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每当有人问我:你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几?我总是回答:老幺。实际上,我并不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我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小芳。令人痛惜的是,小芳的生命之花仅仅在人世间绽放了六年半,就永远地凋谢了。
【最后相见】
几十年来,有一幅画面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夏天的早晨,小芳穿一件粉红色衬衫,一条蓝士林裤子,脚上蹬一双墨绿色塑料凉鞋,身上斜挎着一只碎花小布袋,扎着两只羊角辫,在田间小径上蹦蹦跳跳地穿行,身后不远处是裹着小脚的奶奶。“芳,慢一点,等等奶奶。”一高一矮,一老一小,在绿毯似的田野,踏着缀满露珠的小草,迎着初升的朝阳,向东北方走去。最后,两个背影渐渐变成两个小黑点,在我的视野里消失。
那是一九七一年农历五月二十四日,奶奶带着小芳去大姐家的情形。当时,我正在一个山坳里放牛。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活蹦乱跳的小芳。第二天下午,当她在姆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回到家时,她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
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病魔那样残忍地夺去了小芳娇嫩的生命。为什么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转瞬间便灰飞烟灭,无迹可寻?
在我的家乡,五月二十五是一个节日,其习俗同端午节差不多,也要包粽子,做小麦粑,走亲戚。奶奶是应大姐的邀请,在节日的前一天,去她家帮忙包粽子的。
前一天晚上,姆妈对小芳说:“芳,明天奶奶去大姐家。你今天一天都在发烧,还是不要去吧?”
“不嘛,我就是要跟奶奶去大姐家!”小芳撒起娇来,伸出粉嘟嘟的小手,拉住姆妈的衣襟,“姆妈,你靠靠我的额头,我已经不发烧了。”姆妈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上小芳的额头,过了一会说:“还有一点点。这样吧,明天早晨如果不发烧,你就去;如果还发烧,就不去。”
第二天天刚亮,小芳就起床了。她麻利地穿好新衣服、新鞋子,跑到奶奶房间,喊:“奶奶,我们走吧。”
正在厨房里洗家什的姆妈听见,赶忙过来,用手探探小芳的额头,又摸摸她的后颈窝,感觉温度正常,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她转身拿来一个装有小芳洗换衣服的碎花小布袋,给小芳挎上,叮嘱道:“芳,去大姐家,要听奶奶和大姐的话,不要淘气。”
“姆妈,你放心吧,我很乖的!”
就这样,小芳在姆妈殷勤的叮嘱里和慈爱的注视下,同奶奶一起,走出了家门,向五里路外的大姐家走去。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母女之间的永别!
【小芳暴亡】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奶奶和大姐一直忙忙碌碌,煮熟了一大锅粽子,又蒸了两锅小麦粑,然后开始准备午饭。
这时,一直带着小外甥女在门外玩耍的小芳赤红着脸,走进厅堂,缩进奶奶的怀里,“奶奶,我好难受!”奶奶感觉到小芳的身子滚烫滚烫的,呼出的气息也是热烘烘的,就大声对在厨房里忙碌的大姐说:“芳又发烧了。你赶紧带她去大队医务室看看。”
大姐答应着,过了一小会儿从厨房出来,摸摸小芳的额头,吓了一大跳。“怎么这么烫啊!”她一把抱起小芳,往不远处的大队医务室跑去。可当她走到那里时,医务室大门紧锁,赤脚医生不知去向。大姐回转身,抱着小芳往两里路外的林场医院奔去。
正是仲夏天,正午的太阳像一只硕大的火球,不停地喷吐着炽热的火焰。大姐顾不得汗水湿透了衣衫,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前奔跑。她气喘吁吁,喉头发干,心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先是觉得到小芳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慢慢地,她感觉小芳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小芳!小芳!你别吓大姐呀!”她急得哭了起来。
终于到了医院的门口,大姐拼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医生!医生!快救救我小妹!”
当医生将针头扎进小芳的屁股,她轻微地“哼”了一声,就再无声息了。仿佛遭遇天崩地裂,姐姐瘫倒在地上……
【姆妈的痛】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小芳怎么会没了呢?昨天早上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呀!”姆妈一时根本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哭得呼天抢地,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昏厥过去。她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几乎到了疯狂的边沿。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小芳的夭亡不啻是从姆妈的心头活生生地剜去了一块嫩肉。她有多痛,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盛夏中午,刚刚从生产队劳动回来的姆妈,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就坐在通向厨房的门槛上,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吧嗒吧嗒”往下掉,嘴里不停叨念着:“小芳,我的细崽,我的嫩肉,你在哪里?姆妈好想你!”
