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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夜鸣郎 七月半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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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


想邀人与自己一块打日本佬,三瘌痢首先就寻根宝。杏莲死了,是被日本佬害死的,三瘌痢认为根宝一定会和自己一样急着想报仇。等杏莲埋上山过了三天,吃过夜饭的三瘌痢就进了根宝家的门。


根宝四岁的儿子庆来和七岁的童养媳柴把在堂庼的阔板凳上睡着了,根宝手里摇着一柄麦秆扇,躺在堂庼的摇椅上,脚一下一下蹬着地,让摇椅摇着,嘴里哼着外甥嫖姨娘的小调。


根宝这种样子,完全不像是刚死了老婆的人,三瘌痢皱了皱眉,心里不舒畅。


听见有人进门,根宝欠起身子看了一下,见是三瘌痢,赶快动身让坐。三瘌痢随便拉了只矮凳坐下,就和根宝说起事来。根宝听了,懦懦地说不愿意。三瘌痢说你老婆可是被日本佬害死的耶。根宝说那有什么办法,人家日本佬是兵,我们能斗得过。三瘌痢说又不是我们明打明的去跟日本佬斗,我们是想办法,寻机会,暗地里打一回日本佬,打不着时就吓吓日本佬也算是出了口气。根宝说明里暗里都不行。还说九斤跟他说了,千万不要想着寻日本佬报仇,惹不起,能躲就躲,躲不过就只能顺着。听根宝说出这样的话来,三瘌痢的气就上来了,很不客气地骂你根宝真是个黯器,文桥埠大号叫黯器的人是卖牛,我说你比卖牛还要黯,你是个大黯器。根宝从小听三瘌痢的话惯了,任由三瘌痢说自己。三瘌痢说完了,根宝说,三瘌痢,你说我黯我承认,可这有什么办法,叫我说,你也不能再想着寻日本佬报仇的事,要真的打了日本佬,惹得日本佬发了火,还不晓得要给文桥埠招来几大的祸哩。气得三瘌痢真想动手扇根宝两下,站了起来说,根宝,你聪明,你什么都晓得,我是孬东西,好吧!说完,抬脚就走了。


三瘌痢当然不知道,杏莲死了,根宝是难过了几天,可等杏莲一埋上山,根宝他的好事也来了,根宝就要接小姨子杏柳进门,死了一个老婆又有一个新老婆,根宝还能只记着仇?不能不流露出一点高兴来?


根宝和九斤是一个房份,九斤是根宝的长辈,杏莲的后事就是九斤主持操办的。初时,因为杏莲是死在塘里的,属于凶死鬼,按文桥埠的规矩尸体是不能进官厅的。九斤担心杏莲娘家人会不满,会胡搅蛮缠,就一个劲地夸杏莲聪明、能干、贤淑、贞烈,夸杏莲娘家人知情通礼、门风好,教养出杏莲这样一个好女儿来。九斤的话还真让杏的的哥哥听着舒服,慢慢和九斤说起闲话唠起家常事来。唠着唠着,杏莲哥时不时地两句说文桥埠柴方水便大屋大姓通情达礼的话,同时又提一提杏莲的妹妹杏柳,说杏柳年纪大了,没有个好婆家,待在家里让家里人操心。这些话让九斤听着杏莲哥的话像是要他给杏柳做媒,把杏柳也嫁到文桥埠。九斤心思转得快,接上话头就对杏莲哥说,杏莲走了,家里少个女人,要是能让杏柳接替杏莲,你们做个妹妹接替姐姐的亲戚就真好。九斤初说起这些话时还小心翼翼察颜观色,准备着一发现杏莲哥不高兴就随时收转话头。让九斤没想到的是杏莲哥还真就是那么个意思。九斤就趁热打铁就和杏莲哥把事情给定了下来。杏莲哥说这事要成还得九斤过两天去他家走一趟,说杏柳的终身大事还要爹娘作主,顺便也算是行了求亲的礼节,免得到后来被人说是他做哥的给妹妹做媒,好像是杏柳没有人要嫁不出去。九斤正有些担心根宝也会象三瘌痢一样想着寻日本佬报仇,正反反复复地拿报不得仇的话说给根宝听,现在有了这样的好事,弄成了就不用担心根宝那些,也没问过根宝,自作主张答应说那是那是一定一定应该的应该的,说人熟礼不熟,礼节肯定是不能少的。九斤找个机会把根宝叫过一边把话一说,根宝立即就变难过为欢喜了。在老婆杏莲还在的日子里,根宝就曾经打过小姨妹杏柳的主意。


九斤和根宝当时还不知道这件事在他们和杏莲娘家人正是一个寻补锅,一个寻锅补,是瞌睡遇枕头的事。杏莲娘家住在距文桥埠十几里路远的兰野山,靠日本佬近,杏柳曾被捉到蚌壳地,让日本佬睡了一个多月,人变得骨瘦如柴就快要死时放了回家。养了些日子,脸色好看了些,正急着送出门,近处的人都知情不敢提,这才让根宝捡了个便宜。这件事杏莲是知道的,却没有告诉根宝。


