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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夜鸣郎 乌鸦的叫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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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叫声


“呱——呱——呱——”当雾气从山坡上滑下来,从地底下钻出来,从树林里飘出来,从水面上升起来,交织在一起,将文桥埠及周围的世界都笼罩在薄薄的暮色之中的时候,一只乌鸦在村头的老樟树上凄厉地叫了几声,然后箭一般飞了起来,消失在苍茫的天空。


乌鸦的叫声把三瘌痢从恍惚中的另一个世界唤回了现实,他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颤。三瘌痢对乌鸦的叫声非常敏感,他和其他文桥埠人一样讨厌乌鸦,尤其讨厌乌鸦在黄昏时刻发出这种凄厉的叫声。这种叫声被认为是极不吉祥的兆头,这时的乌鸦在文桥埠人眼里不再是一只鸟,而是鬼魂邪气的化身。文桥埠人有黄昏时乌鸦叫过之后就会死人的说法,做崽俚的时候,三瘌痢和伙伴们用事实证明了这种说法的正确性,在与伙伴们议论这种说法的时候,三瘌痢还无师自通地说乌鸦能看见魂魄从快要死的人身上走出来。


“呸。”三瘌痢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就这么一吐,竟然让三瘌痢感到腮帮、牙齿、嘴唇、眼眶等地方或酸或胀或辣或痛的很不舒服,眨两下眼,眼舒服些,用手按一下腮帮,却疼得让三瘌痢龇着牙吸了一口凉气,摸一下嘴唇,火辣辣的,还能看见手沾上了暗红色的血迹。


这是怎么啦。三瘌痢心里问自己,也定神看了看眼前。


就这么一问一看,三瘌痢发现不仅自己身上有了莫明其妙的不舒服,周围的一切似乎也不正常。


静,周围出奇的静,死一般的寂静。村外不用说,村里也静谧得奇怪,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总之是没有一点声响。就连平日里乱窜的狗也见不到一只,仿佛除了自己就找不到一个另外的活物。往日……往日的这个时分,算得上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刻,大一点的崽俚和大人一道从田坂地里收了工,小一点的崽俚也因为大人回家而从带着更小的弟弟妹妹等事上解脱出来,大帮小伙的崽俚东奔西窜地做着捉谜藏,拜大王,卖狗儿等游戏。晚归的大人们相互大声说着农事和家务事,东家唤吃饭西家催归屋的声音更是叫得一个比一个大。


村里人都到哪里去了?三瘌痢问自己。联想到乌鸦的叫声,三瘌痢又是一个寒颤。


心里空荡荡的发虚,又好像堆满了理不清的东西堵得慌,三瘌痢努力去想,想猜出自己身上及周围的谜一般奇怪的原因,好像……对了,他想起自己曾和许多文桥埠人一块站在朝门口往门口坂上看。看什么呢?三瘌痢的目光在雾气笼罩的门口坂上探视了一回,模模糊糊中没有发现异样,没有什么特殊的迹像能帮助他回忆。三瘌痢当然不知道他自己的目光刚才下意识地闪过了那个让他痛苦伤心的禾秆堆。他转过头看看周围,这才发现自己和九斤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朝门两侧的门墩石上。九斤在吃烟,暗红的烟火忽明忽暗。三瘌痢满肚的疑问:九斤为什么和自己坐在一块?刚才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自己什么时候坐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和他一同站在朝门口的人们什么时候离开了?还是他们根本就不曾在这里站过?


仿佛在梦里一般,三瘌痢咬咬牙,疼痛让三瘌痢明白自己不是在梦里,他想问一问身边的九斤,但他又不愿开口,他看不起九斤,他和大多数文桥埠人一样不喜欢九斤,九斤在村里似乎是一个很特殊的人。九斤属于文桥埠的一个小房,在小房里算个长辈,因而也参与文桥埠公众的一些大事。九斤很勤快,比村里所有人都要勤快;九斤看得自己的崽重,他有三个儿子却比别人的独子还看得重。这些,都成了村里人讨厌九斤的原因。事实上,文桥埠人讨厌九斤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九斤当过兵。在文桥埠人心里,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是永恒的真理,尽管他是被抓去当兵,文桥埠人也会认为一个好人当了兵之后也会变坏,文桥埠也有其他人被抓去当了兵,但除了九斤之外没有一个人走了之后再回来。村里人,特别是村里的那几个从来都只在四乡八邻转动,显得德高望重的大房长辈,讨厌九斤说起事来那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九斤那是一副狗不吃屎的样子。不仅如此,九斤当兵确实带回来一个让文桥埠人十分讨厌的毛病,倘若碰到有事,九斤要和别的男人睡在一床时,半夜里九斤会去摸那人的屁股眼摸那人的下身,或者,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时,九斤会拉别人的手去摸他下面那根又硬又热的东西,三瘌痢就曾遇到过一回,这便是三瘌痢讨厌九斤的真正原因。


