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没有原罪
一
九月的申城秋高气爽,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晶莹碧透。空气中飘荡着阵阵桂花香,芬芳了人们的心情。
尹伊骑着她心爱的二十六吋永久牌自行车,在浩浩荡荡的车流中鱼贯而行。正是上班高峰,宽阔的街道上,相对行驶的自行车流像两条奔涌不息的江河,蔚为壮观。
在十字路口,尹伊向右拐上了中山北路。她的心跳明显加快,蹬车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前面不远,即是她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今天她就要投入它宽广的怀抱,成为它莘莘学子中的一员。
昨晚,她激动得一宿没睡好,天亮前才迷迷糊糊睡着。
“伊儿,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早点睡吧。”临睡前母亲嘱咐道。
“妈,您身体不好,先睡吧。我还不困。”
“妈是心病。伊儿回来了,妈的病好了一大半呢。”
可不是,受抑郁症折磨多年的母亲这几天精神头好多了,晚上睡觉也安稳了许多。想到从今往后能天天陪伴在母亲身边,尹伊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扬起,弯成一枚笑吟吟的娥眉月。
不一会儿,尹伊便来到了学校大门口。望着雄伟的大门,鲜艳的校牌,她在心里动情地喊了一声:“申大,我来了!”
因为是报到的第一天,外地的同学还没到,只有少数跟她一样骑着自行车,背着一个帆布挎包的本地同学陆续进入校园。
她跟随大家一起来到了新生报到大厅,一眼便发现了中文系的报到处。一张简单的长方形课桌,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两位工作人员。女的年纪大些,四十出头的样子,面容慈祥。男的很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阳光,帅气。他,难道也是中文系的老师么?这么年轻就当了大学老师,真了不起。尹伊内心暗暗羡慕着,赞叹着。
见她径直走过来,两人热情地招呼:你是中文系的新生吧?叫什么名字?报到的资料都带来了吗?
尹伊一边从帆布军用书包里掏出录取通知书、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团员介绍信等资料,一边回答说:“我叫尹伊。资料都在这。”
“你就是尹伊?!”年轻的男老师惊呼起来,眼里射出一束光芒,仿佛猎人突然发现了寻找已久的猎物一般亢奋。
尹伊好生奇怪:我是尹伊呀!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难道你认识我不成?
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兴奋地指着新生花名册的第一行说:“你看,尹伊,415分,第一名!”
原来如此。尹伊的脸不禁微微有些燥热,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办完报到手续,尹伊回转身,发现在她的后面已经排起了一条小小的队伍。她离开队伍,朝门口走去。
“尹伊!”队伍里有人喊她。
好熟悉的声音啊!抬眼一看,正是他!薛志坚。
二
一九七四年七月的一天下午,一辆从申城开往南昌的火车,随着一声震天长啸,冒着滚滚浓烟,徐徐驶离了站台,在烈日下气喘吁吁地奔驰。
五号车厢内坐满了一群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都是奔赴江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男孩子一个个兴高采烈,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打闹个不停。女孩子大都默不作声,眼圈红红的,像是得了红眼病,但从她们脸上的泪痕可以得出看出:她们刚刚哭过。
她坐在左边靠窗的位置,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向窗外,凝视着渐渐远去的熟悉的街道、房屋,仿佛想用瞳孔将它们一一摄下来,镌刻在记忆里。
刚刚在站台,当别的女孩与家人哭成一团的时候,她没有哭,甚至连眼泪也没有流一滴。父亲、母亲,还有弟弟来送她,她微笑着与他们一一拥抱告别,嘱咐弟弟好好读书,要听父母的话;嘱咐父母要保重身体,不要为她担心,她已经长大,可以照顾好自己。
所有的车窗都敞开着,滚烫的空气裹挟着微小的煤粒从窗口灌进来,拍打在她的脸上,有些许的疼。
她将目光收回来,落在对面的男孩子身上。他神情恍惚,目光空洞,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或想象里,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他长得可以算得上英俊,不过有些瘦弱,脸色有些苍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像某部外国小说中的主人公。他的穿着很斯文,戴一副金边眼镜,湖蓝色的确良衬衫收束在银灰色的确良裤子里,腰间系一根棕色的人造革皮带,一点不像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倒像是一个去上学的学生。