三瘌痢找根宝这天,九斤和根宝去兰野山走了一趟回来,事全说妥了。娘家人说,兵荒马乱的年月,事办得越简单越好,翻了老皇历查了日子就定下八月十八接杏柳过门,那时杏莲也满了月,根宝是大郎做细郎,酒水都免了,接杏柳过门时文桥埠人也不要来多,有九斤和根宝两人来接过门就行。这全是娘家人口里说出来的意思,他们心里是不想现丑。这让九斤觉得简直就象戏里唱的从前皇宫里选秀的时节,女儿送不出门似的。九斤想如果有一个这样的便宜让自己也捡了就真好。在这样的时候,根宝心里正欢喜着,正想着那样的好事,自然就听不进三瘌痢的半句话了。


满怀信心寻根宝说事没说成,把三瘌痢的犟性给激了起来。心里骂好你个没卵用的根宝孬东西,老婆死了还有劲唱外甥嫖姨娘,真是不作丑,不晓得丑卖几多钱一斤,到底是小房里的人,跟着个九斤就成不了大器。心里说死了你根宝,我还就找不到别人,就是找不到别人,我一个人也要打日本佬。不过,三瘌痢想是这样想,却没有急着寻明秋冬祥他们说,他打算先探探他们的口风,要他们也有这个意思再正经和他们说。


农历的六月底正是烈日当空的时节,又是接连十来天没下雨,禾田里的水是眼睛看得见的被晒干,文桥埠人三天两头就要去给禾田里放水。虽说文桥埠守着座高高的云鼎山,山涧里的泉水一个劲地流,但要水的人多,你分一股我分一股那泉水就细得象蛤蟆尿似的,而且只要你一不在场,别人就会把你的水流给断了,须得有人在沟边守着,所以这几天三瘌痢就常到垅里给禾田守水。守水是轻快事,隔一段时间沿着水沟走一趟,看看水有没有被别人断掉,再到自己的田边巡一圈,看看水在田里走了多少,也看看田里是否有老鼠或者黄鳝泥鳅新钻出的漏水洞。剩下的时间就是三两个人坐在树荫下或者高岸边乘凉吃烟说闲话。


日本佬来了,作了许多的恶,文桥埠人聚在一起说话时,三说两说就把话扯到日本佬头上去了。他们说日本佬又在那里那里做了怎样的恶事,说某村某人险遇日本佬却没有遇害的幸运,也说着什么时候日本佬再来文桥埠的担心,趁着说这些话的中间骂几句该死的日本佬再恶毒地诅咒几句。最能让文桥埠人兴奋的就是听说那个地方有人如何如何打了日本佬杀了日本佬。自然,这样的时候很少很少,而且大部分都是人们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今天这样说了,几天之后便会有人证实根本就没有那回事。


“嗨,听说了么?左蠡赵家有个人一锄头捍死了一个日本佬!”三瘌痢和明秋、和仂在一棵木梓树荫里吃烟说闲话,二喜扛了把锄头走了过来,满脸喜色地对他们说。


“真个?”三瘌痢问。


二喜放下锄头,没有像三瘌痢他们坐在锄头棍或者寻块石头坐,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听三瘌痢好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话,捩起头来认真地说:“真个!我爹去姨娘家听来的。我姨娘家离左蠡近,肯定是真个。”


“郎个说哩?”和仂问。和仂比三瘌痢大五六岁,人有点懒,心计多,在文桥埠大号烂屁股。最喜欢闲坐,说闲话,喜欢在说闲话时贬两句他看不起的人,道几句别人的过错,也喜欢帮一块说得上话的人出谋划策,大晴天能跟人说话说得整上午整下午不出工,冬下天的夜里在别人屋里能坐到别人家的火堆只剩几个火星。


“日本佬要困那个人的老婆,那个人在后面一锄头捍过去,打在日本佬头上,就把日本佬打死了。”二喜说。


“在屋里还是在外头?”三瘌痢想知道更多的一些细节。


“听说是在外头田坂里,到现在其他日本佬还不晓得是哪个打的,就乱烧屋,附近的赵家,刘家好几个屋场都被日本佬烧了屋。”


“烧几幢屋就算了!”三瘌痢听到这心里暗暗一喜,只要事后不死人,他就敢动手杀日本佬了。


“嘿,听你的口气,好像日本佬还应该杀几个人就好!”二喜不解地看着三瘌痢。


“我也想杀日本佬。”三瘌痢说。


“还真要杀杀日本佬的威风。叫我说,咱们文桥埠人早就该寻日本佬的麻烦了,祖宗都被他们杀了,以前是有仇没地方报,现在日本佬送上门来,还就能这样算了,几百年的仇难道就不是仇,就不要报。我看村里几个老倌怕日本佬的样子就不顺眼。”和仂在文桥埠和三瘌痢的关系不算好,但他喜欢和三瘌痢说话,三瘌痢鬼心怪肠不多,不喜欢害人。和仂还和三瘌痢的二哥二林是同年,是做崽俚时一块放牛的好伙计,小时候常到三瘌痢家玩。二林十五六岁时上景德镇学做瓷器的学徒去了,后来每次二林回家过年,和仂都要到三瘌痢家坐一个晚上。


“杀日本佬!说得容易。”一直只听没说话的明秋开了口:“上次火凤出事,文桥埠人,门口坂上,出那样的事,我还想把日本佬全都杀了呢。可当时有几个人跟着三瘌痢往前去,都怕日本佬是兵,有快枪,都怕把事惹到自己头上。”明秋不喜欢和仂总是一付狗头军师的样子,话说得多,鬼心怪肠多,总是说好话不做好事。


