佬不吃亏。”
明秋这一回心里很赞赏和仂想出的地方,口里却没说话。
和仂所说的那条路有半里多长,是从文桥埠往东到杨岭河的必经之路,路北边是一条高岸,岸下是港,南边是山,从一条土巷进去之后,里面差不多一般模样的好几个小山包小山坳,山上是树,山坳里是田地庄稼,这些山包山坳文桥埠人都能叫出名来,可外人第一次进去了常分不清东南西北。
三瘌痢听出大家都有打日本佬的心思,趁热打铁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明秋、和仂、二喜对三瘌痢既有往日的好感,又有日本佬来了之后的同情,于是,四个人商商咕咕说起打日本佬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