因为极度的悲痛与伤心,三瘌痢不自觉把下午他目睹的那一幕深藏在心底某个紧紧关闭的角落,怎么也想不起下午的事,但九斤是清醒的,九斤陪着三瘌痢坐到现在,就是在等待三瘌痢清醒过来。


下午发生在文桥埠门口坂上的事,不仅仅是三瘌痢一个人的伤心和耻辱,也是九斤和所有文桥埠人的伤心与耻辱,文桥埠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人愿意将这件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


俗话说,叫化子门前也有三尺硬土,更何况是在大屋大姓的文桥埠人的门口坂。而今天下午,就在门口坂这块文桥埠人的一亩三分地上,日本佬当着文桥埠众人的面,把文桥埠的女人强奸了。九斤在等待三瘌痢清醒过来的时候,不停地一口接一口吸着烟,为三瘌痢也为自己感到耻辱,但这能怪谁呢?怪日本佬是自然,但你能拿日本佬怎么样?当时三瘌痢要去拼命,还有几个毛头后生在后边跟着,是他九斤带头拦住了。这能去吗?日本佬可是兵啊!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有哪一回种田人能斗得过兵呢?文桥埠人哪一次过兵没有人吃亏?东西抢了不就是白抢了,人抓走了不就是白抓走了,房屋烧了不就是白烧了。这从前过的还是些长矛大刀兵,还都是中国人,这回的可是日本佬,手里拿的还是快枪,老远八远就能杀人。


后生们被做长辈的喝了几句心里不服也就是心里不服,火凤被日本佬强奸了没有人喝住三瘌痢,但还是有人拉住了他。旁人说什么三瘌痢听不进去,暴跳着要去拼命,被村里人强按在门墩石上还在蹦,但蹦了一阵就突然变安静了。看着一动不动的三瘌痢咬紧牙齿,眼瞪得滚圆,眊生生的像是不认识人,有人说三瘌痢怕是得了失心疯,要扶三瘌痢回家去。九斤说现在不能动他,要让他自己醒过来,不然会落下毛病。日本佬走了,九斤吩咐小儿子毛苟叫来几个村里的女人和三瘌痢的大哥大林一道去门口坂上,把昏在那里不省人事的火凤接了回来,最后就只有九斤一个人在朝门口陪着三瘌痢。


今天的事九斤的心里有一些难过,却也有一丝得意。因为以往的文桥埠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他说的话几乎是没有人理会,即便是好话别人也当成坏话听。但今天不同,他不让后生跟着三瘌痢去拼命,几个在场的年长的人就喝住了后生,他说一个人在这里陪着三瘌痢,众人就各自回了家,他安排大林跟着毛苟去接火凤,大林就去了。九斤想,日本佬来了,包括在文桥埠坐头把椅子的鹤爷在内的那些长辈没有一个比他九斤见过的世面多,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出来帮文桥埠人渡过难关。九斤认为,只要村里人听他九斤的安排,自己是有能力做好这件大事的。


“我的女儿呢?九斤叔。”三瘌痢猛然想起一个要紧的问题,他记得他是抱着女儿来朝门口的。


“你娘抱过去了。”九斤吹了烟灰,把烟管在鞋帮上磕了两下,捂灭了纸煤,收起烟管,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句三瘌痢。九斤知道,三瘌痢已经回过神来了,但他不清楚三瘌痢此时的心情,一直在察看着三瘌痢的反应。听到问话,九斤有些意外,三瘌痢好像是把下午的一切都忘了似的,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可怜的三瘌痢,又转念一想,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比记在心里好。


“我娘抱过去了?”三瘌痢将信将疑。他不是怀疑九斤说了假话,而是还在想这样的事自己怎么都一点不记得呢?娘是什么时候抱走了女儿,他怎么一点印像也没有,他又想到了老婆火凤,接着问:“火凤呢?火凤回来了么?”