天色黑了下来,大家纷纷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当晚餐。
她从随身的军用书包里拿出几块母亲做的糯米煎饼,分给坐在一起的人每人一个。
他正在一本日记本上写着什么,大概是记日记吧。
“喂,该吃晚饭了。给你。”她将一个煎饼递给他。
“谢谢!我有苏打饼干。”他头也没抬,继续写着。
“别客气!从今以后,我们都是离家的孩子,应该互相关照才是。”她依旧固执地将煎饼递给他。
他终于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热情洋溢的脸,一双清澈友善的眼睛,他的心湖霎时滑过一股温暖的热流。他拘谨地接过煎饼,报以感激的一笑。
从此,他们相识了。她的名字叫尹伊,他的名字叫薛志坚。后来,他们一起被分配到赣北一个叫新苗的知青农场。
三
清凌凌的申河水缓缓流淌,阳光调皮地在水面跳跃,泛起片片鳞光。沿岸的桂花树缀满了米粒般大小的小黄花,香气扑鼻。一阵秋风拂来,花瓣纷纷扬扬,抛撒在河面上,揉碎了一河碧波。
“小伊,你慢点走,我有话对你说。”薛志坚终于追上了尹伊。
她双手捂住胸口,吐着粗气,停在了一颗桂花树旁。
“小伊,没想到我们在这里重逢,还成了同班同学。这不是梦境吧?”
薛志坚在广阔天地里接受了两年的再教育,又在工厂当了两年的工人,文质彬彬的气质依然如故,只是身材变得结实而挺拔,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尹伊的心微微地动了一下,继而生出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下这么大,人海茫茫,他和她会再度相逢。她曾经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忘掉那些伤害,忘掉那个伤害她的人。她本以为,上了大学,换了一个环境,那些过往就会烟消云散,她的生活将展开全新的一页。谁知报到的第一天,就与他不期而遇,还在同一个班上。今后的四年,他们将会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天哪,难道你还嫌我受的折磨不够吗?为何还要考验我早已脆弱不堪的承受能力?
“你当然不会想到!你在大都市里过着优裕的生活,身边有娇妻幼子相伴,哪里会想到一个成年累月泡在泥水里的乡下丑丫头,有一天会和你在同一间教室听课!”
尹伊明显话里带刺,刺得薛志坚的心隐隐作痛。他双手一摊,苦笑着说:“小伊,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难道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
“收到了,但一封没拆,准备哪一天碰上你就完璧归赵。现在好了,我终于不需要再保留那一个厚厚的包裹了。过几天带给你。”
尹伊神情冷漠,每一句话都硬邦邦的,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进薛志坚那颗波澜起伏的心。他一点不生她的气,他心中明白,自己欠她太多,伤她太深。他曾经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弥补对她的亏欠。老天有眼,让他再一次遇到她。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温热她那颗因受伤而变得冰冷的心。
“小伊,别带来。如果那些信件只会让你伤心难过,你就把它化为灰烬,扫进垃圾堆,就当是把过去的薛志坚彻底埋葬。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另一个涅槃重生的薛志坚,你要重新认识他。”
“不可能!”尹伊几乎是在喊叫,发现不远处有人,她便放低嗓音,“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样。如若不信,你现场体验一下!”尹伊指了指眼前的河水。
“小伊,我不和你争辩。时间可以证明一切,我坚信。”
四
两年前的深秋,知青农场分派到两个回城指标,定向给了薛志坚和尹伊。薛志坚的父亲刚刚摘除了右派帽子,恢复了在一家大医院当院长的职务;尹伊的弟弟在她下乡的第二年,在一场中学生的派系争斗中丧生。正在干校劳动改造的父亲,承受不了丧子之痛,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母亲在接踵而来的沉重打击下,身体每况愈下,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因为舍不下尹伊,才苟延残喘地度日。经过尹伊父亲一个老朋友的四方奔走,终于争得了一个指标,让尹伊回城照顾母亲。
一天晚上,室友们都去几里路外的村庄看电影去了,尹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正准备填写办理回城手续的表格。想到马上就能与志坚一起回城,马上就能见到亲爱的母亲,她的两颊浮上了久违的红晕。