打日本佬的事明秋心里确实是想做,但是他怕老婆。明秋做崽俚时,也算是文桥埠的一条好汉,遇到村里跟外屋场的崽俚打架总冲在前头,和三瘌痢脾气相投,是三瘌痢的好伙计。可是拜堂之后人就变了,怕老婆怕出了名。也不晓得明秋的老婆圆圆用了什么好方法,拜堂前总是被明秋打得只晓得哭的童养媳圆圆,拜堂后就成了明秋的克星,只要圆圆放个屁,明秋就不敢多说一句话。


和仂在文桥埠是出了名的见出了事就往后缩的人,被明秋不软不硬地顶了,不服气,说:“在文桥埠的地界上,打个日本佬还不容易,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要打日本佬,办法多的是,打了日本佬让日本佬还不晓得是谁打的。只要我们自己能作得自己的主就行了。”


明秋晓得和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说他怕老婆,赌气说:“只要你能想出好办法,谁不打谁是婊子崽。”


二喜一听来劲了,说:“要动手算上我一个。娘膣眼个日本佬,杀几个心里舒服。”


和仂被明秋反将了一军,要说不出个好办法来就会折了面子。和仂心里转得快,拿过三瘌痢的烟管吃了几口烟就想出话来了:“要杀日本佬,最容易的是在屋场上,在屋里杀。不过那样不好,没有哪个愿在自己屋里杀人,就是在柴房里也没人愿意,怕血流在自己屋里,也容易让日本佬晓得是谁干的,只能在外面打,最好的地方就是旁边山的路上。”


三瘌痢一听就明白了,说:“嗯,那里好,要打就在那里打。”


二喜接上就说:“好位子,好位子,不怕日本佬不去那里,去了那里不怕日本佬不吃亏。”


明秋这一回心里很赞赏和仂想出的地方,口里却没说话。


和仂所说的那条路有半里多长,是从文桥埠往东到杨岭河的必经之路,路北边是一条高岸,岸下是港,南边是山,从一条土巷进去之后,里面差不多一般模样的好几个小山包小山坳,山上是树,山坳里是田地庄稼,这些山包山坳文桥埠人都能叫出名来,可外人第一次进去了常分不清东南西北。


三瘌痢听出大家都有打日本佬的心思,趁热打铁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明秋、和仂、二喜对三瘌痢既有往日的好感,又有日本佬来了之后的同情,于是,四个人商商咕咕说起打日本佬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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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喜比三瘌痢要小几岁,还没有拜堂,在舞狮队里舞的是双刀。明秋身强力壮,气力饱足,舞的是十多斤重的九节钢鞭。要打日本佬,先要练好功夫。商定要练功夫后的第一个早晨,天边刚放出丝毛亮光,三瘌痢到事先说好的背口山上时,二喜和明秋已经小练了一会。三瘌痢只打了声招呼也练起来,三人不多说话,各练各的功夫,一时间,背口山上是一片刀光鞭风枪影,吆喝声让山下早起的文桥埠人不知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一两个好管闲事的上山去看了后下山来说了,很多文桥埠人就晓得明秋二喜三瘌痢练功夫的事了,只是人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三个人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兴致。练功夫是许多文桥埠人想做而未做的事,村里的老人听说了就夸三人,说拳要打字要写,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才能出功夫。村里的后生有了功夫,将来和别的屋场打起架来就不会输。有几个也在舞狮队的后生听说后,心里有些怪明秋二喜三瘌痢,一块练功夫怎么不邀上他们。也有人没把这当回事,说明秋二喜三瘌痢这不过是一泡尿胀来了,练了三天搭一赶早就不会再练了。当然,也有人知道这事的原因,比如和仂、比如根宝、比如九斤。根宝与和仂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不会去管这些,九斤却很是担心。九斤在听说这事后心里默了一默,然后悄悄地到明秋与二喜的家里走了一趟。


当三人练得身上的短裤都没有一根干纱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二喜雄纠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满脸骄傲写在脸上,好像是刚刚和日本佬打了一回大胜仗。明秋有些不好意思走在最后,走在中间的三瘌痢是一脸的刚毅。看着三人各执器械从背口山上下来,文桥埠人或是真心真意或是半真半假地赞扬着他们,有一两个同在舞狮队里的后生遇见了对他们说,明天早晨叫上一块练。


三瘌痢回到家与火凤正在自己的灶屋里吃粥时,玉珠端着一钵碗的南瓜丝汤煮糯米团进来了。


“吃粥嘎,来,尝尝我煮的糯米团,看看糍不。”玉珠也不要站起来的火凤动手,自己到火凤的碗橱里拿出一只同样大的钵碗,腾了自己端来的南瓜丝汤煮糯米团。


“难为你端来,玉珠姐姐,看你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火凤应酬玉珠,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三瘌痢一眼。看着玉珠端来的糯米团,火凤这才记起今天是七月初一,死去的老少祖宗回家来了,文桥埠人在七月半有“来是欢喜团,去是打狗粑”的说法,七月初一是老少祖宗回家过节的日子,家家户户都用南瓜汤煮糯米团供奉祖宗,表示欢迎祖宗们的归来,到七月十五老少祖宗归位时供奉的食物则是炒米粑,让祖宗们带着路上遇上野狗便可用粑打狗。


