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通部新来的女人
一 张曼芬最近不知怎么了,越来越沉默寡言,整天吊着个脸,好像大家都欠她八百吊钱似的。
一大早还没有读者,我们几个在谈笑风生。
“同志们,今天中午谁去吃食堂?”缪玲兴高采烈地吆喝。
“老公又出差了?不用做饭,真幸福!”我不无羡慕地说。
“阿缪,你老公经常出差,你就不怕他在外面搵野食?”一同事打趣道。
“嗨,有本事尽管搵,别让我知道就是。知道了休他没商量!”缪玲说话就是痛快。
“阿缪,好样的!这年头谁怕谁呀!”另一同事对阿缪竖起大拇指。
……
只有张曼芬一声不吭,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这里是图书馆流通部的社科书库兼办-证处。白天一般是六个人上班,只有一个男孩子,其余五个是女性。还真是凑巧,五个人都是从外地调来的,都是博士太太,且年龄都在四十五岁左右。除了张曼芬之外,大家相处都十分融洽。
我虽然是流通部的主任,负责整个流通部人财物的管理,但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平时还要兼做一些办理图书证的业务,与缪玲搭档。缪玲是一个工作极其认真的人,为人真诚坦率,不喜欢说那些家长里短,与我性情相投,关系甚好。
大家闹腾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缪玲凑近我,以极低的声音说:“听说张曼芬离婚了!”
我吓了一大跳,“怎么会呢?前两天她还跟我请假说要早点回家给老公做饭,老公要出差!”
“我的一个朋友跟她老公在一个学院,说他们其实早就离了,她老公现在跟他课题组的一个女的在一起。那女的是从法国回来的博士。”
说得有鼻子有眼,又出自缪玲之口,我依旧将信将疑。图书馆女人多,是非也多,捕风捉影的传言满天飞,让人难辨真假。我统统地置之脑后。
二
想起了张曼芬第一天来上班的情景。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周一早晨,馆长亲临流通部,身后跟着一位时髦女郎。她穿着一件几乎拖地的低胸长裙,头上扎着一对羊角辫,脚上蹬一双皮凉鞋足有十寸高的跟,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袅娜多姿。如此一身打扮在图书馆已属非常出格,顿时聚焦了许多双惊诧好奇的目光,引来一片窃窃私语声。
近前看她并不年轻,大概四十开外,差不多是徐娘半老了。可以想象得出,她年轻时应该是一个美女,鹅蛋脸型,樱桃小嘴,身材娇小玲珑。如今虽然经过了精心的修饰打扮,还是掩藏不住岁月刻下的印记:笑起来眼角眉梢有深深浅浅的皱纹在荡漾;一对眼袋虽然还够不上灯泡眼,却也给人一种睡眼惺忪的感觉;点缀在黑发丛中的白发,像暗夜里的星星,闪闪烁烁。
馆长向我介绍说:“这是新调来的同事张曼芬,分配在你们流通部。我把她交给你了,具体岗位由你安排。”
心想:这肯定又是哪位新调来的博士太太。这些年早就总结出一套规律了,凡是不好安排的家属,学校就往图书馆送。到了图书馆,一般都往流通部送。我小萝卜头一个,哪有选择的余地,只好一律笑纳。
我带张曼芬到部门各处转了一圈,向她介绍了部门的基本情况和要注意的一些规章制度。与此同时,对她的情况也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
她来自江苏某高校,是党委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副科级。老公去年从南京大学博士后出站,嫌弃原先那所高校庙小了,不利于他学术方面的发展,来了我们学校。另外,儿子正在读高中,马上面临高考。显而易见,江苏高考录取的难度要比广州要大。为了老公的事业,为了儿子的前途,她也随调过来。
“我做出的牺牲太大了。原先的行政级别没有了,到图书馆做一名普通的员工,并且,属于新机制人员,三年后才有可能转制。”她一副很不甘服的样子。
“我们这里这类情况还不少。我的搭档缪玲先从北京跟随老公到了厦门,来这里之前她已是厦门大学人事处的一名科长。她老公从事的是化学工程方面的研究,因为我们学校的化工专业比厦门大学强,于是他们就一起调来了。她来这里已经两年,一直安安心心做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我故意用这个例子打消她的优越感,免得她以为来这里有多么委屈她。
“是啊,老公是我们女人的天,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张曼芬说话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笑起来有点媚,看样子是个性情温顺的女人,做服务工作再合适不过。
我安排她跟一名新分来的大学生男孩一起负责社科书库的还书工作。
三
没想到她来没多久,缪玲就来告她的状。
“上个周日我和张曼芬一起值班,我负责借书,她负责还书。下午的时候,读者不是很多,张曼芬说:‘阿缪,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我去送一下儿子上学,送上校车就回来。’
我很为难,同意吧,剩下自己一个人,读者一多,还不要忙晕了;不同意吧,人家是新来的同事,以后关系不好处。我咬咬牙,说:‘你可要快点回来哟,一会儿差不多下班的时候,读者会很多的。’‘好叻!’张曼芬答应一声就急冲冲地走了。
可她这一去就是两个钟头,我既要借书,又要还书,累得满头大汗不说,读者还怨声载道:‘怎么就一个人?这么慢!’
