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听评话与小学语文
小学阶段语文没有学到什么,“公鸡叫、太阳升”,“小马过河”,“小猫钓鱼”等属于一、二年级年级的启蒙课文,认识几个字而已。之后记忆比较深刻的是毛主席语录、老三篇等,当然是背得滚瓜烂熟;再有就是关于周拔皮、刘文彩、刘文学等故事,感觉地主阶级确实很坏,小朋友之间有矛盾,就互相骂对方是地主、资本家、蒋介石什么的。另外,课外偶尔同学们之间传阅弥足珍贵的小人书,给我造成的印象是解放前是很少出太阳的,整天黑乎乎的;老师给我们出的命题作文里也经常要求写:在黑暗的旧社会怎么怎么的。。。。多年年之后,碰上武汉雾霾的天气,我不由得想:这大概就是我小时候心目中解放前的样子,日子怎么又过回去了呢?
但如果说听故事,我们叫“听评话”,也算是学语言或语文的话,我到是听得不少,而且清楚地记得我的启蒙老师中的一位,实际上他不是老师,而是一位“篾匠”。当地竹子比较多,很多的用器是竹子做的,因此经常会请“篾匠”来家干活,我们村一般请的是一位王姓的师傅,他是隔壁王村的。王师傅性格非常开朗,喜欢说笑,不仅和大人合得来,尤其喜欢与小孩玩笑。可能王师傅走南闯北,阅历比较丰富,会讲很多的故事。白天大人们要忙活,没有时间陪王师傅闲聊。我们一帮小小孩就围着王师傅,要他给我们讲故事听。王师傅的故事有长有短,长的要讲几天,短的一天能够讲好几个。当时农村,小孩玩的内容还比较多,如抓青蛙,抓小鱼,用蜘蛛网做套子粘知了等等,可能这些事情比听故事更有意思,因此大部分孩子往往听不多时就没有耐心,走的差不多。通常只剩下我和我的同年,他比我小几个月,按照辈分是我的族叔。王师傅特别喜欢我们俩,常说我们两将来有出息,后来他居然把他的女儿嫁给我的同年,因此,可以说是听故事带来的一段佳话。
王师傅讲故事非常有意思,声音抑扬顿挫,经常讲到紧要关头,把削好的长长的竹条随手在地上一抖,手中的“篾刀”朝凳子上一拍,连续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他自己半天不出声,把我们的胃口吊得足足的,再讲下回。他讲的故事我现在忘了差不多,其中一个倒是记得,是关于木匠和篾匠的关系,据他说木匠是篾匠的徒弟, — 过去徒弟跟师傅学艺要满三年,三年期间基本上算师傅家的“长工”,师傅家里家外的活计,徒弟都要帮着干。当然,绝大部分师傅和徒弟的关系还是非常好,三年出师,不仅从此可以凭师傅传授的技艺谋生,师傅往往还帮着给徒弟介绍个媳妇。徒弟刚出师,名气不响,师傅还会分给徒弟一些客户,有时干脆合伙,两家的关系也像亲戚甚至父子一样维持一辈子。这种情况,在“速成”、“快餐”盛行的现在基本上不存在了。
当然,拜师学艺有很多的规矩,有的甚至非常严格,比如师傅如果不主动传授技艺的话,徒弟是不能偷学的。大概木匠徒弟比较心急,偷学了师傅的手艺,篾匠师傅非常生气,要把徒弟逐出师门。师娘出于同情,把师傅行走江湖的尺子折了一截送给徒弟,以便于徒弟谋生。徒弟为了感谢师娘,以后他行走江湖用的尺子要比师傅的短一些,而且不做篾匠活,改做木匠活。当年不管是篾匠还是木匠或其他的工匠们,都有一根木制的长约5尺的尺子,干活时是用来量尺寸的,晚上收工回家,可以当扁担,挑一些较轻的随行的用品;而且据说以前当地山林茂密,可能会有野兽出没,因此走夜路时还可以用来驱赶野兽,特别是狼。还有,据说这种尺子还有一定的法力,可以用来降魔驱鬼,当然这大概是师傅们用来壮胆的。总之,这把尺子是非常重要的。非常可惜的是,当年我没有亲手比较篾匠和木匠的尺子到底谁的长。但从木匠是篾匠的徒弟来看,还是有可能的,因为竹子比木头要好加工些,远古时代人类大致是先使用竹子的。