这时,住在斜对面的周倩倩突然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尹伊面前。
周倩倩也是上海知青,比尹伊晚来一年。因为性格相差太悬殊,又是情敌,两人平时几乎没有来往。
周倩倩长得非常漂亮,标准的S身材,瓜子脸,尤其那双丹凤眼顾盼生姿,妩媚多情,不知迷倒了多少男人。有一阵子,薛志坚曾为她神魂颠倒。
周倩倩是知青点唯一不用干农活的人,负责守电话机和收发信件。因为不用晒太阳,干粗活,她的脸依然白白净净,手也又嫩又白,用“皓腕凝霜雪”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伊姐,你救救我吧!要不我没命活了!”周倩倩匍匐在尹伊的脚下,嚎啕大哭。
尹伊被弄得措手不及,一边拉她一边说:“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好好说。”
“伊姐,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
“说吧,什么事?”尹伊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我——我怀了志坚的孩子,请你把回城的指标让给我!”
犹如晴天霹雳,击碎了尹伊所有的梦想。
她病倒了,发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礼拜。等薛志坚和周倩倩办好了手续离开了知青农场,她才爬起来。
热情活泼的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她将自己的心紧紧地包裹起来,避免再受到伤害。除了下地干活,就是看书、写日记。她向所有人关闭了心扉,尤其是异性。
五
新生报到两天后正式上课。第一堂课是《文学概论》。
尹伊早早地来到教室,坐在第三排中间靠走廊的位子。这是最佳位置,既能清楚地看见黑板,听见老师的讲课,又不至于吃粉笔灰。以后每堂课,这里几乎成了她的专座。
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分钟,宽敞的教室已经座无虚席,一百多名中文系的新生组成一个超级大班,除了英语分成两个班上课外,其余所有的课程都是一起在这间教室上。
离上课还有二三分钟,那天报到时见过的男老师神采飞扬地登上了讲台,他那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将教室的前后左右扫视了一遍,然后停留在她的脸上,对她灿然一笑。
“尹伊同学,我正式聘请你为《文学概论》这门课的课代表。”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尹伊事先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脸窘得通红,像一个脸熟透了红苹果,让人有一种想咬一口的冲动。
“同学们好!我叫楚天舒,《文学概论》这门课就由我跟大家一起来学习、探讨。今天讲第一章:《绪论》。”
他的声音很动听,带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如果从小接受训练,他一定能成为著名的歌唱家。
他的口才好极了,像一个天生的演说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且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他的知识丰富,思路宽广。古今中外文学思潮、文学理论、文学掌故,他信手拈来,有条不紊,恰到好处。
最让尹伊佩服的是,他有自己独到的思想、见解,不照本宣科,不墨守成规,对当时仍未解冻的禁区,他大胆涉猎,引领同学们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他的性格开朗、活泼、风趣、幽默,课堂里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不知不觉间,一堂课的时间就悄悄溜走了,大家仍意犹未尽。
从这堂课开始,楚天舒这个人就住进了尹伊的心里。但她不敢做非分之想,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只受过伤的丑小鸭,没有骄人的身材,也没有出众的容貌,配不上风流倜傥的白马王子。
她依旧紧闭自己的心门,在学校与家之间穿梭,独来独往,极少参加班集体的活动。除了照顾母亲之外,她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在知识的海洋里,她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地遨游。
六
寒假的一天,下放在同一个知青农场的林春芳来看尹伊。她比尹伊早两年到那里,曾像大姐姐一般关心着尹伊。
“小伊,我也回城了,分在国棉一厂上班。”
“太好了,芳姐。我们又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哭一阵,笑一阵。
“小伊,前几天薛志坚组织了一个小型聚会,他说叫过你,你不去。你猜我看见了谁?”