不能再接着三瘌痢的话说,再说下去就可能让三瘌痢明白过来。九斤心里想,如果三瘌痢明白过来就可能再做出发疯发邪的事来,自己一个人就制止不住三瘌痢,于是说:“天晚了,回家去,你家的猪食喂了么?怕是猪都饿急了,从猪栏里跑出来了。”


真是。三瘌痢听了九斤的提醒,不再去想那些想不清楚的事,心里也怪自己,家里的事不做跑到朝门口闲坐,难道是火凤不在家自己就连屋都不回了,立即动身就往家里走。


和三瘌痢一同回到屋里,九斤便去他的灶屋里煮夜饭吃去了。三瘌痢一进门,看见自己房里和往日一样亮着柔和的灯光,心里就一阵热乎,知道火凤已经回来了。房门关着,三瘌痢听见房里有火凤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还有玉珠和大嫂在细声劝说,便只在房门口稍停了一下,没进房门而转身去了灶屋。三瘌痢不想向火凤认错,当着别人的面就更不会。他心里有些怪自己不该动手打了火凤,让火凤伤心,但他心里也更怪火凤小气,怪火凤小题大作,不就是一巴掌么?文桥埠的哪个女人没挨过老公的拳头巴掌呢?为这事回了一趟娘家气还没消,还闹得玉珠和大嫂来劝慰她。三瘌痢心里怪归怪,但还是想着火凤的,在往灶屋里去的路上,三瘌痢又开始盘算起火凤的夜饭。鱼虾是没有了,火凤也说吃多了不愿吃,家里还有一把韭菜,就用韭菜烹一个鸡蛋给火凤下饭。


三瘌痢的手脚功夫快,到灶屋里点了灯,灶里烧了火,三下两下功夫,猪食喂了,洗了锅,先是煮了两个荷包蛋一碗粉皮当点心,火凤要喂奶,多吃些汤水才能奶水足,三瘌痢把点心端进房里后搁在床头边的柜上,没说一句话就转身出来了,再回到灶屋里煎好一个蛋,加水加韭菜烹了一碗汤,最后把饭倒在锅里炒了,自己就着点剩菜吃了后,端着饭和汤再一次进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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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叫声三瘌痢听着晦气,在其他文桥埠人听来则是惊心。乌鸦叫了,要死人了,死谁呢?要在以往,文桥埠人听了乌鸦的叫声,不一定就往自己的文桥埠人身上想,四屋八舍死了人都算应了乌鸦的叫声,只有文桥埠有了卧床已久的老人,或者是哪个痨病鬼要断气了,文桥埠人才会往文桥埠人身上去想。病久了的老人和快断气痨病鬼要死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用文桥埠骂人的话说本来就是阳间多个人阴间少个鬼,死了就死了。但今天,文桥埠人惊心了,乌鸦的叫声让人们都想到了火凤,年轻鲜活的火凤,刚生了女儿做了娘的火凤,一点也不该死的火凤。于是,有人暗暗叹息:


唉,可惜了一个好女崽俚哟!


唉,火凤这个孬女崽俚要想开些就好啊!


唉,怎么还能活得下去哟!


唉,都怪那些该死的日本佬啊!


……


文桥埠人认为火凤这回肯定要去寻死,火凤自己也确实是不想活了。


大林抱着火凤回家走在路上时,火凤醒了,她的第一感觉是下身火辣辣的疼,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马上想到了去死。火凤在大林手上挣扎了一下,没挣下地,她没有力气,没有勇气去面对大林那喷着怒火的眼睛,更没有面子在众人面前做出要死要活的样子,只有暗自伤心地闭上眼睛,哀婉地说了一句:“让我去死吧。”眼泪如泉水般的涌了出来,顺着她的头发,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回到屋里,火凤便说要去洗澡。她的心里已经拿定了要死的主意,也就不在乎死的早与迟,她知道围在身边的这些人不可能眼看着她现在就去跳塘去上吊而不管,也就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做作而再现一次丑。暂时死不了,她就必须洗净身子。她现在身上很难受,日本佬留在她身上的那些东西让她比死还要难受,她要把这些东西统统彻底地洗掉。


火凤没有寻死觅活的闹,几个准备着劝说的女人感到有些失落,心里就看不起火凤,觉得火凤真不是个东西,出了这样大的丑事也就只流了几滴眼泪。在她们认为,你火凤就是再怎么舍不得死,总也要做做寻死的样子吧。女人们一个一个悻悻地走了,最后留下的只有玉珠和三瘌痢的大嫂青珍。


