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是憨厚游子的一种情态。而我，在接近故乡那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小径时，弥散在心头的却是一种惶恐。
我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模样，我无法想像它会是什么模样。九八年搬迁之后，五六百乡亲就各自栖枝他处。有关他们的消息，在这十多年里，多数只能是道听途说。昔日同饮一江水的乡亲，他们中的许多人我都想不起音容和笑貌了。让我自责的是，搬迁之后的十多年里，我竟然一次也没有踏上过这块土地。那里虽然不再有我的家人和乡亲，可是，那些予我血脉、曾经疼我爱我的亡故之人还在那里。我想，我的不孝不义一定会让他们不能安息吧！我不能再以工作繁忙为借口了，我必须回乡一趟，赶在清明之前。
父亲告诉我，让我邀个伴同往，说担心我认不得路，或许还会害怕。我不以为然。故乡的路，我怎会不认得。事实上我错了，当我来到这块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我目瞪口呆了。首先是没有路。我无法找到路，全是荒草，成片的蒿草让我几乎没有了方向感。其次，静，没有一个人。不远处鄱阳湖面上有少许机动船达达驶过，马达声像是从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空洞而落寞。还真让父亲给说着了，我还真有些害怕。但我必须探出一条路，找到我的祖先的居所。草很深，齐腰，不时有野兔从脚边蹿过。我掏出手机，一边探路，一边和父亲打电话。我知道，表面上我是向父亲问路，其实是借此给自己壮胆。坟场在村的最西边山头，顺着大致方向，依照墓碑上的文字，我找到了祖父的坟墓。到了这时，刚才惴惴的心情反倒平静踏实了许多，恐惧感也荡然全无。祖父母、大爷、大娘四人的坟墓在一起，墓上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草簇。多年未来祭扫了，我心里默念着，祈求先人的宽恕。祖父母，在我不谙世事时便辞世了，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都是后来听说的。但我知道，祖父生前在我们这里是享有盛名的，这不仅仅与他的财富有关。我二十岁时写的第一篇文字就是关于他的，并且在小范围内获得好评。祖父在我的那篇文字里，就是一个传奇。大爷，我高大魁梧的大爷，一米八多的个头，威而不怒的仪容，是我孩提时的骄傲。他是我的保护神，是我坚实的一堵墙。记得有一次，我大概不到十岁的时候，我被人欺负了——实际上也说不清楚，是不是我欺负了别人，别人就打破了我的头。大爷知道了，怒发冲冠，要去找人算帐。大娘死拉硬拽不让去，大爷恼怒得把手边的一叠碗全给摔碎了，暴跳如雷。大爷的气势没吓着我的仇人，倒把一边的我唬得怔怔的。大爷是得绝症离世的，不到七十。当时我正在外地求学，接到电报后赶回家，大爷的棺木正在入土。其时我悲不自禁，似乎知道自己将再不会有胡作非为的依靠了，我嚎啕大哭。大娘，不是我娘，可我却是她带大的。我一出生便没了奶奶，但在我心里，我大娘就是我奶奶。她是个能干而又唠叨的童养媳，无论从她的年龄，还是对我的呵护，她却更像是我奶奶。堂兄们要是欺负我，得到偏袒的肯定是我而不是她自己的儿子。那时我们是个大家庭，住在一幢很高很大的院房里，母亲忙着挣工分，我就由大娘照看。我上学的第一天，大娘亲手给我缝制了一个新书包，烧了两个鸡蛋，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了村里学校的门口。
此时，立在了他们的墓前，想着以往的一些事情，心里、眼里就有了一种潮湿的感觉。魁梧的大爷、唠叨的大娘，现在已记不起模样的爷爷，仿佛就站在了眼前，在慈祥地安抚着我。
我坐下来，坐在坟前，一张一张地为我的亲人们化着纸钱，一直到太阳偏西，才起身和他们告别。
顺着原路摸索着返回，到了村路口，心里却泛起了一种眷眷的苦味。我回头，环顾四周，确定记忆中村庄的每一个具体位置，可是因为一片荒草而无从辨识。那个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又高又大的院房的位置，我竟然找不着它的方向了。甚至连村里的那方池塘也不见了踪影。那曾是女人和孩子的乐园啊！女人浣洗，孩子嬉游，现在，不知是干涸了，还是被植物吞噬了。水生植物在没有人烟的时候，也竟是如此的疯狂和无情。我内心一阵悲怆。十年，弹指一挥间，可就在这十年当中，却也能阅尽沧海桑田。我们的村庄，原也是一个人烟阜盛之地，是有着五六百人口的大村庄。鄱阳湖水给了它许多灵气的，就因为连年的水灾，我们就搬迁了。从此，乡亲们散居各地，九江，景德镇，周溪街等各个地方，都有了他们的足迹。这原本是一件幸事，从此不再受水灾的祸害了，可于我，于此时来此祭拜的我，却有着痛彻肺腑的怆然。记忆中的那片乐土正在被荒草掩埋着，十年，仅仅十年，它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也许过不了几个十年，它恐怕会消失在我的记忆里，而彻底成为一段历史，甚至找不到它的遗迹。
历史，总是与荒草有关。呈现在我面前的，甚至说不上是一处废墟，废墟是能让人看见一口废弃的水井的，尽管水井周围已坍圮、破败。而现在，村里的那口水井，因疯长的草簇而变成了虚无。虚无就像是一片幻想的海，我是海上流浪的浮萍，没有归宿感。我无法想像，我怎么会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乡呢！我生命的源泉断流了，家园，你给了我生命的源头，可我该到哪里去寻找终点呢！
我想，我注定要流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乐土失乐、家园荒芜更让人怆然。
清明，是个怀念的节日。我的家园，在我离开你之前，让我整理一下关于你的记忆，关于我依然安息在这里的亲人们的记忆。我渴盼着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我孤独的时候，在我需要安慰的时候，那些曾经栖息在你身边的天鹅——鄱阳湖畔那美丽而高贵的天鹅啊，我渴盼，渴盼你们能在我记忆的天空翩翩飞过。而那惊鸿一瞥的美艳，我想，将会照亮我灵魂流浪的前路。
在离开故乡之前，遏住心中横流的泪海，我告诉自己，无论你流浪到何时，无论你流浪到何地，这块土地，永远都是你的前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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