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纪伯伦（黎巴嫩）
儿子赴美国读研究生。八月十五日晚八点多，在广州白云国际机场三楼A区登机口，我满怀深情给了儿子一个拥抱，祝福他一路平安，然后面带微笑，目送他朝安检口走去。我的视线一直追逐着他的背影，期望他在拐角处能回头一瞥。可是，他没有。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我的眼前一片朦胧。
突然就想起了儿子第一次上幼儿园的情形。那时，我在老家的县城教书，他刚刚满两岁八个月。早晨，我一路牵着他的小手，将他送到县城中心幼儿园。当我离开的那一瞬，他紧紧拽住我的衣襟，泪眼婆娑，“妈妈，别走！”他祈求的目光，刺得我的心一阵疼痛。我好想俯下身去抱住他，吻干他小脸上的泪珠，对他说“宝贝，我们回家！”但我深知，这是他人生必须迈出的一步，得靠他自己走，我无法替他完成。于是，我硬起心肠，挣开他的牵扯，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妈妈！”
我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泪如雨下，却不敢回头张望，任凭他稚嫩的目光贪婪地追逐着我渐行渐远的背影。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十一点去接他，老远便看到一个个小人影趴在窗户边，引颈张望。儿子很快发现了我，像只小兔子一般冲出了教室，扑进了我的怀里。他的小手又握在了我的掌心，触摸到了我掌心的温度。他的小手冰凉冰凉的，脸上的泪痕一道道的，鼻子还在簌簌地喘着粗气，但他清澈的瞳仁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一朵笑容从他的唇边冉冉绽放。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我也揪心了整整一个星期。儿子终于习惯了幼儿园的生活，在老师的带领下，与小朋友们一起愉快地游戏、学习，度过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
与先生一同从机场大厅里出来，坐上了回家的地铁。我拿出手机，写了一条说说：“今日一别，不知一年还是两年才能见面。飞机还未起飞，思念已经泛滥。”
先生见我眼睛红红的，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女人就喜欢多愁善感。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儿子已经长大，要奔他的前程而去。何况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你随时可以跟他联系，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还可以看到他的人。”
这些，我都懂。可先生他，懂得一颗母亲的心么？
我的思绪飞到了儿子刚上初中那年的暑假。
儿子初中上的是区重点中学的实验班。还没入学，便要同上高中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去参加军训，而且是到一个专门的军事训练基地封闭训练一个星期。闻听此讯，我忧心忡忡。儿子从出生到将近十三岁，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和他的外婆。绝大部分时间，是我和外婆同时照顾他。只有极少的时间，是我或者外婆单独照顾他。他就像一只小鸟，在一个温暖的巢里，有两对大翅膀，时时处处护卫着他。突然间，他要离开这对大羽翼，一个人独自面对外面的风雨烈日，他能适应吗？
出发那天，我把他送到了学校操场。一个黑色皮箱，里面装的全是我和外婆精心为他准备的衣服，可以换洗一个星期的；一个红色塑料桶，装着他的日常用具；另有一床新买的单人草席。
一辆辆大客车来了。儿子拖着那些个行李，跟随长长的队伍，上了其中的一辆。站在车门口，他回过头，向我挥了挥手，眼神里流露出依恋和胆怯。他还不知道，未来的七天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考验。
我笑着向他挥手，不让他看出我内心的担忧和不舍。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眼睛还是湿润了。车子缓缓启动，驶出了校门，转弯，消失在城市奔流的车流中。
儿子不在家，家仿佛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三个大人，常常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默默地数着日子，七天、六天、五天……
七天里，得不到儿子的任何消息。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度日如年。儿子在那里怎么样了？烈日下的训练，他吃得消吗？饭菜可以吃得饱吗？晚上没有空调，他能睡着吗？
终于到了儿子回家的日子。按照去时约定的时间、地点，我和先生去接他。可我到了那里一看，操场上不见一个人影。原来他们提前到了。
找到他所在班级的教室，依然不见儿子。老师说：在车上我说过要到班里集合的，可能他没听到，跑回家了。
我们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儿子确实已经到家了，正在和外婆撒娇呢。先生一进门就气急败坏地对他大喊大叫：“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去教室集合？为什么不按照约定等我们去接？”
儿子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吓得往外婆的怀里钻，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滴滴滚落。短短七天的时间，儿子几乎瘦了一圈，白皙透明的皮肤变得斑斑驳驳，到处都是脱皮的痕迹。头发凌乱，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天啊，这是我的儿子吗？像是在外面流浪了很久归来似的。我心如刀割，扑过去，三个人哭成一团。
儿子泣不成声地说：“军训简直就是魔鬼训练营！太苦了！我太想家了！坐在车上，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以至于没听到老师说什么。到了学校操场，不见你们，我想也没想就朝家里走来……”