玉珠是火凤的好姐妹,当然不会和别的女人一样想,她猜出了火凤的心思,悄悄地对一同陪在身边的大嫂说,我们要多看着火凤,火凤不做声不做响是主意拿在心里,可不能让她做出想不开的事来。大嫂听了后一想说真是哩,要多留些心。玉珠去烧水时,大嫂陪着火凤,玉珠陪着火凤洗,大嫂再来帮火凤寻衣裳,总有一个不离火凤的左右,陪着火凤流眼泪,一直说着让火凤宽心的话。


脱光了身子在澡盆里洗,火凤先是拿洗澡巾抹,感觉抹不干净就用手使劲的擦,擦着擦着身上异样的恶心的感觉还是一点也没减轻,就用指甲刮,一寸一寸地刮,刮着还不解恨,觉得盆里的水也脏了,换了一盆水,还不行,那些东西好像是深深地钻进了皮肤里面,火凤恨不得拿刀把身上的皮剥下来,见身边有一把洗鞋用的棕刷,拿起棕刷死劲刷,刷自己的嘴唇刷自己的脸,那是被日本佬亲了的地方;刷两只奶头,那是被日本佬吸了奶汁的地方;还把棕刷伸进身体内面去刷。刷过的地方都渗出了血水,刷得洗澡水都变得像洗肉水一样红,任凭玉珠和大嫂怎么劝都不听。玉珠和大嫂看不下去,噙着眼泪强夺了棕刷,从澡盆里拉起了火凤,帮她套上衣裳搀到房里。


对自己肉体上的折磨让火凤心里那种比死还要难受的感觉减轻了一些,心里的悲恨却又涌了上来。恨啊,恨自己为什么要跟丈夫赌气,恨自己为什么异想天开要去治丈夫的犟性,恨丈夫为什么要打她,恨爹娘为什么从前要看得自己重让自己这么的任性,恨爹娘为什么不强留着自己在娘家住一夜,恨文桥埠人为什么不让自己去寻死,恨老天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灾祸降到自己头上,恨该死的该千刀万剐的日本佬畜生。满心都是屈辱,满心都是哀伤,满心都是悲愤,满心都是仇恨,无论大嫂和玉珠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劝慰,都不能让火凤心头的这些屈辱哀伤悲愤和仇恨减轻一点点。


三瘌痢回到家,只在房门外站了一下就离开,房里的女人都听出来了。当时,火凤希望丈夫进来打她,骂她,拉着她去死。如果能那样死去,留在火凤心里的遗恨就会少些。大嫂心里是骂三瘌痢不懂事,也不进房来劝劝火凤,认为如果不是火凤一个人回娘家,而是由三瘌痢陪着,那就不会出这样的事,这事不能怪火凤,全是三瘌痢一个人的错。玉珠的心里最复杂,她希望三瘌痢进房来,看看火凤,不要对火凤怎么样,最好能对火凤说两句宽心话,这个时候别人说的千句万句也抵不上三瘌痢说的一句对火凤有用,却也想到三瘌痢是个男人,是个在文桥埠出了名的要强的犟男人,进来了又怎么能不发火呢?要真发起火来,玉珠真不知道自己是管还是不管,要管要劝又拿些什么话来说,所以又希望三瘌痢不要进房来。


三瘌痢离开了,火凤想着去死的心就更坚定了。本来火凤想到去死时还有许多不舍得,丢不下女儿,丢不下丈夫,丢不下这个家。现在好了,丈夫看都不想看自己一眼,丈夫希望自己去死,她必须丢下这一切了。


第一次三瘌痢端了点心进房,没说一句话离开了,三个女人各自的想法与三瘌痢在房门口站了一下离开时差不多,到第二次三瘌痢端了饭菜进房,还轻声细语地劝火凤吃东西,三个女人都是一样的诧异。


三瘌痢见放在柜上的煮粉皮火凤还没吃,说:“怎么还不吃呢,都凉了,凉了就不能吃了。你别再生气了,生气对身体不好,先把饭吃了,啊,我去把点心热一下,好么?要喂奶呢,不吃东西怎么行。你是不晓得,你走了一天,女儿没奶吃,都哭了一天,怎么哄都哄不住,还是寻大嫂讨了回奶吃才睡了一刻时。”说着,把饭菜再搁到柜上,伸手去拉火凤。在三瘌痢心里,火凤这还是在生早晨他打了她的气,三瘌痢不想低头,但他想到了女儿,想到了火凤的身体,无奈地向火凤说着好话。