下班的铃声响起,我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读者,张曼芬才慌慌忙忙地赶了回来。‘不好意思,阿缪,我儿子非要我把他送到学校。’
我又累又气,再也顾不上面情,‘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上班的时候办私事。都跟你这样,这图书馆还不要关门大吉!’
……”
我也很气愤:“这张曼芬太不像话!平时事儿就特别多,一会儿给老公报账,一会儿给儿子送衣服。既然这样,还不如在家当专职主妇,一心一意伺候老公和儿子算了。”
“主任,以后周末再也不要安排我和张曼芬一起值班了。”缪玲最后说。
我必须得找张曼芬谈谈,不能让她坏了流通部的风气。
没想到快下班的时候,张曼芬主动找到我。
“主任,昨天下午我确实有事,走之前也跟阿缪打了招呼。她怎么可以那样教训我?她又不在头不在尾。以前那个学校的书记、校长都没有这样说过我。”她竟一点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委屈得要命。
“曼芬,你首先要检查自己的错误。上班时间办私事本身就不对,何况是周末,只有两个人值班。你走了,本应该你做的工作全都转嫁到另一个人头上。如果是你做,你愿意吗?”
张曼芬脸上有些挂不住,我忙调转话头:“当然,缪玲说话也太重。我会跟她说的。你以后注意,尽量不要在工作时间办私事。遇上非常特殊的情况,跟我请假,我会安排别人顶替的。”
说实在话,张曼芬虽然有时纪律比较松散,对工作还是认真负责的,对待读者态度也很和蔼。但是她的穿着打扮有故意扮嫩之嫌,说话喜欢嗲声嗲气,为人又很高调、倨傲,动不动就说我以前怎么怎么的,同事对她这些做派很是看不惯,经常在背后指指点点。我倒是很同情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所以没少替她说好话。也时常好心劝慰她,既然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就要尽快地适应它。不然,总是与周围格格不入,自己心情也不舒畅。
可我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
大半年之后,张曼芬又闹出另一档子事,把流通部闹个天翻地覆。
那天我正好补休。张曼芬前一天上完晚班锁门后把钥匙顺手放进包里带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她又迟到十几分钟。所有的人都在等她。见她来了,一个个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对不起,走到路上才想起钥匙忘在家里,又回去拿,所以来晚了。”
缪玲实在忍不住,说:“张曼芬,你不知道锁门后要把钥匙放在门卫那里吗?既然把钥匙带回家了,就该早点来。你倒好,还迟到十几分钟!让我们所有的人等你不说,读者也跟着等。”
“我不是故意的。”
“平时上班很准时的嘛,是不是因为今天主任补休?”不知是谁补了一句。
张曼芬本来就跑得急了,气喘吁吁的,这下更气得火冒三丈,便撒起泼来。
“你们算哪根葱?凭什么指责我?你们有本事去主任那里告状呀!去馆长那里告呀!我才不怕呢!”
几个人吵成一团,直到小伙子把馆长喊来了,事态才得到平息。
所有参与吵架的人都挨了批评,张曼芬是始作俑者,被责令写了书面检讨。
从此,张曼芬跟一起工作的其他几个女同胞都有了隔阂,只是跟我关系还可以。
四
有一次,张曼芬还与办公室主任发生了冲突。
当我得到消息,赶到馆办公室的时候,张曼芬正在抹眼泪。
主任情绪激烈地说:“党校学历不算,是学校规定的,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利?你有意见到学校去提,对我发脾气算什么?”