下午放学后,我在家做作业,天快黑了,还不见姆妈回家。我知道,她又去小芳的坟地了。父亲和两个哥哥都不在家,我心里害怕极了,便去喊叔叔。当叔叔把姆妈找回家,她像一个呆滞的木偶,蓬头散发,满脸泪痕,全身上下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深夜,我从睡梦中惊醒,感觉姆妈的身子在簌簌抖动,她压抑着的“呜呜”哭泣声,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悲伤和凄凉。她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小芳,我的乖女,我的肝肠,你来托姆妈的梦吧,让姆妈紧紧地抱着你,好好地疼爱你!”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多年。姆妈原本丰满健硕的身子,日渐枯瘦;光洁红润的脸庞,爬上密密的皱纹;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差不多哭瞎了。做得一手好女红的姆妈有十年的时间,看不见针鼻子,不能穿针引线。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大哥结婚生子,姆妈逐渐地从失去爱女的悲痛中走出来。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块深深的疤痕,至今还隐隐作痛。每一次说起小芳,姆妈还是泪水涟涟,小芳的音容笑貌,小芳的点点滴滴,依然镌刻在她的心头。
【我的恐惧】
小芳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年纪尚小。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并不真正理解死亡的含义。在奶奶关于鬼魂的绘声绘色的描绘中,在姆妈痛不欲生的悲伤里,我仿佛看到了死神狰狞的面孔,一种深深的恐惧攫住了我,使我幼小的心灵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从那以后,我很长时间不敢一个人去姐姐家。直到我长大成人之后,每次从小路步行去姐姐家,总是麻着胆子往前走。特别是经过埋葬小芳那座山附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常常把自己的脚步声当做别的什么声音,吓得胆战心惊。
从那以后,我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姆妈去生产队记工分、开会,或者去帮人接生,我便跟奶奶一起睡。奶奶去世后,我要么跟母亲去,要么让堂妹给我做伴。
从那以后,我害怕黑暗,老做噩梦。一旦处于黑暗之中,心即刻紧张起来,仿佛那重重叠叠的阴影化作了无数的鬼魂,正张牙舞爪向我扑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做噩梦,梦中有人压住了我的身体,使我动弹不得。挣扎着醒来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至今,我依然胆小。明知人死如灯灭,可想到死去的亲人,我还是没来由地感到惊恐。一个人在家,还要开着灯睡觉。
【我的忏悔】
我比小芳大两岁,关于她的记忆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几件事,至今想起来还清晰如昨。
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和小芳一起做作业。她刚上一年级,我这个上三年级的姐姐理所当然成了她的家庭教师。我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教训她:
“笨蛋!这么简单的算术也不会做!五加五等于十,那么十加十等于多少?把你的手指头数两遍。数不对,不准睡觉!”
我与小芳回到家,姆妈盯着我的脚,斥责道:“你看你,早晨才上脚的新鞋就弄得这么邋遢。你是怎么搞的?”
小芳附在姆妈的耳边轻声说:“姐姐又踢房子了。”
“怪不得你的鞋子容易烂。我哪有这么劳命帮你做鞋。以后再踢房子,打断你的脚!”
姆妈做饭去了,我在小芳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恶狠狠地说:“看你敢再告状!”
还有一次,小芳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热水瓶。当姆妈问起来的时候,我俩都不吭声。姆妈不问青红皂白,就断定是我打破的,并用细细的竹鞭打我。我感到特委屈,冲着姆妈大喊:“你打死我算了!反正你不喜欢我,只喜欢小芳!”
小芳,对不起!请你原谅姐姐的少不更事!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会耐心细致地教你,而不是粗暴地骂你笨蛋;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会检讨自己的错误,而不会因为你告我的状而报复你;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要给予你更多的爱护,而不会妒忌姆妈对你的爱。
【我的思念】
张晓风在《半局》中写道:“正好像一群孩子,在广场上做游戏,大家刚弄清楚游戏规则,才刚明白游戏的好玩之处,并且刚找好自己的那一伙。其中一人却不声不响地半局而退了,你一时怎能不愕然得手足无措,甚至觉得被什么人骗了一场似的愤怒!满场的孩子们在游戏,属于你的游伴却不见了……”
小芳的突然离去,带给我的正是这样的失落和愤怒。
在我们家里,大姐很早出嫁,两个哥哥也先后上了中学,在学校住宿。除了母亲,只有小芳与我朝夕相伴。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六年半欢乐的时光。
可是,有一天,小芳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的世界顿时坍塌。我成了一只孤雁,慢慢习惯了独来独往,一个人放牛,一个人找猪草,一个人上学。久而久之,我的性格变得忧郁、沉静,缺少一分活泼和开朗。
我不知道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天国存在,但我希望有。我希望死去的亲人能够在天国团圆。我的奶奶、大哥、爹爹,他们都先后去了天国,小芳如果能找到他们,她就会有人爱有人疼,她就不会孤苦无依。
小芳已经离开我们四十多年。除了小时候跟着姆妈去过几次小芳的坟地,我后来一次也没有去过。这段日子,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那座荒滩,想起荒滩上的一抔黄土,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小芳的情景。母亲曾对我说,小芳长得比你漂亮,我想也是的。但我只依稀记得她有着大而明亮的眼睛,白皙而红扑扑的脸蛋,还有两条一晃一晃的羊角辫。
听说那片荒滩已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和灌木,再也寻不见那座小小的孤坟。我知道,即使我回归故里,也无处寄托我的哀思。我只有将心中几十年来对小芳的思念,化为这一行行蘸着泪水的文字,寄往遥远的天国。
愿小芳在天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