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乡下有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陶贵和水莲的事被人给发现了。
发现好事的首先是天喜和水龙。秋天到后,活儿虽仍有些忙,天气却没那么热,尤其是晚上,在这到处是水的凉野,气温只有二十来度。宜人的夜晚更加使人难耐寂寞,天喜和水龙喜欢跑到后面的池屋找陶贵,人少就听黄梅戏,如果是人多,就和大家打打牌。
也是事有凑巧,合该出事。那一晚的两人吃了晚饭又来找陶贵,陶贵却有事回家去了,还没回来。两人在水莲的窗外搭笑了几句悻悻而回。踅回到池屋扯了会闲淡实在是无聊,又到别的池子上去转。然而转来转去,不是人家不愿玩,就是跟头没有钱。好不扫兴的两人,只好七转八转地仍然回向陶贵的池子,两人想陶贵也该回来了,时间还早,何不去听他唱唱黄梅戏。可当转过了一片苏丹草垅,望见陶贵的屋里仍然熄着灯,心说这老倌难道今晚不回来?天喜准备试探着喊一声,但是喊到了嘴边忽然想来个恶作剧。天喜说水龙,这死老倌呢,说不定早就回来了,只怕和隔壁的水莲干这个。天喜一边在月光中比划,一边朝水龙捉挟地笑。水龙一听也来了劲,哎,你这一说啊,还真像回事儿,近来他俩的关系好像当真不一般!昨天中午我看到老倌在水莲的屋里吃饭,嗬,那个亲热劲儿,就跟夫妻一样。天喜说管他一样不一样,到他的窗前看一下,不就晓得了?
就真的来到了陶贵的窗外,两人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做贼一样。天喜用手电筒照了照屋里见床上无人,便朝水莲的窗外轻轻走去,还未到窗前,就听里面果真传出了那种虫子样的快乐呻吟。
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陶贵和水莲的事儿就在水产场里不胫而走。而再过了段时日,一种老牛吃嫩草的风雅说法,便在大伙的中间悄然传开。
乡下还有句古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过多久,消息像凉拂的秋风,吹到了刘副场长的耳里。刘副场长的心里不是滋味,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觉得面子和“底子”全被人撸掉,一股无名之火蠢蠢窜动。他把陶贵找到了场里,坐在办公椅上有点咬牙切齿地阴着脸,陶贵,亏你还是个队长和党员,怎么就这样不注意生活作风,皱纹都一大堆了还和小你许多的女人搅在一起,成何体统?陶贵一听便知东窗事发了,但是想到上次水莲说的事也气不打一处来,啊,你当场长的就能利用职权心生淫念,水莲不从还不给贷款发放饲料,如今你晓得我俩好了就妒嫉报复,这样的场长哪个尿你!陶贵这人别看平时很随和,但他“性格”起来时却有点服软不服硬。此时他有些冷冷地站在那儿,刘场长,我和水莲是不对,但我不做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怎么处置,随你的便。说罢,大步离去。
过了两天,大瘌痢又到场部告了一状,说那天黄昏是看到陶贵和水莲在苏丹草地调情,上前去说他反被陶贵打了一顿。陶贵听后又一阵冷笑,看来是恶人先告状,厉鬼先烧香,世上真有这样的鬼事儿。于是没几天,陶贵的队长职务就被场部撤掉了,新任的队长是大瘌痢。
但是不管怎么样,两人被弄出了花边新闻总归是丢脸和丢丑的事。为了避嫌,陶贵暂不敢再去水莲的屋子,水莲也知道了陶贵被免职的事觉得过意不去。她在一晚主动找到陶贵,说陶叔,都怪我,怪我害了你。陶贵赶紧放下烟棍,水莲,千万莫这样说,你这样说,叫我感到无地自容。队长算个屁?苋菜籽大的官都算不上。倒是害了你,把你的名声都搞坏了。水莲的泪在眼里打转,陶叔,名声算个啥?难道吊死在木生的那棵树上就有好名声?如果是那样,宁愿我不要了这个名声。陶贵说是啊,名声都是别人给安上去的,你看姓刘的那副德行,还有大瘌痢的小人得志,真像是戏文曲里唱的,贼喊捉贼。水莲说是啊,陶叔说得对,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多少公平。