“谁?”
“周倩倩!”
“那有什么奇怪!她跟薛志坚不是一家子吗?”
“你真的一点不知道?”林春芳瞪大了眼睛问。
“我知道什么?”尹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呀,从来不跟外界联系,早已过时的旧闻在你这里还是新闻。”接着,林春芳讲了一个在尹伊听来像是天方夜谭的故事。
“那天,我和薛志坚、任少锋、潘广百、廖素雨几个人在胜利酒店吃完饭出来,在大门口迎面碰上了周倩倩。她一副阔太太的打扮,全身上下珠光宝气,跟一个讲生硬普通话的香港人在一起。
薛志坚见到她,扭头就走。我是后来从他的死党任少锋那里了解到他跟周倩倩之间发生的那些事。
那年周倩倩顶了你的指标跟薛志坚一块回到了上海。薛志坚跟他父亲说周倩倩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要跟她结婚。薛父认为他败坏了家风,一气之下,将薛志坚赶出了家门。
薛志坚只好搬到了周倩倩家里住。周倩倩家住在一个里弄的阁楼上,只有二十几个平方,除了父母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整天乌烟瘴气,吵吵闹闹。你想薛志坚一个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的少爷,哪里适应得了这种工人阶级的生活环境。周家人也看不惯他的少爷做派,连周倩倩也开始对他不冷不热。
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段时间,薛志坚终于看清了周倩倩美丽的外表下那颗俗不可耐的心灵。但想到她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只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薛志坚有写日记的习惯。有一天他上班去了,日记本落在了周家。下班回去后,周倩倩与他大吵大闹,说他在日记里怀念你的的善良与清纯,好学与上进。周倩倩说:“你有本事去哪个穷山沟里找那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啊!”
薛志坚气急了,打了周倩倩一巴掌。周倩倩全家人一齐上阵,把薛志峰骂得狗血淋头,还对他拳打脚踢一顿猛揍,周倩倩终于暴露了她的狼子野心。
原来周倩倩并没有怀孕,她只是为了达到回城的目的编了一个弥天大谎。并且,她得知薛父官复原职,想利用薛父的关系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没想到薛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了。她再也不想嫁给薛志峰,于是找了一个借口与他闹翻了。
薛志坚回家跟父亲认错,父亲原谅了他。从那以后,他心无旁骛,发奋读书,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他之所以选择了申大,是因为你曾经说过喜欢那所学校深厚的文化底蕴。据说,他在一年多时间里,给你写了五十多封信,全都石沉大海。你是不是做得有点太绝情了?”