“你吃粥了么,也在这里吃一碗。”三瘌痢客气地说。


“还没哩,卖牛懒鬼这几天也不晓得发什么疯,说不勤快吧又天天赶清早上山去斫柴,说是勤快吧又总是一担柴斫得天晏地昼才归屋,这不,别人两担柴都到了屋,他还一根丝茅也没挑来,正等他吃粥咧。你们吃,我走了。”玉珠拿着空碗在手里,站着说了两句后,就回自己的家去了。


火凤送玉珠出门,再一遍地说:“难为你端来哦。”


记起了是祖宗回家的日子,三瘌痢没有接上吃粥,而是另取一双筷子,从钵碗里夹出六个糯米团,分放在两个从碗橱里取出的小碗里,再去堂庼的香案下取出七柱香,在灶里点着了,拿着香,端着碗去供奉祖宗和各路神灵。


当三瘌痢从外面走了一回,供奉了天地神灵、老少祖宗、观音菩萨、土地公公四处,回到自家大门口,把粑碗放在门槛上,把第五柱香插在门槛下,算是供奉门神时,看见明秋的老婆圆圆脸色很不好地朝他走过来,想对他说什么却又叉向一边的小巷里去了。等三瘌痢祭过猪栏边的五谷神和灶上的司明菩萨插好第七柱香,重新坐下来吃粥时,圆圆出现在三瘌痢的灶屋门口。


圆圆这次是拿定主意要寻三瘌痢一回麻烦。去年秋天的一个下雨天,三瘌痢和明秋在圆圆家里说闲话,说着说着明秋就叹起自己没生儿子的话来。明秋比三瘌痢大两岁,圆圆又是童养媳,堂拜得早,到现在已经是十多个年头了,女儿生了四个就是生不出一个能传香火的儿子。三瘌痢因当时火凤怀上了,心里高兴着就什么话都乱说,当时三瘌痢对明秋开玩笑说,嗨,没生儿子怕什么,找个小老婆再给你生就是了。同样的话火凤曾经在床上对三瘌痢说过。圆圆正在房里,听到三瘌痢的话她立即出了房门,刮下脸皮对三瘌痢说,三瘌痢呀,你教明秋的法子真好嗬,你真会教,有办法,你真能干。今后明秋变坏了,对我不好,就全都是你教的。话说得让当时的三瘌痢恨不得在地上找道缝钻进去,赶紧灰溜溜走了。圆圆还把这话说给三瘌痢的娘听。从那时圆圆心里就记下了三瘌痢的仇,正好抓今天的机会出口气。


圆圆站在三瘌痢的灶屋门口,泪眼婆娑地说:“三瘌痢呀,哦,不啰,应该叫你做三林,你是个有用的人,有大本事个人,再叫三瘌痢就把你叫送了,你真有用嗬,敢打日本佬,可是你有用就你有用,我屋里明秋是个没卵用的人,你扯上他做么得哩,你这是要害我屋里呀,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哩,这个样子想尽心思害我屋里的明秋,害我,害我屋里一家人哩。我屋里一家的老小,都指望着明秋一个人,没有了明秋,我一家人还要不要活啰。日本佬困了火凤,你受了日本佬的欺负,你要出气,可做人也不能光为自己想,老辈人的话说得好,困在床上上半夜跟自己想,下半夜也要为别人想想呀。你逗明秋跟你一块去打日本佬,明秋凭么得要去打日本佬,日本佬又没抢我屋里个东西,又没烧我个屋,日本佬又没困我,我屋里明秋要跟日本佬结什么仇哩。日本佬是好惹个?好惹就你去惹呀,你不要扯着我屋里明秋,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屋里明秋是个黯器,孬包,哈巴,哪里比得上你三癞……哦,应该叫你做三林聪明能干。要打日本佬你自己去呀,文桥埠人又不是不晓得你三癞……三林是英雄,是好汉……”


圆圆站在灶屋门口,刻薄的话说了一大堆,火凤心里就不自在,且不说这些话中的挖苦,就是一大早的让个女人站在自己门口哭哭泣泣的,多招晦气!如果不是出了那样的事,她火凤也不是好惹的,也会说几句带刺的话来回敬圆圆,可是现在她不能,刚开始火凤还想强撇下自己的心,准备跟圆圆说几句好话,可听着听着这圆圆的话全是说着自己的痛处,心就像被揭开了伤疤滴着血似的痛。俗话说,打人莫打别人痛处,骂人莫骂别人的实处。火凤听了那些话,再也不敢上前去和圆圆说话,只能低着头坐在烧火凳上伤心地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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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圆圆对自己的责怪和挖苦,圆圆还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最不愿听的话,而且还是在这样的七月初一鬼进门的时候她在自己的门口对着自己哭,三瘌痢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瘟火烧得压不住要爆发,假如他手里有一把刀,他能下手杀了圆圆,他几乎动了脚向圆圆走去想把圆圆揭起来丢到一边去,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不能不忍住。在文桥埠人的眼里,不要说是好男不愿与女斗,就是歹男也不允许与女斗。在今天,假如三瘌痢的手脚动了圆圆一下,哪怕只是手脚刚刚碰到圆圆的身体,那就犯了文桥埠人的大忌,圆圆一定会倒在地上做死图赖,发疯发邪,说三瘌痢摸了她的奶调戏她,说三瘌痢打伤了她的肚动了她的胎气,说三瘌痢打得她在地上爬不起来,她会头痛颈痛脚痛手痛心里痛,她会全身所有的地方都伤得不轻,她活不下去了,就要死了,反正是毫无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什么好说就说什么,到那时,明秋的兄弟,明秋的叔伯兄弟,还有圆圆的娘家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寻三瘌痢的麻烦,而在三瘌痢这边除了帮着他给找麻烦的人说两句好话赔礼之外,不敢也不会有任何其他举动。到最后,三瘌痢既要打爆竹赔礼,还要赔上一定的钱财,到那时,三瘌痢和明秋就不再是朋友,就变成了仇人。