原来是为了报职称的事。
原来她的经历还挺复杂的。
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她就认识了后来的老公。那时,他是老师,她是学生。因为谈恋爱,她的学习成绩下降,没能考上大学。后来她参加了招工考试,成了一名乡镇妇女干部。在乡下工作期间,为了圆自己的大学梦,她到党校学习了两年,取得专科文凭,当她想再接再厉拿到本科文凭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于是她结婚生子,将读书的事束之高阁。老公却在这时考上了研究生。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乡下,吃够了苦头。白天把孩子送到一个老奶奶家,晚上接回来。平时还好,遇上孩子生病的时候,她整日整夜地守候着,担惊受怕,还不敢告诉老公,怕耽误他的学业。
“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有时候儿子哭闹不停,自己也跟着哭。”张曼芬如是说。
她老公硕士毕业接着读博士,虽说是带工资读书,其实只够他自己的生活费。所有的家庭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过年回到乡下婆婆家,因为没有钱拿回去,还要受公公婆婆的冷言冷语。
“人家说我生了一个好儿子,可儿子又不养我。”婆婆一边这样说,一边将老公口袋里的钱掏得干干净净。
“大学生还不如中专生。我女儿女婿都是银行学校毕业,过年什么东西都有得发。家里过年的年货都是女儿送来的。”
婆婆爱钱如命,公公鼠目寸光。张曼芬心里纳闷,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样的公公婆婆怎么就生出了那么优秀的儿子呢?
在他的心里,老公简直是完美无缺,外表英俊儒雅,性格温和稳健,才华横溢。她感谢老天赐给她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为了他,她付出再多都是心甘情愿的。
孩子三岁的时候,她将孩子送到幼儿园。她担心自己与老公的距离越来越大,于是再次进入党校学习,两年后拿到本科文凭。
“虽说这张文凭不如正规的普通高校的文凭那么有分量,但国家也是承认的。可是到了这里,这张文凭却成了一张废纸,叫我如何想得通!难道我四十多岁还要重新去读书不成?”说到这里,张曼芬又禁不住嘤嘤啜泣。
“来的时候人事处一个副处长答应得好好的,一年后可以直接定初级,现在却说我的党校文凭不算数。这不是出尔反尔吗?”平时温文尔雅的张曼芬,发起脾气来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淑女形象,也够泼辣的。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用调侃的语气说:“哎,女人嘛,只要老公事业有成,孩子争气,别的都无所谓了。反正也不靠我们养家糊口,给老公孩子当好后勤部长得了。”
五
张曼芬的儿子高考失利,无奈之下去了一所私立大学。
一个周日晚上,已经十点多钟,张曼芬给我打电话,语气非常急迫:“我儿子在学校喝酒闹事,他爸爸出差了。我一个人开车去害怕,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那么晚,第二天还要上班,我心里极不情愿,但又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驱车一个多小时,当我们赶到她儿子的学校时,他儿子正在校医务室躺着。他的一位室友在陪护。
她儿子是八十年代末出生的,个性比较张扬,喜欢标新立异。有几次在一起吃饭,总听到他说那句话:“我要做我自己!”似乎那是他的口头禅。他穿的衣服很夸张、很怪异,头发也染得红红绿绿的,烫得像鸡窝一样。乍一看,以为遇上了外星人。这些穿着打扮,跟张曼莉的榜样可能不无关系。
他的室友说:今晚他们一起到酒吧喝酒,几个人打赌看谁喝得多。陈果(张曼芬儿子的名字)志在必赢,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平时喝醉了他只是倒头便睡,今晚邪门了,他发酒疯,手舞足蹈的,对女同学动手动脚。这下惊动了保卫处,班主任和辅导员都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弄到了医务室,医生给他打了镇静剂才安静地睡着了。
“阿姨,”那室友对张曼芬说,“陈果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一个人差不多天天去酒吧喝闷酒。”
张曼芬阴云密布的脸更加幽暗了,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无声地淌下。她拉过儿子的手,哽咽道:“傻孩子,干嘛喝那么多酒呢?你想吓死妈妈吗?无论如何,我们母子都要在一起。”
那位室友回宿舍休息了,我和张曼芬一起守候到天明。
漫漫长夜,相对而坐,张曼芬渐渐向我敞开了心扉,向我诉说她那些不能轻易让外人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