另外,王师傅还讲,他们三十六行之间,公认铁匠是老大,比如主人家盖房子,架主梁的时候要请酒,如果铁匠师傅来了,即使他只打了一些铁钉,酒宴的上席一定是他坐,别的工匠是不能觊觎的。这大概是铁器的使用极大地提升了劳动的效率,因此铁匠受到大家的尊敬。总之,农村很多的习俗和传说如果认真地考证,都会有深厚的历史背景或远古的记忆,可惜随着时代的突变,大都失传了。
多年后大学毕业了,我见到王师傅,他依然快乐而健谈,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但已经不做篾匠了,我开玩笑要他再讲故事,他笑着说:“现在该你给我讲故事了。”
父亲也会给我讲故事,一般是年关的寒假里,晚上睡在床上暖烘烘的被窝里。父亲讲的一般是长篇,如《水浒》,《薛仁贵征东》之类,当时特别痴迷,很晚都没有睡意,要父亲哄半天才睡。白天脑子里全是故事里的情节,惦记着薛仁贵到底能不能过那个什么“关”,鲁智深吃了狗肉后会受到怎么惩罚,恨不得天赶快黑下来。同时,特别希望有武松一样的一身好功夫,如“铁牛耘地”之类,虽然我从小不爱打架,也没有受到过别的小孩欺负,但万一碰到不平的事情,还是可以出手的。后来,我从小说和电视中看到父亲儿时讲的故事,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的地方,自己又说不清楚,至少电视中的武松没有父亲故事中的潇洒。
有一年,村里突然请了几位说书先生来说书。先生们都是盲人,一般是两人合作,一人打鼓,一人敲锣,两人连说带唱,相互问答,一唱三叹,高潮迭起,引人入胜。说到动情的地方,脸上表情丰富,感觉似乎盲眼里都泛出光来。记得那一次说书,是在村前的晒谷场上,大人们用一根竹竿支着一盏汽灯 — 当年没有电灯,照得四周如同白昼。晒谷场的中间摆一桌八仙桌,两位先生各占一边,架着鼓、支起锣。四周围着听说书的乡亲们,也有外村的,也有特地接回来的姑娘、女婿和外甥们,整整一晒谷场的大人小孩,非常热闹。偶尔有人起哄喊着,来些“荤”的、来些有意思的,这时说书先生会说:不是不会说,只是现在是新政府,不能说那些东西。那次说书说了三个晚上,我可能是为数不多的全程听下来的人,现在不记得听了些什么内容,当年可是差不多能够完整地复述的,虽然不能保证一字不差。
盲人先生们除了说书,也打卦算命。我祖父有一位表弟,是盲人,小时候记得他经常来我们家,我们一大家子人找他算命,因为是亲戚,不收钱。大家报上各自的生辰八字,表祖父嘴里一阵叨咕,说些我们听不懂得话,还不时掐着指头。然后,他告诉各自的命相,说的话文绉绉的,说我似乎是“一担书箱望外行…”,另外一人似乎是“种田田坎倒,种地地长草…”,但似乎是好的意思,当然我们也不在意。有趣的是他给我祖母算命,每次都说,你过不了今年某某月,祖母大声抗议:你放心,我明年还活着好好的,而且你走了我还活得好好的。表祖父大声地坚持:命相上就是这样的,除非生辰八字搞错了。第二年,快到年底,表祖父又来了,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过了些年,表祖父不来了,听说在湖口县安了家,日子过得不错,大概也老了,走不动了。我祖母后来享寿80有4,似乎确实走在表祖父之后。
总之,小时候听了不少“评话”,具备了一些叙事的能力,这也是我今天能够写一些文字的原因。小女现在刚读初中,她非常幸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碰到一位非常好的语文老师,也姓黄,受到非常好的语文教育,小小年纪,写的文章不仅辞藻华美,文辞通顺,而且感情真挚,立意高雅,可就是缺少写实的一面,在我看来有点无病呻吟,大概与她没有听“评话”,尤其是长篇有很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