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北清园里的油饼
说来惭愧，北清大学给我最初的印象不是巍巍学府，道德文章，而是关于吃。我们老家，菜是用来下饭的，白米饭不能放开吃，菜更是要省着。虽然菜是自家种的，但毕竟总量有限，而且受时令季节的影响，有时会接不上茬。另外，炒菜用的油和盐比大米还要金贵，因此，大家子一起吃饭的时候，一般上一两盘菜，夏天的时候辣椒居多；冬天腐乳，也叫臭豆腐，我们叫“霉豆腐”，萝卜干，大家互相谦让着，把饭吃完。如果那个小孩菜夹得多些，大人还要教导说要谦让，要让别人吃。当然现在不一样了，今天的大人们变着花样做各种各样的菜，还要连哄带劝的让小孩子多吃些，而小孩子还要挑食，动不动拿不吃饭威胁大人，让做父母的哭笑不得，城市农村都一样。
北清的食堂非常有意思，饭是用装有轮子的可以移动的大浴缸盛的，给师傅四两饭票，师傅给你舀一大勺子饭，三两、二两也是一下，虽然量上有区别，但似乎不成比例，比如一个四两没有两个二两多。有的同学掌握这个诀窍，把四两饭分两次盛。菜需要到窗口去买，83年的时候价格从从5分到2毛不等，5分钱主要是各种白菜，比如酸白菜、酸辣白菜、醋白菜、溜白菜、肉末白菜等，一到冬天，校园内到处堆着白菜，包括地下室。2毛钱可以吃到排骨、带鱼之类的荤菜。不管什么菜，量不会少的，一大碗，有时感觉菜比饭多，这种吃法我以前可是没有见过。
当年粮食是定量供应的，好像男生定量是每月36斤粮票，分粗粮、米、面三种。7斤粗粮，可以买窝窝头、玉米糊之类，我主要是用来早上喝玉米糊，口感非常好，到现在我都很喜欢，当然公司食堂做的比北清差远了，以至于现在我喝玉米糊的时候还要加点糖。10多斤米票，可以买大米饭。剩下的是面票，可以买馒头、面条之类的面食。面票是最高等级的，可以买米饭、粗粮；米票次之，可以买粗粮；粗粮票最低。反过来是不行的。不过，好像没有多久就统一了，大概农村改革，粮食供应充足了。
当年买粮食需要粮票，粮票分全国粮票和地方粮票两种，全国粮票在国内任何地方都通用，地方粮票只能在当地通用，比如江西粮票只能在江西用。到外地出差只带钱是不行，吃不着饭，还需要换好全国粮票或当地粮票。我们是到北京上学，粮油关系转到了北京，每月36斤是北京市供应的，可以说当年北京人民对我们这些年轻学生够照顾的。36斤的定额对绝大多数同学是足够的，而且节假日还会有些节余，同学们把多余的粮票换袜子、磁带之类，楼道了经常有人吆喝，似乎主要是温州人。个别也有不够的，大家会互相调剂，或者干脆找同班的女同学要。
说起来现在的大学生可能不相信，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不仅不要交学费，国家还给我们发助学金呐。发放的标准是按照家庭的人均收入分等级的，我拿到了最高一级，每月18元，不仅够一个月的生活费，可能还有些节余。当然家里还是要补一些的，比如从学校到家的路费及添置衣服的花费等。另外，不同等级助学金的确定，根本不需要走后面、拉关系，报到的手续都写得明明白白，如家里几个人，双职工还是单职工，务农的家庭有多少劳力等。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感恩人民政府，不然不知道要给父母添更大的麻烦。
学校食堂的馒头也非常有特点，白白圆圆的，个头很大，一个二两，两个馒头对我的食量来说有点多。在我的老家，馒头是过节，特别是端午节的时候才有的。麦子种的很少，一般在自留地里种一些，不买，过节的时候称一些磨成粉，然后自己蒸成馒头，形状是长方形，个头要小得多，而且有些发黄。剩下的麦子间隔着拿到做面的师傅那里换些面条，主要用来待客。小孩过生日的时候，大人也会下一碗面，外加一两个鸡蛋；当然，不过生日的小孩顺带着也喝些面汤了。
我不太爱吃面食，但听说麦子的营养丰富，有助于身体长高，有一段时间天天吃馒头白面，后来发现身高没有什么变化，于是还是改回来吃大米饭了。是不是坚持的时间不够长，那我就不知道了。
说起来非常有意思，北清最美味的不是大鱼大肉，或者各种小炒，而是早餐的油饼，二两面票外加7分钱。油饼为长方形，很大，20岁左右的小伙子一个油饼加一碗豆浆或玉米糊管够。油饼呈金黄色，新出锅的夹起来还滴着油，入口有劲道，越嚼越有味，吃完了还口留余香。当年为了吃上油饼，不得不早起，损失了不少睡懒觉的时间和机会。后来，很多年之后，特意再到北清食堂吃油饼，个头小不说，味道也不对，学校食堂的信誉，虽然不担心“地沟油”，但牵挂几十年的美味再也享受不到了。大概同时消失的还有那种粗瓷瓶装的酸奶，这个到不是学校独有的，毕业后的最初几年每次到北京，一下车就奔街头巷尾的小摊上买一瓶过把瘾，现在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了。