既然都不怕名声,两人就干脆吃住到了一起,除了有旁人在场不得不去掩人耳目,其它的时间几乎食则同餐,寝则同宿。闲言不管,风语不顾,就让那些闲言风语,当作微风飘过。两人像喝了迷魂汤,迷失在一种梦魇里。这其实是一种怪象,水莲有丈夫,尽管不喜欢,但是目前没想到离婚;陶贵有老婆,尽管老实巴交,也没想到抛弃。陶贵的老婆是在十来岁的时候童养媳进家门的,有无感情的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晓得这女人有个优点,那就是太过听话,指东不敢向西,叫南不敢往北。若是处于过去的年代,陶贵想纳个小妾,想必都不敢做声的。女人的懦弱往往会助长男人的气焰,陶贵虽然也知道和水莲这样做很是对不起她,但是男人的心一旦有变,就是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何况他那个女人根本就抵不上千军万马,一军一马都抵不上。
天上的月亮多好,大半圆的一看就知道快到中秋节。天喜和水龙如今不大到后面来,水莲就一改平时关“闺房”,和陶贵同进同出。这一晚两人在寂静的池埂上溜达了一会,便在池头的溪沿坐了下来。
月亮既明又净,如一把碎银撒在了大地,似一面圆镜跌进了水里。有条大鱼“噗”地一声衔去了一根长草,“嘣”的一下将水里的月影搅得粉碎。水莲叹了口气,唉,还是鱼儿好,比人强。
陶贵笑了笑,鱼有么事好?再好也是吃到人的肚里。
水莲不理,却是专注地望住水面,把一束长发放在手心揉搓。陶叔,鱼被人吃掉不假,但鱼有吃就吃有玩就玩,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陶贵一听还真那么个理儿,当下便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哎,水莲,你这一说呀,人还真的不如鱼。明明两个人的事情总要牵涉方方面面,哪有鱼儿快乐自由。
水莲没有接嘴,一阵短暂的沉默。晚间仲秋的风儿带寒,使得水莲缩了缩脖子。身边的苏丹草地被风吹得细细作响,水莲扯住了一根拂到手边来的苏丹草,陶叔,人也其实不如草,没有草的生命力。
陶贵皱皱眉,习惯地去摸别在腰间的烟袋。等他点着了香棍,水莲,你说人不如鱼倒还有些道理,但说不如草,俺看却是未必。
水莲笑了笑,笑得有点虚浮,若非听到轻轻的笑声,月下几乎难以看到。陶叔,记得书上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草别看它种后一年要割它九十回,但是每割一回都能顽强地爆出新芽,即便是被割抛进了水里,它也会让鱼吃了长大,没有来到世上白活一回。
可它终归是草,只能当作鱼的饲料。陶贵吐出了一口烟。
不,你没听懂俺的意思。水莲终于捩回了头,眼睛从粘着的水面上抬起来。陶叔,你知道吗?我总自认比较坚强,一个女人在此养鱼,我也确实付出了,除了吃苦还有青春和情感,可是结果怎么样?别说没给别人带来幸福,就是对自己,也没带来任何幸福。所以我不如草。
水莲在说到最后有些神伤,语里有点带着哽咽。陶贵的心里酸溜溜的,但是不敢再做声,知道水莲的文化比他高。自己只曾念过两年私塾,水莲却虽说初中未念完,但她脑子聪颖,平时又爱看点书,话里能飘点墨香味。陶贵对一些戏里的唱词倒能说出些丁卯,可对鱼啊草的联想哪能比上水莲的脑子,于是只好吧嗒吧嗒地埋头抽烟,不敢再去乱接嘴。水莲望了眼陶贵继续刚才的话题,陶叔,我不但没使自己和木生过得幸福,现在还让你跟着受了牵连,自从我们的事情传出后,很少看到你的笑脸。你的乐观都被我扫掉,真的非常对不起你。
陶贵听到这里几乎想掉泪,丢掉了烟棍坐近把水莲搂到了怀里。水莲,快别这样说,你这样说,叫我真的好生惭愧。想俺何德何能,皱纹都快成蜘蛛网了,有何资格反来怪你。水莲贴在陶贵的怀里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用眼抬望住了天上的月亮,陶叔,你看月亮又快圆了,只不知要圆几回,俺的日子才算到头。
陶贵的声音终于也有些哽噻,水莲……别难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有我陶贵在,就有你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