被三瘌痢拉着,火凤随着三瘌痢的手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却像是不认识三瘌痢似的看了他一眼说:“不吃。”


三瘌痢挤出一点笑容,说:“还生气呀。”又转身看了玉珠和大嫂一眼。


玉珠知道三瘌痢是叫自己走,就拉着大嫂离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三瘌痢的行为让玉珠和青珍很不理解,临走又不放心地丢下一句话:“不要再吵了哦。”


玉珠和大嫂刚要出房门,娘抱着三瘌痢的女儿进来了。娘一见三瘌痢,气就不打一处来,把小孙女放在床上火凤的身边,转身就寻东西打三瘌痢,房里没找到,到堂庼拿了一把扫帚,扬起来就打了三瘌痢几帚把头,一边打一边骂:“化生子东西,孬东西,你怎么不去死!我帮你劳神女儿,劳出这么个好结果,我打死你,看你还孬不!你就舍不得一天的功夫,陪老婆到娘屋里住一夜。”娘还不知道火凤回娘家是因为三瘌痢打了火凤,还认为是火凤时间长了没回娘家,想去看看,心里怪三瘌痢不陪着同去,把功夫看得太重了。


娘打三瘌痢,做媳妇的大嫂不好上前去拦,玉珠赶紧就捉住了娘手里的扫帚,抢了下来,说:“婶,你别难过,能怪谁呢?你消消气。”


火凤听娘说的话,却好像句句都是在说自己,力气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跳下床就跪在娘面前说:“娘,别打他,别骂他,是我孬,我该死,娘你就打我吧。”


三瘌痢的女儿被房里大人们的吵闹声惊哭了,屋里大人叫小孩哭,让另一间房里的九斤听了都伤心。


三瘌痢还不知娘这样气汹汹的打自己是为了什么,再一次懵了,呆呆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玉珠劝走了三瘌痢的娘,把火凤也拉回到床上,然后和大嫂掩上房门走了,临走,再一次叮嘱说“不要吵哦。”出房门后又轻叹了一句:“都是千刀万剐的日本佬畜生作的恶。”


就是玉珠这一句话,准确地说是“日本佬”三个字,听在三瘌痢耳中不啻是晴空的一响霹雳,把蹲在地上发懵呆想的他炸得什么都明白了,把他深埋地心底角落里的不愿想起来的东西炸了出来。三瘌痢“呼”的一声站了起来,左手捏着右手,在房里急走两步,又慢走两步,停了一停拉开房门要出去,又“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转到床前怒视着火凤,抓住火凤的胸襟提起火凤想打,又重重地放下了,转身在床边角落里翻出一杆梭镖枪要出房门,却又走回来仍旧丢在床边角落里,最后扬起手掌一下一下地扇着自己还在发酸发胀的脸。


火凤跳下床来,抱住三瘌痢,拉着三瘌痢的手往自己脸上打,恨恨地哭着说:“打我吧,打我吧,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三瘌痢粗暴地扣住火凤的上衣将火凤甩向一边,这一甩,把火凤身上褂子的衣扣全扯开了,露出满是血痕的胸脯。三瘌痢看了又是心疼又是厌恶,咬着牙问:“都是日本佬抓的?”


“是我拿刷子刷的。”火凤迟疑了一下说。


“你刷的?!”


……


“能刷干净吗?”


“刷不干净。我晓得,除了去死,我身上的脏再也洗不干净。你也不要难过,过几天,我就去死。我现在是不想死在文桥埠,那样我娘家人会找你,我走,我到外面去死,我会跟我娘说我的死与你无关。我死后你再找个好女人。女儿你愿带就带,不愿带就送给别人做媳妇,是死是活我都不怪你。我只求你别折磨自己了。”火凤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哀求三瘌痢。


这是自己看得命一样的老婆吗?三瘌痢的心颤抖了。这样的事能怪火凤吗?你不是都亲眼看着的吗?那时你怎么不发火?现在对着老婆发火算什么英雄好汉?三瘌痢的心刀割一样痛,他流着眼泪,把火凤抱回床上,把火凤的身子脱光了,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地看火凤满是血痕的身体,看着渗出一层血水而又被衣服擦开了显得血肉模糊的胸前,看着火凤那朵肿得透亮发紫发黑的女人花,在往日,这些地方曾多么让三瘌痢陶醉。三瘌痢再一次安静了。这一次他不再是发了失心疯,而是表面上平静了,他的手在火凤身上轻轻地抚摸着,内心的仇恨之火已熊熊燃烧起来,他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发出誓言: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他不再怪火凤了,他仍旧心痛火凤,他安慰火凤,要火凤不再折磨自己,轻声地劝慰火凤吃东西。火凤听着更是心酸难过吃不下,三瘌痢说是了,饭菜都冷了,不能吃了,要再去热热。不等三瘌痢动手,火凤赶快抢了下来,就着眼泪鼻涕把点心和饭菜全吃了。