就这样，在我享受着学校的油饼和馒头的时候，学校开课了，我也开始对北清的大师们高山仰止了。但好景不长，学校要对新生进行体检，一场检查下来，别的到没有什么，验血的有一项指标没有通过，比限值稍高，当时班里有三位同学没有通过，我不是最严重的，而且其它学校是不检查的。当然学校还是比较科学的，担心由于我们高考、上学，一路走来比较劳累，让我们休息休息再检查。大约半个月后，一查，他们两个过了，我还是没有过。这下我有些慌了，因为按照规定体检不通过是要打回老家治病的，叫保留学籍，意思是承认你通过北清的录取，但还没有取得它的学籍，先保留着，不是它的正式学生，不属于休学。一年后如果身体好了，自然没有问题，如果没有好，就取消学籍，想读大学再参加高考，由此可知问题是相当严重的。又是学籍，算上高中和研究生阶段，我一共经历了三次学籍问题，当然这次是最严重的。
班主任薛德荣老师到宿舍安慰我，而且个人出钱给我买了鸡蛋煮好后给我带过了，让我好好补偿营养，以备第三次体检。薛老师是一位非常好的老师，第二年我上学了，不在他的班里，他依然关心我，路上碰到我，鼓励我好好学习。后来薛老师离开了学校，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但他的形象30年来我依然记得。
第三次体检还是不过，没有办法，只能回家了。大约一个星期后，我搭上了回老家的火车，当晚夏金同学送我。考虑到明年还要来，箱子等大件留在学校，只带了些随身换洗衣服，一身轻松。另外，这次没有走武汉路线，而是走南昌，再到九江然后回家。北京到南昌的火车要坐36个小时，好在提前联系了在南昌上大学的高中同学，他们到火车站接我。在南昌期间，我先后到过江西医学院、江西工学院、江西农业大学（原江西共大）、江西大学等。九江到了九江师专、九江医专等。虽然时间很短，但见到曾经的同学，他们都安慰和照顾我，心情自然是好不少。另外我人生第一次到江西省会，就到了那么多高校进行了“游学”，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吧。
不管怎么说，当年还是比较郁闷的。现在想起来，当年的体检要过还是比较容易的，因为是自己到校医院检查，记得并不需要“验明正身”。但我个人的性格，宁可正取，不愿逆求，而且83年17岁的我没有想到这一招。但是，祸福难料，花费一年时间调养好身子，于我的一生可能是一件好事。当年第一次检查不过的同学周君，已经去世快十年，是不是早先的毛病不能肯定，但多少应该是有关系的。
总之，从9月3日一路问路进清华，到三次体检不过，打道回家，大约不到2个月。这段时间里虽然也和83级的同学们一起上过课，但记忆非常模糊，除了关于北清的吃。倒是在一教上课的课间，随意漫步到一座小山之阳，松柏掩映下的石碑上读到的文字，给我带来强烈的震撼，虽然有些懵懂；后来上学、毕业返校，我每次都去读一读，文字是这样的：
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成怀恩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金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辞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 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 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 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 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火，共三光而永光。
碑文是陈寅恪教授所撰，碑式为梁思成所拟。闽县林志钧（宰平）书丹，郭县马衡篆刻。所有出现的名字都是近代的文人雅士，我不敢说和他们有隔世共鸣，但为自由就必须死，让人悲哀和叹息，这是我1983年9—10月间在北清除吃之外的一丝收获和感悟，虽然到现在我还不真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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