尹伊听后心里五味杂陈,那些早已被她深深埋葬的往事,又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清晰如昨。
七
一辆拖拉机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上颠簸着,屁股冒出一股浓烟。天上是火辣辣的太阳,地上是滚滚的尘土。坐在拖斗里的尹伊和薛志坚浑身被汗水湿透,头上、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尘土。可怜薛志坚那一套洋学生行头,早已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尹伊从行李包里取出一顶粉红色折叠太阳帽,戴在了薛志坚的头上。
“这是女式的,你自己戴吧。真后悔没听我妈妈的,戴一顶草帽来。”
“管它女式男式,能够遮住太阳,挡住尘土就行。”尹伊把薛志坚取下来的帽子又重新戴在了他头上。
薛志坚取下模糊不清的眼镜,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嘟囔着:“新苗农场怎么还没到啊?再这样颠下去,骨头都要散架了,人也要热晕了。”
尹伊“咯咯”地笑出了声,一边掏出手绢,“给,擦擦你的花猫脸,再把眼镜擦一下。”
拖拉机“突突”地爬行,绕过一道道山梁,一个个村庄,终于在一排平房前停了下来。
坐在驾驶室里的农场副厂长刘金生从车上跳下来:“小尹,小薛,我们到了。”
以此同时,从七八间平房子涌出一群年轻男女,欢呼雀跃:“来新伙伴了!来新伙伴了!”一个个争着帮忙搬行李。其中一位女生,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脸上写满了一脸的热情。她亲热地拉着尹伊的手,又打量了一眼薛志坚,然后用上海话说:“欢迎你们来到新苗农场!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家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尹伊和薛志坚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好似流浪已久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后来他们才知道,她叫林春芳,是这里的大姐,也是知青队的队长。
从此他们在这个贫穷落后的荒凉之地安了家。他们远离故乡,远离父母,在广阔天地里,经风雨,见世面,从肉体到精神,都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只有友谊和爱情陪伴他们度过一个个艰难的日子,温暖他们年轻的心灵。
尹伊和薛志坚是一起来的,两人又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文学,关系一直比较亲密。他们一起背诵古诗词,一起吟诵普希金、雪莱、泰戈尔等外国名家的诗歌,交换各自能找到的每一本文学书籍,交流读书的心得体会。
生活上,尹伊以一颗温柔细腻的少女之心,时时处处关心薛志坚。
“志坚,天气凉了,穿上这件毛背心试试。本来是给我弟弟织的,他穿不合适。”
“志坚,这是我蒸的蛋羹,我吃不完,给你一半。”
“志坚,我去渠道里洗衣服,顺便把你的一起洗了吧。”
……
第一年春节,大家都回家过年了,整个农场,只留下尹伊和薛志坚。因为他们来了还不到一年,没有探亲假。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风雪交加。薛志坚扁桃体发炎,高烧不止,目红耳赤,还一个劲说胡话。尹伊哪里见过这阵式,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可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农场离最近的卫生所有十几里路,电话打通了无人接。她只好不停地给他喂温开水,用冷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用酒精涂抹他的太阳穴和后颈窝。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薛志刚终于退烧了,安静地睡觉了,她却由于劳累和着凉而得了感冒,咳嗽了近一个多才好。
在她内心深处,对外表潇洒、才华出众的薛志坚早已心生爱慕,能够为他做事,近距离地接触他,对她而言,是一种甜蜜和幸福。但她是一个矜持、自重的女孩,她宁愿忍受内心的煎熬,也不会主动地表白自己的感情,“山中只见藤缠树 世上哪有树缠藤”,她默默地等待着,等待他们之间的感情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薛志坚似乎没有看懂尹伊的心。他理所当然地接受她为他做的一切,向她诉说自己的喜怒哀乐,与她一起高谈阔论,但从来不提及他们之间的感情。
第二年,周倩倩来了,薛志坚的心很快就被她所俘虏,渐渐地疏远了尹伊。尹伊终于明白:男人,永远只爱漂亮女人!
然而没过多久,中秋节的晚上,薛志坚一身酒气来找尹伊。他俩去了从前常去的一条小溪旁,在草地上坐下。四周一片静谧,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秋虫的哀鸣。月亮很圆很亮,银白色的光芒在小溪里欢蹦跳跃。
一阵沉默之后,薛志坚伏在尹伊的膝上,嘤嘤啜泣。尹伊始料不及,心里一阵慌乱。
“志坚,你怎么啦?”