好儿子，妈妈知道。你只是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一直生活在父母和外婆的呵护之下。突然之间在部队过了一个星期的军人生活，烈日的暴晒、高强度的训练、闷热的宿舍、粗糙的饭菜、里面有死苍蝇和蚊子的开水，还要排队上厕所、洗澡、洗衣服。可以想象，这对你来说是一次多么严峻的考验！有的同学生病了，有的同学偷跑回家了，有的家长忍不住去部队探视。相比之下，你按照学校的规定，坚持到了最后，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孩子，你是好样的！
就是这个视军训为魔鬼训练的男孩，三年后升入高中，再次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封闭训练，情形却绝然不同。
这次，他根本不让我送他。行李与三年前差不多，他一个人拎起来就走。我目送他出门，听到他下楼梯咚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转到阳台，临窗俯看，只见他从大门口出去，从容地向右拐，然后迈开大步，然后再向左拐……我心想：儿子长大了，我是该感到欣慰呢，还是该感到失落？
军训结束的那天下午，进行会操表演，家长也应邀前去观摩。
我早早地来到看台上，在指定的区域坐下。这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孩子们都在看台下面躲雨。我心里有些着急，一方面怕雨下得太久，表演无法进行；另一方面是想早点见到儿子。孩子离家整整一个星期了，尽管这期间打电话，发短信，他都说在那里很好。可是我很明白，军训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是要锻炼他们在艰苦环境里独立生活的能力，磨练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不要说每天在烈日下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就是吃饭、洗澡、睡觉的条件也完全不能和在家里相比。他一定又吃了不少苦，一定变得又黑又瘦。
不多久，雨停了，太阳露出了灿烂的笑脸，碧绿的草尖上雨珠晶莹闪亮。只见上千名身穿迷彩服的“军人”排着一个个整齐的方阵，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操场，就像那整装待发的士兵，马上要奔赴战场。铿锵的脚步声、嘹亮的口号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音洪流，直冲云霄。一张张稚气未消的脸庞透露出勇敢和刚毅，一双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闪着智慧和自信的光芒。我凝神在人群里搜索儿子的身影，可是看上去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样的。坐在身边的班主任肖老师，用手指向儿子所在的方阵。看到了，那是我的儿子！在众多的孩子当中他还是显得与众不同，因为他的皮肤特别白。远远望去，他显得那么英姿飒爽、威武挺拔。这就是那个曾经整天缠着我讲故事、天天拉着我的手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吗？是那个经常和我比赛下棋、不赢不罢休的的小学生吗？是那个三年前军训回来还哭鼻子的刚上初中的男孩子吗？怎么转眼之间已长成了一个英武的男子汉了？离家这么多天，他想家吗？想念妈妈吗？他知道我在看台上，是不是也在找我？我真恨不得能马上见到他，听他讲述这几天军训中发生的点点滴滴。
轮到他们班出列表演了。听肖老师说，他们班训练得很不错，极有可能拿奖。此言果然不假！你看，他们的精神是多么饱满，他们的声音是多么响亮！他们的动作是多么整齐、协调，又是多么有力量！真棒！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加油。“哗……”全场爆发出暴风雨一般的掌声。成功了，儿子！你们班是最棒的！你也是最棒的！果不其然，在最后的授奖仪式上，他们班夺得了第一名。
表演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地冲向操场，站到了儿子班队列的前面。他们正在和教官、班主任合影，以纪念他们人生中一段重要的经历，一个意义非凡的时刻。每一张脸都朝气蓬勃、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当他们离开操场去教室集合时，我终于有机会和儿子说话了。可儿子只是很简短地对我说：“妈妈，您先回家吧！”“那你的行李呢？”“那点东西，我自己能行！”说完头也不回汇入了人流中。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又有种莫名的感动。
高中毕业以后，儿子又跨上了一个新台阶，考上了澳门大学。四年里，儿子每次回家返校，我和先生都要把他送上开往拱北的大巴。每当车子缓缓启动，他会隔着玻璃窗，向我们挥手再见。我们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看不见他的身影，我们还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大巴，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澳门离家并不远，可儿子极少在学期中间回家。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用到了学习上。正因为如此，他不仅圆满地完成了繁重的学业，并且顺利通过了TOEFL和GRE考试，开辟了一条通向美国读研之路。
一般情况下，每个学期我会去澳门看他一次，给他送去生活费和吃穿用品。走的时候，他照例会送我上出租车。只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当出租车绝尘而去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是否会追随那辆渐行渐远的出租车，然后穿透重重阻隔，看到一颗母亲的心？
台湾作家龙云台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是的，不必追。
他是你含辛茹苦孵出来的一只小鸟，如今羽翼日渐丰满，正欲展翅飞翔。你只需要站在家门口引颈张望，目送他在蓝天里自由翱翔，并祝福他越飞越高。
他是从你这张弓上射出去的一支箭，有他自己既定的方向。你没有权利让他为你停留。你只需怀着愉快的心情，目送他一路向前，顺利地击中靶心。
他是一艘刚刚驶出港湾的航船，从此经风沐雨、劈波斩浪是他的宿命。你只需在桅杆上系上一根爱的红绳，目送他一路乘风破浪，然后，静静地，静静地等待他的平安归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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