房里暂时安静了。三瘌痢在想报仇的事。火凤得到丈夫的谅解,暂不再想去死的事,心也累了,把带血的奶头塞进要吃奶的女儿嘴里,含着眼泪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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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凤病了,大病了一场,没到天亮三瘌痢就发现火凤浑身炭火一样的发烧,三天三夜发高烧,除了灌下的一些汤药,她是水米没有一粒吞下喉。文桥埠人议论着,有人说乌鸦的叫声真灵验,可怜的火凤怕是真的要死了。有人说这样病死了好啊,能死在自家的枕头上总比上吊跳塘做凶死鬼好。


或许是在娘家时身体的苗子育得好,或许是生女儿的房里日子养得好,或者就是发烧前她连着眼泪吃了那一碗饮食有作用,火凤没有死去,顽强地挺过来了。到退了烧,能喝些稀粥的时候,娘家人得到消息,看她来了。火凤娘知道了火凤遭受的罪,流着眼泪看着女儿,哽咽地说:“儿啊,你就自己看重自己吧,你是到阎王那里走过一回的人,还不是一回,是走过两回的人。从阎王那里走了两趟还是回来了,你是阎王不收的人啊。儿啊,你不该死,你不要想着去死,老天都不让你死啊。老天是要你看看那些害你的畜生的下场。”火凤眼泪汪汪地看着娘,说不出话来,只是抚摸着自己的小女儿叹气。火凤病了三天,现在是一点奶水也没有,女儿是饿得哭都没有劲。火凤娘晓得女儿的心思,又说:“儿啊,外甥女的事你就放宽心,我带过去,让你嫂嫂把侄子的奶隔了,让嫂嫂给你带。你要是记挂着舍不得,等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了,让三林去再抱回来。要不,就让我和你嫂嫂带着,将来长大了就让她跟了你侄子,你嫂嫂正想抱养个童养媳,你现在就放宽心养好身子吧。”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三瘌痢和爹娘商量了一下,就抱着女儿送丈母娘回家。一路上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到村边的时候,三瘌痢亲了亲女儿,流着泪把女儿放在丈母娘手里,转身就蹲在地上恨恨地哭,这可是拜堂五年后才生下的,让三瘌痢看得和自己命一样重的女儿。丈母娘听见三瘌痢的哭声,脚停了一下,却没回头看,狠狠心抱着外甥女进了村。


三瘌痢一门心思想报仇,几天来,吃饭的时候,做事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构想了许多打杀日本佬的场景。他想像着:日本佬来了,他手拿一杆梭镖冲过去就杀,那些个矮子日本佬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左挑一个,右刺一个,没一刻功夫,几个日本佬就全躺在地上了;或者,捉住一个日本佬,像牵牛一样牵到山上,绑在树上,一刀一刀地割日本佬的肉,将日本佬千刀万剐,把日本佬的鸡巴割下来,当着日本佬的面喂狗;或者把日本佬埋在地上,只露出手和头,把糖粘在日本佬头上,让蚂蚁去咬,咬得日本佬做鬼叫。这些都是三瘌痢从文桥埠人嘴里听来的最恶毒的报仇方法。凭自己的心智和本事,三瘌痢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出那样的结果。他学过功夫,文桥埠人过元宵时要玩龙灯耍狮子,三瘌痢是舞狮队的人,他在舞狮队专练枪法,什么杨家枪回马枪的招式他都练得老到,玩狮子走到哪个屋场看的人都夸三瘌痢的枪耍得好。不仅如此,三瘌痢的枪法还经历过实战,正月十五是乡下人赶猞的日子,赶得不好就会屋场和屋场打群架,在那些时候,三瘌痢总是很勇敢,一杆枪杀得人害怕,有一回还把武家舍里的一个人杀伤了,武家舍里人叫着喊着打死了人打死了人,吓得文桥埠人把三瘌痢藏了起来。那一回三瘌痢实际上也没把那人伤成怎样,想起这些,三瘌痢又有些担心,怕真杀死了日本佬自己会害怕。