原来周倩倩抛弃了他,和公社书记的儿子好上了。理由很简单,他是右派的儿子,跟着他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尹伊像哄婴儿一样,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抚慰他内心的忧伤。突然,薛志坚紧紧地抱住她,吻她的脖子、她的脸庞,她的嘴唇。她全身绵柔无力,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他疯狂地扯掉她的衣服,掀开她的花蕾,在月光的注视下,夺去了她宝贵的第一次。
他们终于正式恋爱了。正当他们沉浸在爱情的欢乐之中,尹伊家里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她的弟弟和父亲相继离开人世。她回了一趟上海,家里的情形惨不忍睹。那个曾经温馨的家中,只剩下痛不欲生的母亲。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有时还神志不清。她没有办法,找到了父亲生前的好友,求他帮忙将她调回城里,照料母亲。
她万万没想到,周倩倩竟然怀了薛志坚的孩子,竟然要她让出回城的指标。她当时感到天崩地裂,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但是,想到可怜的母亲,她才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她成全了薛志坚与周倩倩,将所有的苦难自己一个人承担起来。
薛志坚与周倩倩回城一个月之后,尹伊开始感到胸闷、恶心。她母亲是妇科医生,她从小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医学常识。想起自己的“老朋友”两个月没来,她知道自己怀孕了。
她写信告诉了母亲。母亲打电报谎称病重,她才得以请假回上海做人流。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林春芳。薛志坚,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她,曾经为他堕过胎。
八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大四。过去的三年中,尹伊一心扑在学习上,各门功课均取得了优良的成绩。此外,她大量地阅读古今中外的名著,开阔了视野,深化了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她还尝试笔耕,有几篇作品见诸报刊。
尹伊是走读生,除了上课时间,她基本上都在家里,因而少了许多干扰,但还是有两双眼睛时时刻刻在关注着她。
每次上课前、下课后,甚至上课期间,她都能感觉到薛志坚那双火辣辣的目光聚焦到她身上。每次,她都用冷漠将其浇灭,她不给他任何机会接近自己。即使他在路上拦住她,到家里找她,她都毫不客气地拒绝跟他讲话。他还每周坚持给她写信,她依然连拆都不拆开。
另一双眼睛无疑是楚天舒老师的。因为学校有规定,教师不准与在校学生谈恋爱,他只有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不去惊扰她。因为他知道,尹伊是一只受过伤的小鹿,时刻都提防着企图接近她的异性。他只能默默地关心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
“尹伊,一会儿将大家的作业收上来,送到我的办公桌上。”
她高高兴兴地去了,回来时,书包里常常会多出一二本她喜欢看的书和杂志。
“尹伊,我看见你发表在某某报上的文章了,我给你写了一篇评论,你去我那里看看吧。”
她满心欢喜地去了,他与她离得那么近,她都能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
“尹伊,我当你毕业论文指导老师吧,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她求之不得。她倾慕他的才华,每次都能从他那里学到很多。她希望自己将来能像他一样做一个受学生欢迎和爱戴的大学老师。
在这种断断续续的交往中,两颗心之间似乎只剩下一张纸的距离,只需轻轻一触,便能融合在一起。只是,他们谁也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楚天舒在等,他要等尹伊毕业以后,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向深爱的她敞开自己的心扉。
尹伊害怕,她害怕一切又只是一场梦。如果说,相貌普通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原罪的话,那么,失去处子之身,便是自己造成的又一原罪。美好的爱情,怎么会青睐有双重原罪的女人?这一生,注定是与爱情无缘,那就在事业中寻找人生的寄托吧。
九
尹伊大学毕业,成绩全班排名第一,毫无争议地留校任教,实现了她一直以来的大学教师梦。
薛志坚排名第二,本来也可以留校任教,但他主动放弃了。毕业典礼结束后,他来向尹伊告别。这次尹伊没有抗拒,他们来到校园幽僻的一角
“小伊,祝贺你梦想成真!”薛志坚深深地注视着尹伊的眼睛,真诚地说。
“志坚,我知道你本来也可以留校的,你是因为我而放弃。”
“是的,我不想再打扰你,让你一见到我就想起那些伤心的往事。今生我没有机会弥补我对你的亏欠,只能期待下辈子了。”薛志坚的眼睛潮湿,声音有些打颤。
“志坚,过去的事我已经完全释怀。那时我们都太年轻。对了,你的那些信怎么处理?”
