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渺鄱阳湖系列人物·故事
菊 婶
柳海林
时令已是初冬,篱落边上的黄菊淡了,淡了的菊花枯了,而那稀疏的篱笆就像一把老旧的木梳,总在一遍遍梳理着我的记忆。菊婶,总是踮着小脚,一次次走到我的面前。
因是菊月生的,菊婶的名字就叫冶菊花。乡俚人要么是不知有姓冶的,要么是爱打趣,总是叫她“野菊花”。黄菊盛时方别去,没想,她也是踩着一路菊花走的。她一生与菊不离,身上还真不少菊花的香气和菊花的野气。
说到她的小脚,那可是踩过了两个时代的。做女伢时要缠脚,脚还没缠成时又遇上要放脚。一缠一放,那脚就像个学养不足的乡间土秀才,酸不酸,甜不甜,不是很成型的。当然不是大脚马皇后的那种,自然也不是三寸金莲的那类。菊婶就是那脚走她的人生。
和菊婶做了二十来年的邻居,我没少恼她的恼,也没少好她的好。最初的记忆是一个黄菊之后的冬月,她家洗了年猪,她连拉带揣地把我提到了她家,盛来满满一碗萝卜米粉蒸菜饭,把又大又肥的肉一块接一块地往我碗里夹,嘴里还不断的重复着一句话:恰(吃)啰,海海,有个恰呀,今年,好大咯,猪哇。菊婶不断地夹肉,不断地说话,唾沫星子直喷了我半边脸。那年头只要有肉,谁还管得着唾沫星子呢。那次我可是着实被肉给伤了,打那以后看到肥肉就有点怕了。这就是菊婶给“害”的。
菊婶说话永远是倒装句,很像英语的语顺。好像没怎么听她按现代汉语的句式说过话。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是要紧的还是要缓的,她都一概不管。
那是一年的暑假,我一个中学仔,跟着生产队里大人一样,早班晚班地搞“双抢”,直累的腰也伸不直,眼也睁不开,中饭之前姆妈让我补个觉,她赶紧弄饭,好让我赶下午的工。可没多久,听姆妈哭着腔嚎啕:昨日夜边也看着有好多辣椒,今朝昼时就剩几个了,叫我拿么东西做菜。船底不漏针,这不是别人。
我娘反复说着后一句话,菊婶不得不接腔了:好恰呀,王八,难当哦,贼名。好多个,辣椒,我有。要说说清干哪,你侬。说完,她夺过我娘手中挥舞的空葫芦勺,到自家抓来一勺干盐菜:做菜啰,昼时。饿了啥,崽俚。
在别人菜园子里扯只茄子掐把菜,是菊婶习以为常的事,她倒不是觉得捞到了宝贝疙瘩,她满足的是自己小小的占有欲。有一次我亲眼看到她的小脚丁丁点点地下到别人的萝卜地里,极快地拔起几只萝卜,又飞快地丁点着上了地坝,然后撩起大襟褂兜住那萝卜,若无其事地往家走。到了我家门口就问我娘:要不?萝卜,路上捡的,我。当然有时从外回时,她手上也只是随路拾捡的禾草柴梗之类东西。看到我娘时就随地一撂:引火啥,给你侬。
一次,我砍柴回来,早餐的两碗红薯粥早没了踪影,走七步歇三肩。遇上菊婶,她劈头倒装了一通:担倒山,千担,一担担倒人哈,晓得不,你侬?我的柴担压得她的小脚更加叮叮咚咚,她耸着肩,低着脖,活像一只大母猴——一只怀有爱意的母猴!
读高二的那年,我因严重营养不良头疼回家,看着我双手抱头的痛苦状,菊婶甚至掉了眼泪。她用大襟褂遮掩了一勺鸡蛋递给了我娘:莫作声哈,你侬。好瘦喔,海海。
要知道,那是靠鸡蛋换煤油点灯,靠鸡蛋换咸盐和火柴的年代哟!一只鸡蛋8分钱,把那个“8”横着来,那可是无穷大呀。
菊婶走的那个季节,我在外地。当我赶到时只看见一堆新土。菊婶的一生也就是二十年湖西四十年湖东。当年初嫁,菊婶从鄱阳湖的西岸来到了鄱阳湖东边,小脚叮咚,走过那数百里路程。惯于倒装的她,却也不能倒装人生的春夏秋冬。她的坟墓永远向着烟波浩渺的鄱阳湖,永远向着她来时去时的路。
没有什么是最好的祭奠。海海我,将怀揣的一大束野菊花,轻轻地放在冶菊花婶母的墓前。那时我看到菊婶的墓碑高过她的坟茔。
2013.12.05 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