“怕个卵,不怕你日本佬的人还怕你日本佬变的鬼。”三瘌痢给自己打着气。


怎样去捉日本佬,三瘌痢也想了许多方法:在地里挖坑,或者用山上捉野猪的吊脚弓,或者在日本佬落了单时就冲上去个单个对打。……


每想到一种方法,一种报仇出气的场景,都能让三瘌痢兴奋好一阵,都能让他产生一阵快意,但这种快意的维持时间都很短,因为每一次的想法最后都被三瘌痢自己否定了。三瘌痢总是在最后的具体操作上出问题,总认为不老稳,没有完全的把握。三瘌痢不想孤注一掷,为了报仇他不怕死,但他不想死。他分析了一下,这些方法不老稳的主要原因就是人少了,不保险,他应该找更多的人一块去打日本佬。同样在狮子队里练过功夫的明秋、根宝、冬祥几个和三瘌痢一般年纪,从小就和三瘌痢玩得来,和他们说说应该没有问题。这还是现在都有了老婆三瘌痢才这样想,要在十几岁做崽俚的时候,他们都听三瘌痢的吩咐惯了,都是三瘌痢手下的小喽啰,叫上他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这几个人之外还有二喜和自己关系不一般。


如果能叫上花苟就更有把握。


定好了人选,功夫就显得重要了,这些日子要加紧练练。对了,还有家伙,现在可不是和邻村人打群架,枪要磨得越快越好,杀进去就一枪致命。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的三瘌痢想着想着就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从床边角落里寻出梭镖枪,点起灯就在天井边上的磨刀石上磨起来。


三瘌痢磨枪的声音惊醒了睡在另一间房里的九斤。刚听见声音时,九斤没怎么往心里去,平常三瘌痢人就勤快,夜里磨刀赶清早上山斫柴是常有的事,现在火凤病好了,三瘌痢这又是在忙做事。但九斤想着想着就不对头了,天太早了,现在还是半夜,离天亮还早得很呢,再怎么赶早也不用半夜就磨刀。三瘌痢这个鬼崽俚不会是想杀日本佬吧?对了,一定是这样,这个犟瘌痢还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行,要真是那样他九斤可不能不管,共一个堂庼住,也就共有了许多祸福,闹出事来一定会害了自己。于是,九斤也点了灯,开了房门,出来了。


“三林呐,还没睡呀。”九斤找了个凳子,坐到三瘌痢身边,没叫绰号而叫了本名,准备和三瘌痢细说。九斤知道,和三瘌痢这样的犟东西说话要慢慢来。


“嗯,吵着你了。”经过这几天的事,三瘌痢对九斤客气了许多。


“没吵,就是天太热了,睡不着,正想起来凉快一阵,听见你也没睡,想跟你说说话。”九斤看见三瘌痢手里磨着的梭镖,更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明知故问:“你这磨枪是……?”


“杀日本佬。”三瘌痢不想瞒着,说得很干脆,他认为杀日本佬现在应该是所有文桥埠人都想做的事。回答九斤的话时,还用手指试了一下梭镖的锋锐。突然,三瘌痢想起九斤是当过兵的,对日本佬兵的事应该晓得多,或许,九斤有对付日本佬的好办法,于是接上问:“九斤叔,你能把你当兵时的事跟我说说么?”


三瘌痢的这一问,正好对上九斤的心事。九斤本来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跟三瘌痢远远地说起日本佬是不能惹的话。这一问就正好能让九斤把要说的说出来。九斤笑着说:“想听那些事啊,好多年了,有些话我还从没跟别人说过哩,哎,我就跟你说说吧。”


九斤说,他当兵那阵有两种兵,一种是拿大刀长矛的,一种是拿快枪的,快枪就是现在日本佬背的那种。九斤说自己当年是拿大刀长矛的兵,打起仗来,对付大刀长矛兵没有什么可怕,只要是人勇敢肯拼命就行,也就是戏里面唱的三军相逢勇者胜,可要是对付拿快枪的,大刀长矛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你怎么勇敢怎么肯拼命都不行,人家根本就不让你走到跟前,砰砰砰地打枪。那快枪真是厉害,老远八远就把人给打死了。三瘌痢插嘴问九斤,你们也害怕不?九斤说,怕,差不多都怕,不过也有不怕的,有些人信神,请道士画符,烧灰泡水喝,说是喝了符水就能刀枪不入,屁,许多人还是一样被快枪打死了。三瘌痢问,那符不是一点用也没有了。九斤说,有用没有用也说不准,喝了符水有时候死人少些,有时候死得一样多。哎呀,到后来呀,反正是拿大刀长矛的兵见了拿快枪的兵就只有送死或者跑的份。


其实,九斤也没真打过几回仗,他的这些话都是当兵时听来的,现在说出来,是为了吓一吓三瘌痢。


听了九斤的话,三瘌痢有些惋惜地看了看手里的梭镖,心里就有弄一枝快枪的想法,他问:“九斤叔,你会打快枪么?”