“它们的主人不是我,而是你,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我想把它留着,那是我们青春岁月的见证。等我老了,再慢慢地一封一封拆开读。”
“小伊,有件事我不知该讲不该讲?”
“讲吧,你应该相信我现在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知道你做人流的事。那个主治医生是我的姑妈。那天晚上她正好来我家,跟我妈妈谈到白天有个叫尹伊的女孩在他们医院做人流。我当时就懵了,找到你家,却不敢见你,在你家楼下过了一晚。”
“什么!你,你知道这件事?!”尹伊脸色发紫,心绞痛起来,“那么,那一篮鸡蛋是你放在我家门口的?”
尹伊做人流三天之后的早晨,她家门口放着一篮鸡蛋,有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字:“给你补身子”,字迹并不熟悉。
“是的,那时鸡蛋要凭票供应。我花了两天时间,去乡下收购了一些鸡蛋。我怕你知道是我送去的,就请别人写了那几个字。”
做人流这件事,是尹伊心中不可触摸之痛。多年来,她从来不敢去想,似乎已经遗忘。现在被薛志坚提起,她还是疼痛难忍,她仿佛看见那块结了痂的伤疤,又鲜血淋漓。
“小伊,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一是楚天舒老师是我的表哥,我姑妈的孩子。他知道我俩之间的一切。他告诉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爱上你。他说,从你的眼睛里,他看到了纯真和善良,智慧和坚韧。表哥真有眼力,我羡慕他,也祝福他。
另一件是——周倩倩发疯了。前几天表哥陪我一起去精神病院看过她。听说是那个香港老板玩够了,像丢掉一张破抹布一样把她抛弃了。她精神分裂了,谁都不认识,够可怜的……”
尹伊的内心翻江倒海,掀起了惊涛骇浪。女人,长相普通固然可悲,为什么长得漂亮也命运坎坷?她决定邀请林春芳一起去看看周倩倩。至于楚天舒,就当是自己做过的一个美梦吧,现在,该是醒来的时候了。
十
又是一年的金秋时节,南国花城依然艳阳高照,暑气逼人。
傍晚,已是中山大学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的尹伊,漫步在美丽的珠江边。西天的晚霞倒映在江中,漫江红透,她的脸上也晕染着一片嫣红。
她的手里攥着一封尚未开启的信,是楚天舒写来的。她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闻到了一股桂花的清香。“真浪漫,信里还寄了一撮桂花。”尹伊的心不禁飞到了申大,沐浴在桂花的芬芳之中。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
“尹伊:你好!
好容易盼到你毕业,和我成了同事,不曾想你又像鸟儿一样高飞了。
你说你本来打算放弃读研,为了照顾母亲。那又是什么使你改变主意了呢?是我的表白惊飞了你吗?
你说你长得不漂亮。爱情,难道跟漂亮有必然的关系吗?有一句话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在我的心目中,你有一种从内到外的优雅,一种超凡脱俗的清纯。任何外表的美都是肤浅的,难以持久的。唯有心灵之美,才是深刻的,永恒的,并且会随着岁月的沉淀而焕发出更加迷人的光彩。
你说你有原罪,是一个不纯洁的女孩。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定义纯洁的,在我看来,凡是心地善良、灵魂高尚的人都是纯洁的。为爱献身,何罪之有?爱,没有原罪。你既然能原谅志坚,为什么却不能原谅自己呢?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打开你的心门,让爱的阳光照进去,抚慰你受伤的心灵。好吗?
我昨天去看过你母亲,老人家身体不错,心情也挺好。你不用担心她,我会替你照顾她的。我将和她一起,等待着你学成归来。
另外,我的专著《文学理论新探》即将付梓出版,到时寄给你一本,请我的尹大才女批评指正。”
尹伊笑了。夕阳中,她的脸笼上了一层透明的金色,光芒四射,显得异常生动,异常美丽。