假如此时是火凤上前对付圆圆,无论火凤说出什么样的话做出什么样的事,即使真的产生了某些后果那也没有大碍,至多是那些和三瘌痢家有些意见的人说出一两句这里不好那里不应该。


三瘌痢自己是有气不能出,有力不能使。看看火凤,火凤坐在烧火凳上垂泪,晓得指望不上,委屈的眼泪流了出来,实在忍不下去了,说:“圆圆嫂,哭吧,哭伤心些,就像是哭死人那样的哭,就当是我屋里死了人,请你过来哭的,好吧,哭得我屋里倒霉了,你屋里就兴旺了。也不晓得我是前一世屙了屎在你锅里,还是这一世碍了你的骨头痛。心肠不好的人,总想别人倒霉,自己也想不得好。”


“是哪个心肠不好?吓,三林,三瘌痢。红皮瘌痢,瘌痢南瓜,是谁想不得好?吓!你跟我说说清楚。”圆圆正愁着三瘌痢和火凤没一个人接嘴,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难唱下去,听三瘌痢一说话,她的声音陡增了八度,身子就往三瘌痢屋里挤,就想挤到三瘌痢面前去,伸出自己的爪子往三瘌痢面上抓过去,要抓三瘌痢一个破皮淌血方心里痛快。幸好这时有几个看热闹带劝架的邻居把圆圆拉住了。


“圆圆妹子,今天你好出场嗬,你是看火凤受日本佬欺负了,没面子跟你作对了,就这样找上门来,寻三林的搬头。”圆圆正闹得起劲,身后响起了三瘌痢的大嫂青珍的声音,圆圆立即就软了三分,再往前挤就纯粹是做做样子了。在文桥埠,三瘌痢一家可谓人财两旺,青珍又算个辣货,遇上有理的事在文桥埠是敢说敢做难找到对手的。


“谁寻搬头了?谁寻搬头了?不就是三瘌痢要我屋里明秋跟他去打日本佬,我跟三瘌痢说说也不行么,啊,叫三瘌痢不要找我屋里人,这也说不得,那好,叫三瘌痢去把明秋杀了啥,把我屋里一家人都杀了啥。”圆圆心里不敢跟青珍对仗,嘴上却不服软。


青珍走进三瘌痢的门,当家作主般坐在门口:“说说么,说说好,说完了么?没说完就再说,说完了就走,不要自己的老公管不住还相管别人的老公,想欺负我屋里,你就试试自己的本事。”


三瘌痢的娘也过来了,说圆圆你这个女崽俚怎么这样也想欺负人,都说你是个聪明人哩。三瘌痢的几个堂兄弟媳妇闻信也赶来了,站在三瘌痢的灶屋里个个像女金刚似的,七嘴八舌数说圆圆的不是。圆圆晓得再也占不到便宜,口里说:“谁愿管这样的犟东西,是死是活又不关我的卵事,想打日本佬,做梦吧。再要寻了我屋里明秋,我谁也不怕,我就死到谁屋里去。”声音越说越小,说完就被几个算要好的女人半拉半就着灰溜溜的走了。


“真是不像话,欺负人都欺上门来了,叫化子门前还有三尺硬土哩。”青珍妯娣几个正安慰着气得身体发颤哭不出声来的火凤,没想到门外又响起了叫骂声。


“倒阶个三瘌痢呀,想不得好个三瘌痢呀,路死路埋个三瘌痢呀,你这样想心设法害我屋里二喜,害我一家人,我挖了你屋里的祖坟吧,我碍得你的骨头痛吧。你屋里要倒绝啰,想不得好个啦,你屋里要白头发送乌头发,哭得水缸装眼泪,天天要煮丧夫饭。你过桥从桥上跌下水,你过山山上豺狼撕。打日本佬,打你上山,打你到土里去,打你到棺材里去,打你的爷娘,打你的儿女,打你的光本身。你打日本佬,打你做芭茅肥料,打你的骨头让狗拖,打你的狗鸡巴卵,打你的祖宗,打你屋里一家个大大细细……”


这一回叫骂的是二喜过继的奶奶,村里的后生也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背后就叫她做厌婆。厌婆是个寡妇,年轻时丈夫一家人丁十分繁盛,整整齐齐拜了堂的兄弟八个,在文桥埠是说一不二,逼死人命霸人家产的事都有,别人晒在草坦上的干净被子,他们的泥巴脚能当着别人的面从上面踩过而别人不敢做句声。或许是应了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古话,兄弟八个硬是没存一根苗。女人不开怀的不开怀,怀上了也生不出,生得出来又养不大,就是养到十七八岁准备拜堂了也突发急病死了,到最后就只剩下厌婆夫妻。前几年,五十多岁的厌婆夫妻抱养了个童养媳,再过继了二喜打算配童养媳给他们送终。去年厌婆的丈夫号爷也死了,除了正月初一上她家里拜一次年,其他时间村里人差不多都不跟她打交道,都怕她骂人。厌婆骂人在文桥埠是出了名的,骂人的话毒辣,毒辣到别人不但骂不出来还想都想不出来。还有她骂人时那忽高忽低的声音如鬼哭狼嚎能让人心惊肉跳,骂人时她还舞手动脚,拍手跺地。平日里在家少出门,谁要是有事撩动了她,那就是正经的撩动芦蜂刺瘌痢,厌婆能嘴不住手不停里从早晨骂到中午,为了一点小事就能剁禾秆剁鸡头诅咒别人,在文桥埠,剁禾秆剁鸡头被认为是可以灵验的,是恶毒到了极点的诅咒。