九斤因为当过兵,在村里一直都被人当狗屎一般嫌着,这回三瘌痢没嫌,反而听得有滋有味,这就让九斤有了面子,听三瘌痢问自己,正在兴头上的九斤想都没想就说:“怎么不会,虽说那时我是拿大刀长矛的兵,但也打过快枪,打快枪容易,就像是上山打野东西的铳一样,一扣扳机就响了。”说过之后,九斤有些后悔自已不该说这些,但转念一想,凭你三瘌痢,哪里能弄来快枪呢?


三瘌痢不做声了,他在想什么时候弄一杆快枪来,躲在山上老远八远打日本佬,那样杀日本佬容易,自己还不会出事。


见三瘌痢不做声想事,九斤晓得自己的话说多了,于是再搬出早已想好的话来说:“别想许多事了,三林,我跟你说,我晓得你是想寻日本佬报仇,我也想啊,可是寻日本佬报仇不是小事,不敢乱来的哟,要弄出事来,就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整个文桥埠就要出事,就要出大事,要死很多人的。老话是说有仇不报非君子,那可要看对着谁,日本佬是兵啊,老辈人还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你就想想,咱们文桥埠每次过兵,不都有没报的仇么?而且,咱们老祖宗的仇还没报呢。有仇没报也不一定就是孬种,咱们老祖宗的仇没报,文桥埠还不一样在附近一带说话算话,一样的有面子,忍忍吧,哦。”在九斤想来,要是惹得日本佬对文桥埠发了火,那文桥埠就完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三瘌痢不愿多说,收了梭镖回房去。三瘌痢一进房门,早已醒来且听了堂庼三瘌痢和九斤说话而守在房门后的火凤随后就把房门掩上了,扑的一声跪在三瘌痢的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你别这样,好不?我怕,我出了事,你不能再出事了,你要我死都可以,我死了你再说个老婆,只要你不去想报仇的事,你要怎样我都依你。”三瘌痢没想到火凤也会这样,想骂又不愿被九斤听去了,有些厌恶地皱皱眉头,抬起脚真想把跪在面前的火凤踢开,踢到半空又收了脚,别过火凤,把梭镖往床边角落里一丢,躺到了床上。


没等三瘌痢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报仇,甚至没等三瘌痢去跟明秋、根宝几个说一说自己的想法,日本佬在三瘌痢磨枪的第二天又到了文桥埠。


这一次日本佬是半上午的时候来的,本来也没打算在文桥埠留多久,本来文桥埠人也一样得到消息该躲的迅续地躲了,日本佬也就做不出什么坏事来。然而,因为根宝是个石匠,被人请去凿磨而出了门,根宝的老婆杏莲在田坂里做事就没有人告诉她日本佬来的事,杏莲在路上遇见日本佬。杏莲是双半大脚,跑得也算快,拼了命的跑,但还是没跑过日本佬,杏莲跑到石头塘边时被日本佬追上了,眼看就要被捉住,杏莲纵身跳进了石头塘,死了。


就这样看着文桥埠的女人去遭罪,去死,大屋大姓的文桥埠人都是这样的黯器孬种,三瘌痢不甘心这样。又一个黄昏,他一个人在朝门口的门墩石上坐了很久,想了很久。


“呱——呱——呱——”当雾气从山坡上滑下来,从地底下钻出来,从树林里飘出来,从水面上升起来,交织在一起,将文桥埠及周围的世界都笼罩在薄薄的暮色之中的时候,一只乌鸦在村头的老樟树上凄厉地叫了几声,然后箭一般飞了起来,消失在苍茫的天空。


乌鸦的叫声惊动了三瘌痢,但这一次听着乌鸦的叫声,三瘌痢怎么都觉不出晦气,再细细的品味,那“呱——呱——呱——”的声音,越来越像是乌鸦在叫喊着“杀呀——杀呀——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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