厌婆一路走来,一路骂来,骂到起劲处就跺跺地拍拍掌。厌婆骂人时的手势都很丰富,比如拍掌可以是手掌对手掌,还可以用手背对手掌,那叫骂声真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看热闹带劝架的人一听到是厌婆来了都不愿惹祸上身,躲开了。三瘌痢一屋的人皱着眉头。青珍对娘说:“太不像话了,娘,你跟她拼命去。”娘心里有些怕,但媳妇开了口,也只好硬着头皮站到儿子家的灶屋门口,准备和厌婆拼一场。


“嫂哇……嫂哇……”三瘌痢一屋人听出是哲爷的声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个厌婆什么人都不作兴,偏偏就怕哲爷。算起来哲爷和号爷是隔两层的兄弟,号爷的亲兄弟都没了,厌婆现在的一切事都靠着哲爷。


哲爷在厌婆后面急步赶来,他说:“嫂哇,你这是吵么得事啊?你能分得清哪里重哪时轻啵?你还要不要自己的这条老命?你还想不想死在床上有人埋你啊?打日本佬的话能当歌放在口里唱,你就唱,你再唱,要让日本佬听到了,二喜要死,你要死,我要死,文桥埠人就没有一个活得成。”


一物降一物,哲爷几句话一出口,厌婆即时止住叫骂,回家去了。


哲爷的话在三瘌痢听来仿佛也是在说他三瘌痢的,他后悔起自己邀人一块打日本佬的举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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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9-02-21
 

 


农历七月的上旬夜,七分满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洒下的月光把文桥埠笼罩在月色朦胧之中,村边的小溪潺潺流动,蓦地,一只青蛙在某个角落唱响,随即唤起一片清脆的蛙声。


在这么美丽的夜晚,文桥埠的门前巷内坦场上,没有了前些日子或聚在一堆夜谈闲聊,或独自一人静坐掸扇的乘凉人,更没有了大帮小伙的男崽俚在巷头巷尾窜来窜去大呼小叫的热闹。这一切不是因为天气。虽说时令已经过了立秋,可还在三伏之内,天还是一样热得人身上不净汗,热得人心里发慌,让人恨不能跳进水中凉快一下,但人们不再乘凉了,胆大的还敢打开大门,睡在堂庼的竹床或者阔板凳上,胆小的就连房门也闩紧了,躲在蚊帐里摇着老蒲扇或者麦秆扇驱热。


七月半,鬼打窜。文桥埠人认为,从七月初一到七月十五这半个月是鬼们回家过节的日子,地下的阎王在这段时间对鬼们放了管制。有子孙的鬼自然都回家去享受,而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便四处乱窜,讨吃要钱还想寻人做替身。文桥埠人怕鬼,谁也不愿碰到鬼,所以在这些日子的晚上不敢出门,就是在家里也尽量不发出声响来,以免招惹鬼上门。


今天夜里,文桥埠能听见有人说话的地方,大概只有三瘌痢屋里了。火凤独自在房里睡了,三瘌痢和九斤则在堂庼有一火没一火地吃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三瘌痢坐在一只小蛤蟆凳上,吹了烟屎,又装上烟丝,把烟棍递给九斤,说:“叔,你吃烟。”


最近的一些日子,三瘌痢没有再去想着打日本佬的事,和九斤的关系也好了许多。初一那天一闹,文桥埠人都知道三瘌痢想打日本佬,都怕跟着三瘌痢惹祸上身,话都不想和三瘌痢多说,除了他的父母哥嫂、几个要好的后生之外,就只有九斤对他好了。三瘌痢便后悔起从前的日子总和九斤拗拗捩捩的不应该,想想也是,和九斤共堂庼住了这么多年也寻不出九斤几多坏处,村里人说九斤这不好那不好的话都没有太多的理由,九斤去当兵他也是被抓去的是没有办法的事,当然,九斤的那种拉着别人的手去摸他的裤裆的事是肯定不好。


九斤很舒服地躺在摇椅上,脚伸上一把半高的木椅,正在想着过几天去乡里开会的事。他刚吃过烟,烟瘾也不大,听了三瘌痢的话,应声说:“不吃。”


上午,九斤被鹤爷的孙子冬祥叫到鹤爷家,鹤爷鹰爷哲爷亮公等几个村里的长辈都在,鹤爷说乡里来了人,日本人要乡里成立保甲,让文桥埠派个人去开会。文桥埠和附近的武家舍里、周家圈里、袁家嘴上四个大屋场加上附近八九个小村共成一保,四个大屋场各和一两个小村成一甲。鹤爷说他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大家看我们文桥埠派谁去合适。几个人说来说去最后就定了九斤。九斤心里清楚这几个做长辈的都怕事,怕和日本佬打交道。去乡里开会的事九斤实在是不想推辞,文桥埠人都看不起他,他早就要找个机会做出样子给文桥埠人瞧瞧,让文桥埠人知道他九斤是个有能耐的人。然而九斤又不能不做出推辞的样子来,直截了当把事领受下来会让长辈们更瞧不起他,往后的事更难做,所以就装模作样的像是很诚心很谦虚地推让了一回,最后让九斤心里高兴的是这件事没有推掉。


见九斤不吃烟,三瘌痢就把刚装上的烟点了火,吸了两口又吹了,然后把点火的纸煤插进吊在烟棍上的小竹筒,再把烟棍吊在九斤躺的摇椅边的一根木档上。


“这个鬼天,立了秋,还是这么热。”静了好一阵后,三瘌痢说。


九斤没接话,还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九斤当过兵,深知兵祸给老百姓带来的苦。打仗赢了,长官们放纵士兵,让士兵去抢老百姓;打仗输了,一队队散兵游勇,没有人管饭更要去抢。大队人马在一起操练时没有个女人见面,当兵的想女人时就满嘴都是骚话,引得那些本不想女人的都不能不想。到小队人马活动时,当兵的见了女人还能不动手动脚。和九斤一块当兵的那还都是一样的中国人呢,还能看着别人的老婆想到自己的老婆,看到别人的女儿想到自己的女儿,这不一样的日本兵来到中国,见了女人还不一个个都成了畜生,都成了发了疯的狗。九斤那讨人嫌的毛病就是当兵时落下的,他不忍心去害别的女人,只好用自己的手来解自己的急。为了不当这个兵,九斤他找个机会逃了回家,想想那一路是多么的苦,比吃黄连还苦。怕被当兵的见了抓回去,只能是夜里走路,不敢走大路,只能钻山过水。不敢寻人讨口饭吃讨口水喝,怕让老百姓看到,老百姓都受够了当兵的苦,见到单个的兵还能不拿来出口气,九斤听说捉住打死的都有。没有吃的,野外的庄稼地里能吃的东西九斤他什么没吃过?南瓜叶子红薯藤,茄子瓠子生芋头,这些东西里头最难吃的东西是生瓠子,加油加盐煮熟了的瓠子都说好吃,那生瓠子却是多吃了一口就会让人呕出来。想到那一路的可怜,九斤忍不住流了一脸的泪水。


再也不去吃那样的苦了。九斤心里感叹了一声。从鹤爷屋里出来,九斤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在这次保甲会上做上保长,九斤仔细分析了一下形势,他做个这个保长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三林,你真的不怕日本佬?”九斤问三瘌痢。九斤想,要自己真的做上了保长,在文桥埠肯定要人护脚。往后村里有便宜事油水厚的事三个儿子和自己一房的人肯定优先,但也不能全都那样,那样将会被文桥埠人看不起,将会有文桥埠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在背后设绊害他,让他这个保长做不长久。所以,九斤还需要其他人帮自己,在他想到的人里头,最好用的最应该用的就是三瘌痢。三瘌痢和自己共一个堂庼,叫起来方便;三瘌痢是大房的人,村里有事让三瘌痢挡在前头;三瘌痢性直,要么不说要么不做,说出来做出来的都是他心里想的,不担心三瘌痢暗里害他。


什么也没想的三瘌痢被九斤这突然一问,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九斤没要三瘌痢回话,接上说:“我晓得你不怕日本佬,我也不怕日本佬,日本佬没有什么好怕的,日本佬也是人。前几天我劝你不要打日本佬,并不就说是要怕他们。”


三瘌痢说:“怕也就是这样,不怕也就是这样,不去打日本佬,怕和不怕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怕日本佬,就不敢做保长,不怕就能做。”九斤说。


“你要做保长?”三瘌痢没想到。


“哦,不是。我是那样随口说说,凭我哪里能做到保长,要是鹤爷去开会还差不多。”九斤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用话堵:“我是想,要让我们文桥埠人不吃亏,我就要多做一些事,你说是啵?”


“做了保长就要给日本佬做事。”三瘌痢也听说了成立保甲的事,在三瘌痢想来,中国人为日本佬做事,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的。


九斤晓得三瘌痢心里想什么,说:“为日本佬做事也要看情况,有时看起来是为日本佬做事,实际上却是为了自己。”


“反正我不想为日本佬做事。”三瘌痢说。


屋里静了下来。


大门外有一堆九斤烧来熏蚊虫的烟火,压在烟火堆顶上的新鲜辣蓼草被烘干了几根,底下的碎柴叶又被烧得虚了,偶尔,上面的一些杂物落下,掉到下面的火里发出细细的噼啪声,几根被烘干的草便燃出几处灯焰般的火苗。


九斤把脚从椅子上拿下来,站起来到桌子上端起水喝了几口,坐回摇椅上说:“我也不是说你不要报这个仇,哎,有仇在心里,谁不想报哩,我是怕你伤了自己啊。看着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都要把命留在世上,看着日本佬受报应。”九斤不想再和三瘌痢说他的心里话,今后有好处的事叫上三瘌痢,三瘌痢不会不去做的。说完后躺下,再把脚搭在椅子上,打算睡了。


“要关大门啵?”三瘌痢也打算睡。


“屋里有屋神,门口有门神,鬼进不来的。”九斤应了。


九斤很快睡着了,发出很响的鼾声。三瘌痢却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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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三瘌痢的心正在逐渐平静下来,不再去想那些让他难过而又没有办法的事。但九斤和他又提起了日本佬,三瘌痢的心又烦燥起来。现在他实在不愿去想那些事,但他只要一想起那些事就很难再去想别的,那些想过许多遍的东西偏偏就要在他的心里翻过来翻过去的翻出来。


三瘌痢在堂庼自己的阔板凳上躺了一会,九斤的鼾声太吵了,到房里打算在床上睡,黑暗中他感觉到火凤往床里边移动了一下身体。三瘌痢的心酸了一下,觉得火凤心里也苦,应该对她说几句好话,心里是这么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睡在另一头。


躺到床上的三瘌痢还是睡不着。他想,如果没有该死的日本佬,床上应该还有女儿睡着。女儿会很响地吸着火凤的奶。火凤就会拍着女儿哼着眠歌。那时他该干什么呢?会怕热睡在堂庼?会这样跟火凤一人睡一头?肯定都不会。去年刚从玉珠那里晓得夫妻在床上的事时也是那么热的天,还不是两个紧抱在一块睡,睡得身上的汗多了,就你拿扇子在背后给我扇,我拿扇子在背后给你扇,再热的天抱在一块也不嫌热。想起这些,三瘌痢的身体下面直挺挺的翘了起来,他有些想爬到火凤身上去舒服一下,他已经很久没那样了,从知道怀上女儿就没有那样了,可一想到日本佬就让三瘌痢不想沾着火凤的身体,他用手想把翘起来的东西压下去,可一放手又挺了起来,他恨不得拿把刀来把自己的这个不听话的东西割了。


三瘌痢在床上睡不下去了,可回到堂庼还一样被九斤的鼾声吵得睡不着。睡不着的三瘌痢又不能让自己不想那些让自己难受的事,于是从九斤的摇椅上取下烟棍,找着火点了纸煤,一火接一火地吸着烟,吸得舌头发了麻,吸得头昏沉沉的,才不去想别的事了。这时的三瘌痢已经醉了,他从没吃过这么多烟,醉了烟。


醉了烟的三瘌痢头疼恶心很难受,他躺下了,却更烦听着九斤的鼾声。他忘了现在正是七月半的时节,他忘了村里人说的外面到处都是鬼,他只觉得屋里太热了,他要到外面去凉快,于是摇摇摆摆地走出门去。


走到小巷里,走到坦场上,三瘌痢差不多在村里转了一圈,走到哪里都没见一个村里人,村里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走到门口塘边上,一只蛤蟆“咚”的一声跳进水里,把三瘌痢吓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心里闪出一个“鬼”字,随即想起了现在正是七月半。


三瘌痢有些恐怖,但当他抬起头四处看看却又没看到任何异样的东西时,心里反生出一个异样的想法:从来就没见过鬼的样子,今天是七月半,反正人已经出了门,干脆就看看鬼是个什么样子。去哪里看呢?三瘌痢想了一下,随即迈步朝官厅走去。老老少少的祖宗都在那里,那里的鬼最多,而老少祖宗们总不会害自己。三瘌痢想见见祖宗们,特别是那个被日本佬杀了的老祖宗,真要能见了祖宗们,三瘌痢想请祖宗告诉自己应不应该报仇,应不应该对火凤好。最好还要请祖宗,特别是曾当过官领过兵的老祖宗派些阴兵阴将来把日本佬的魂都收了。


醉了烟后的头疼让三瘌痢有时只能闭着眼走路,不时还要停下来扶着墙干呕两下。走进官厅,他睁大了眼睛在月光的阴影里找鬼。什么也没有,他走到祭案前,睁大眼睛看神龛里的祖宗牌位,还是黑幽幽的什么也没发现。


不是说七月半鬼都回家了么?三瘌痢又犯了犟性,越是看不到就越想看,又转身从官厅一路出了朝门口,没有鬼,从朝门口走到村头的老樟树下,还是没有看到鬼,站在樟树下回头看文桥埠,月色下的文桥埠影影绰绰,倒像是有鬼似的。再回头向朝门口走,还是什么也没有。倒是再一次经过门口塘边上时,又有蛤蟆“咕咚”,“咕咚”跳进水里。


头疼让三瘌痢在朝门口的门墩石上坐下来,把头靠着身后的门框,三瘌痢又在想鬼。怎么会没有鬼呢?不多时他就有了答案。文桥埠人说鬼怕阳气,肯定是自己的阳气太盛才看不到鬼。不过这没关系,文桥埠人有一个方法,说是在每年的七月半,在三瘌痢现在坐的这块门墩石上坐着,脱下自己的鞋倒扣在自己头上,压住自己的阳气,就能看得见鬼了。


三瘌痢照人们说的样子做了。


不多时,闭上眼睛的三瘌痢还真看见了许多影影绰绰的许多鬼窜过来窜过去,三瘌痢想看看有没有能帮他的那个领过兵和日本佬打过仗的老祖宗,仔细一看,却发现不是鬼,而是人,都是文桥埠人。这些人里面有九斤、圆圆、二喜、厌婆、花苟、和仂、明秋、鹤爷……还有玉珠、卖牛、火凤,三癞痢甚至还看到了三瘌痢他自己。


“哎。”“哎。”三癞痢差不多是见到一个人就和一个人打招呼,却是谁也不理他。叫玉珠,玉珠也不理他。玉珠怎么会不理自己呢?三瘌痢急了。


这一急,三瘌痢醒了过来,刚才他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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